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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即便时隔多年,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仍旧清楚记得初见王耀那一天。

      费里西安诺讨厌一九零零年北京城的八月份。
      整整一月,阴雨连绵。雨水顺着东方特色建筑的房檐往下像一条清澈溪流似的不住淌落,日日如此,再怎么快活安乐的性格也会染上几分忧郁神色。

      初见王耀的那一天于费里西安诺而言很不凑巧,他的衣着打扮无疑狼狈且糟糕,根本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费里西安诺回忆里那座名叫“紫禁城”的宫殿内地面所铺就的五色卵石道路既弯曲又漫长。
      那天他迷迷糊糊绕路了半个钟头还什么都未找到,偶尔一两个惊恐慌张侍女装扮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过,费里西安诺也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似乎为了表示他的毫无恶意,他的两臂动作完全不规范地将曼利夏-卡尔卡诺长管步枪竖抱在怀里,细长幽深的枪口管洞直抵在费里西安诺的下巴——但这并没有什么紧要,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皮外伤根本死不了,只要内部永远团结一心、稳固牢靠。

      如果能活下去就太好了,不要被除我之外的别人发现。希望你知道什么逃生的暗门或者密道——回头看了眼撞到他怀里又匆忙踩着小脚晃晃摇摇碎步跑开的小姑娘,费里西安诺无不真心实意地为她在心中默默祈祷。

      倘使被别人知晓,恐怕人人都要笑嘲一句这等态度真不像是四征马其顿最后收入囊中的罗马帝国的孙子,还不如把“罗马正统”的名号让给前身东罗马的希腊,或是持有安德烈亚斯?帕列奥略格遗嘱的伊莎贝拉一世——即是现在西班牙。

      弯腰拾起方才那小姑娘因碰撞从发髻掉落的头饰,费里西安诺放了手心里仔细打量,原是一绺青绿穗子,落了地不免沾上少许污泥。

      费里西安诺轻轻将那穗子尖儿处的泥土拂去,忽然头戴的钢制头盔顶嘣咚一声响。他顺势抬脸,头顶正上方是一株在这阴雨天里越发苍郁挺拔的青叶梧桐树,树枝头叶片尖尖,雨珠顺势往下滴连。又一滴冷雨朝下直砸进费里西安诺浅褐色的左眼里,他浑身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懊恼心想还是常带上那副并不显聪明样的可爱笑脸的好。

      “你怎么还在这儿?”

      熟悉的意大利语。费里西安诺刚要走,转身看向来人——甚至连一把小巧手枪都不曾携带的、穿一身浅灰底色西式礼服正装的他的哥哥。

      罗维诺就站在雨里,未持伞因而丝丝烦人的细雨淋湿了他的额发与肩头衣料,不过他仍然是优雅姿态——尤其面向一旁树枝下头戴钢盔、套上胸甲,怀里牢牢抱住沉重长管步枪的费里西安诺来说。
      仿佛他不是伙同别人私闯民宅的烧杀抢掠者,哥哥更像威尼斯那边为了和哪位美人约会冒雨赶路的职员——费里西安诺拖着脚步慢慢走过卵石路,这身打扮反衬得费里西安诺更像——或说完全就是,无礼的闯入者。

      但是此情此景他顾不上埋怨哥哥。

      “这里绕了好久我都没有绕出去呢,哥哥怎么找到我的?罗德里赫先生也不见了,匈牙利姐姐找到他了吗?”

      “所有人都到齐了,我来找你。走吧,去见一个人。”

      “是谁?”费里西安诺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似乎忘了他刚刚用手指拂去过泥土,稍微一两点儿的泥印子沾在他脸颊一侧。

      “王耀。”

      “Wang Yao?”瞧了瞧面色严肃的哥哥,费里西安诺用发音并不标准的中国话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大脑内记忆快速清扫一番,确信他此前千百年的国度生涯里从未闻过此人名姓,也就更不曾见过此人脸。

      “你不认得他?他是此地的国家化身、他是罗马爷爷说起的赛里斯。”

      “我不认得。哥哥知道的好多,哥哥还知道什么?见过Wang Yao了吗?”

      罗维诺未出言,只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应该庆幸地面不见水洼,否则佛罗伦萨街头百年老字号店堂里著名老裁缝精心剪裁的这套衣装裤脚可就要新染上一大块深色水痕。

      跟随罗维诺七拐八绕的费里西安诺心中疑问还没能解答,他最主要的问题还没问出来。从前他们也不是没有进行过什么战争——正相反,他们经历的战争史早早能写成无数本大部头书了。从罗马爷爷消失后费里西安诺再未见过这样的哥哥,正常来讲哥哥应该全副武装保证自己皮肉不会擦伤的情况下,继而考虑如何在之后的谈判条约里使国内取得的利益最大化——他向来擅长算计这个,而不是今天这样反常。

      费里西安诺想象不到,他哥哥熨烫整洁无一丝褶皱的衣摆上,怎么也藏不住一把手枪。

      可这确实是真的。

      等费里西安诺的疑问得到解答,是在他见过赛里斯、见过王耀。

      东方建筑很是古怪,费里西安诺登上阶梯时并不安生于稳稳迈步走在两旁的白玉石御道,偏偏眼睛一直往中间纹龙画凤的浮雕上去瞥瞧,因此他一下子脚底打滑摔倒在坚硬阶梯沿角,也只该气愤自身走路不安分,实在怨不得旁人。

      好在费里西安诺不去哭,能听他软弱哭诉的罗马爷爷早早就被葬埋到历史尘沙里去了,他重新从石阶处起身,快步往前赶上哥哥。

      “我向来爱极你这副仿佛永生不死的鲜活模样。比起四十年前你的眼珠又灵气了不少——那时它们空洞、傲慢、麻木无光,怎比得今日这份面貌?对的,继续恨我吧?让我一直看着,你还能更漂亮……”

      迈步走进众人皆在的正殿时,走在费里西安诺前方的罗维诺脚底不慎被门槛阻绊,脚步踉跄里死命按住费里西安诺的肩头一侧,才不至于给正殿庭堂的众人就此行拜单膝跪地的骑士礼。强忍肩头力道的费里西安诺想不清楚,正殿的门槛并不高,他哥哥到底是抬起脚步时真的不小心被门框绊倒,还是听见法国先生一番无礼的言辞后脚底恍神?
      于是费里西安诺将目光跟随哥哥和法国先生的所到之处望去。

      哎呀——

      费里西安诺眼前一亮。
      大片金蕊雏菊在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心中绽放。

      耶稣基督当真眷顾,聆听他来时心中愿望。

      身穿库缎藏蓝底朝服,长发过肩的年轻男人——也许是男人?费里西安诺细瞧那头乌黑油亮的浓密发丝,与他所见过的金钱鼠尾们完全不同,有天差地别之情状。

      是罗马爷爷口中的赛里斯,王耀。他称得上赛里斯、他当得起赛里斯。
      手中长枪坠地一声巨响,费里西安诺的右手手掌慢慢捂住胸腔。

      费里西安诺眼中的赛里斯挺直脊梁正立在红漆楠木殿柱与深灰石板的中央。消瘦的下巴、苍白的脸颊、干裂而无润泽的唇角,皆无健康血色。他俏俊秀气的东方面孔上唯有眉眼、唯有眉与眼不是霜雪之白。青黛细长两眉下是深黑睫毛卷翘,卷翘睫毛里映衬一双开合之间即刻剪开水面层层波浪的浅金色眼眸。眼眸色彩完全不同于任何东方人之深黑或是乌棕的瞳孔,瞳孔内匿藏恨怒火光,此般火光昏暗内室里持油灯微照,亦照见灯影下其颜色明亮,烨烨煌煌。

      “事已至此你等还想怎样?你们所想要的,我身上瓷瓶也没有、金印也没有、珠宝绫罗更没有,可我死也死不了,无论攻以长枪还是火炮。不妨挨个儿将要求说得清楚,写作一封双语书信呈递到掌握实权的太后手里,而后你们再进行‘双方友好协商’,看看如何?”那人竟当真从宽边袖口抽出一块叠成四方的雪白绢帛,绢帛从他手指尖抛落地面,随即他用眼眶那儿好似上抹一层宛若桃花瓣儿色浅浅红粉的愠怒两眼一一扫视众人——包括其中的费里西安诺。

      他继续开口,那目光从殿门边呆立的费里西安诺身上一扫而过,却是看向亚瑟?柯克兰一众人等:“不必再作出这样一副为难的假象,我清楚你等心中所求。海关银两、商埠开放,分食我的躯壳、奴役我的人民。可我仍不会死、我家中千万人民心中的怒火也不会死,这个昏暗腐烂的旧日王朝即将迎来败亡,我会寻求找到新的方向,高悬天日的耀目朝阳仍有一日披霞挂起。你等杀得了千百万肉身,杀不死无数前赴后继昭昭之烈魂!”
      言罢,他一掀过长的朝服衣摆,隐于身后的右手紧握一把长剑,剑气寒比凉月光。那剑银冷如霜浓的刃尖凝上一层殷红血痕——不知出自几人身。

      缝金线平底乌缎朝靴踏过脚下砖石地板,王耀经过费里西安诺身旁,夹带恰好吹刮而来的轻风,过长的乌黑发丝自他眼前轻飘慢拂过,细软、略痒。
      像粼粼水面捞不见的月华、像轻划过少女肌肤的柔软薄纱。

      他带不走月华、他易扯坏薄纱。

      费里西安诺急忙回头,那身影一步一步坚定穿行过雨中,跟随本心,他跑进了那阵雨中。

      再看他一眼,我就——

      就怎样呢?

      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也说不清。

      细密雨水织就的泠泠帘幕中,他再听不清身后殿内的罗维诺?瓦尔加斯呼唤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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