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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番外03-命运之轮·沙威篇(五) ...

  •   两周前,沙威见到让娜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了某个问题:这世界的他,似乎在很多事上与自己的选择并不相同。

      比如在拘捕当街打闹的让娜之后,没有手下留情减轻对她的判决,而是严格地执行了监禁半年的法律规定,同时也没有帮她脱离酒鬼老爹的控制,而是毫不关心地听之任之,因为这本来也无关他本身的职责。

      ——他的职责仅仅是维护并执行法律。

      看着这个世界的让娜,沙威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回忆,那个端着盘子在饭店里跑来跑去的年轻女孩,略带羞涩地向他表达感谢,笨拙但真诚地试图在艾潘妮面前帮他说好话……所有这一切都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神志不清、肮脏丑陋的疯婆子。

      她本来应该有更好更光明的人生,现在却完全不同,这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全都跟他有关,一念之差有如天堂与地狱。这姑娘为法律支付的代价,是否与她的罪行并不等价?只是当街打架斗殴,就要付出一生幸福为代价?那么仅仅是偷一条面包或一条火腿的话——

      高大的督察马上想起了自己的学徒兼养子,瞬间全身寒毛倒竖头皮发麻,站在阳光明媚的塞纳河桥上却感到阵阵寒意。

      看来他之前的猜测有问题,皮埃尔他们不是不存在,而是有了不同的人生轨迹。这个世界没有意外到来的年长些的艾潘妮,那么就不会有维利尔斯村绑架案,小皮埃尔跟他就没有太多交集……那孩子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马上就决定请假回去滨海蒙特勒伊调查。沙威是个执行力很强的男人,在安排好艾潘妮的生存保障后,迅速回警察总署申请了一周假期,当晚就搭上公共马车直奔十年前任职过的海滨小城而去。

      滨海蒙特勒伊已经和他记忆中大不一样,冉阿让的工厂因主人被逮捕而关闭后,城市迅速衰败破落,变得毫无活力,街上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穷人和流民。所幸当地警局里老同事大都还在,给沙威的调查工作开了些方便之门。一个不起眼的苦役犯之子很难在当地警察的记忆里形成深刻印象,沙威连走访带查阅记录,足足干了四天才找到确切消息。

      皮埃尔死了,并且是很久以前的事。

      记录显示,这孩子在父辈拦路抢劫的案子里一同被捕,因参与入室盗窃被判了五年苦役,出狱后当年冬天一个特别寒冷的早晨,被发现冻死在滨海蒙特勒伊市区的一个窝棚里。而沙威看着当年审判的案卷上,罪行调查文档下自己的陈述记录、定罪建议以及亲笔签名,久久无法言语。

      苏珊的记录则下落不明,在冉阿让被逮捕后,她似乎先是被送到了教会的嬷嬷们身边,但很快就流落街头,连现在是生是死都查不到。其实沙威非常清楚,在一个衰败混乱的城市里,这样无依无靠的哑巴孤女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只是他完全不愿意往下想。

      调查结束后,沙威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巴黎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在办公室里浑浑噩噩地做了两天文书工作后,被发觉情况不太对的所长送到了诊所。不过医生认为只是工作劳累过度而造成的精神疲惫,建议补充营养并且经常出门散步。于是沙威机械地执行医嘱,顺着塞纳河走到更远、更荒凉的河滩呆着,与其说是散心,不如说是在逃避人群。

      皮埃尔苏珊以及让娜的遭遇,在他的脑海里反复飘荡。虽然明知道一旦回到原本的世界里,这些孩子们还会好好地出现在他面前,可更血淋淋的现实,像是一颗沉重的子弹,狠狠地击穿了坚硬的磐石之心,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迷惘。

      “我很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还请节哀顺变,先生。”

      明亮但带着嘶哑底色的声音,在沙威身旁响起。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唯有这个栗棕色头发女孩,哪怕她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身边,都能让他的情绪缓和。沙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只模糊地感觉有艾潘妮在身边的话,他就能体会到远在另一个巴黎家中的感觉:温暖、安定、充满归属感。

      这种感觉将他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拔出,变得能够开口说话:“皮埃尔是个好孩子,虽然平时调皮捣蛋了点,但他一直敬畏司法向往正义。11 岁的时候就能勇敢地去制止犯罪,很有当警察的素质。”

      “我知道,他长大以后绝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巴黎警察,一点不比我差。”

      沙威的声音有点哽咽,低沉沙哑地在空气中飘荡:“皮埃尔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他本应有不一样的人生:跟我一起工作,迎娶心爱的姑娘,去国外度蜜月……而不是还没成年就横死街头!”

      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沙威把脸深深埋进自己的大手里,企图稳定逐渐开始崩溃的情绪。此时,随着衣裙的悉索声,艾潘妮似乎往他身边又挪了挪:“先生,我……我真的感到很难过。您的儿子,嗯,皮埃尔一定会进天堂的,大家都说,好孩子会进天堂,坏孩子才会下地狱。”

      “……那么我一定会下地狱了吧。”沙威的话语开始带上鼻音,记忆的湖水深处翻涌出年长的艾潘妮伴随哭腔的声音。

      【您的良心保护了法律应当保护的人!】

      抱歉亲爱的,这次我没能做到。在这里,这一次,我并没有向皮埃尔伸出手,他的死亡有我的一份推力。

      栗发女孩略带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和他头脑中的那个女声合二为一:“怎么会呢?沙威先生,我不这么认为!”

      这瞬间的错乱,让沙威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身边的女孩自顾自地继续坚定地说着:“您为您的儿子感到哀恸,这就已经从地狱里拯救了您。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可他都是和您血脉相连的一部分,即使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但您的忏悔依然是有价值的。”

      “艾潘妮,你……”黑发督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手里抬起头,仰望着挂着缕缕白云的天空,语气开始平缓,但仍然带着点哽咽:“你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特别是关于您以前的事。”

      艾潘妮的脑袋转向另一个方向,仿佛自言自语般持续念叨:“我只知道,要是伽弗洛什死了,我爹妈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别说哀悼了,怕是半点伤心都不会有。沙威先生您可能不知道,孩子在很多人眼里,只是一个负担或累赘,最好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他们才不会为孩子的不幸而哀悼忏悔呢!”

      沙威双臂环抱着膝盖,把他线条粗硬的下巴放到胳膊上,灰眼睛凝视着塞纳河沉默不语。艾潘妮的声音则从旁边持续传来:“如果伽弗洛什真的……我都不敢去想我会有多么伤心,而您的悲伤只会比我大很多倍。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会为亲人逝去感到悲伤痛苦,您如果为过往的错误而过分自责,在天堂里的皮埃尔也不会开心的。”

      一只瘦小的手掌轻轻按住了黑发督察宽厚的肩膀,缓缓地持续用力抓住了他,好像在试图往他体内注入力量似的:“先生,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法抵偿你心里的悲伤。但我相信,您儿子已经变成了天堂里幸福的灵魂,会在天上点起彩灯照耀着您——就是您看见的那些星星,其中某一个肯定是他为您点亮的!”

      这大概是一个十六岁街头女孩能拿出的,最情真意切的安慰之词,她甚至大胆地触碰了之前最恐惧的存在,沙威都能感觉到肩上小手的颤抖。他再次深呼吸了几下,努力调整语调不再颤抖:“……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艾潘妮。”

      “不客气,沙威先生。”艾潘妮的小手缩了回去,双手压着垂到地上的裙角,犹豫着问道:“对了,您不能一直自己悲伤,因为您还得负担起安抚您妻子的责任呢,夫人她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了吗?”

      沙威灰蓝色的眼睛从她的脸上扫过,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也许应该说,算是还没有吧。”

      “也是,您说过您妻子不在巴黎。”艾潘妮没察觉沙威话语里奇怪的地方,诚恳地继续建议:“所以您大概得写封信告诉她,拖太久反而不太好呢。”

      “不,我想不用写。”沙威依然盯着栗发女孩的脸,好像透过她看在远方的另一个人:“她离得太远了,就算写信也送不到她手中。”

      她与我相隔何止千山万水,但某种意义上就在我身边——沙威紧闭双眼转过头去,用力在内心提醒自己:清醒一点,清醒一点!这个女孩不是你妻子,至少现在还不是!

      “说起来,以前还真不知道您已经结婚了呢。”艾潘妮的声音带着没话找话讲的尴尬:“尊夫人一定是个温柔善良的大美人,才能配得上您这样的绅士。”

      听着女孩简单生硬的马屁,沙威无奈地叹了口气:“是啊,她虽然头上有伤疤,但为人开朗活泼,细心温柔,既能体察我心中所想,又能看到我视而不见的东西。”

      艾潘妮正想顺杆儿爬,再说几句好话让沙威心情好点,谁知他忽然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她和你一样,有着漂亮的栗棕色柔软长发,琥珀一样明亮的眼睛,美得令人无法描述。”

      艾潘妮感到内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住,对方温柔的视线令她无法挪开眼神。她从未敢想过,会有人用这样美好的词汇形容她——即使有,那些男人眼里也充斥着欲望,急切地想获得战利品。但督察先生的眼神里并没有那些东西,他只是单纯地望着她、赞美她,像是在看着……他心里最爱的那个女人。

      一股淡淡的,但酸涩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令艾潘妮的声音干干的,手也不自觉地捏住裙角:“听起来真是位完美的淑女。”

      沙威深邃的灰蓝眼睛依然没有从她脸上挪走,低沉而缓慢的声音像是在回忆往事,又像是在向她倾诉:“不止如此,她远比舞会上那些淑女更强大——她拥有全法兰西最勇敢的心灵,藏在看似瘦小的外表下,却能面对比她强大许多的敌人,从不曾退缩。论勇气这方面,连我都自愧不如。”

      “能让您这样深爱的夫人,真是太令人羡慕了。”艾潘妮苍白的脸上拉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黯淡的脸颊泛着灰红:“她真是个幸福的女人,即使身在远方……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能比得了的。”

      沙威还没回答,女孩像是要自我辩白一般,抢着继续说道:“嗨,您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受过教育的——会写字,会看书读报,我和我妹妹都上过学!我们以前可不像现在,并不是生来就……”

      她说着说着就哽住了,翻了个白眼后耸耸肩,把脸转向别处沉默不语。此时,身旁传来沙威平静的声音:“艾潘妮,我相信你。”

      “切~别骗我了,督察先生!”艾潘妮咬紧了后槽牙,没有转回头去:“就算以前不是那种女人,现在我也是了,看看我和我妹妹现在的样子,天天人不人鬼不鬼的……别说您这样的警官,就连我家邻居的律师先生,都不稀得看我一眼呢!”

      “邻居?律师?”

      艾潘妮仰头望向天空,太阳已然西斜,开始逐渐将白云染成粉色。说起身边的人,她忽然来了一点兴致:“是的,我家隔壁的房客是个头发蓬松的小哥,人长得好看,打扮也正派,看起来就是好人家的子弟,只不知道为什么沦落到住在那种鬼地方。”

      栗发女孩开始絮絮叨叨地描述,她所见的邻居男孩的长相和日常生活,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沙威沉默了下来:“……那位先生什么都好,可惜就是太正派了,从不正眼看我,也不跟我和阿兹玛说话。要是他能主动跟我聊聊天就好了——”

      “那还真是不幸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沙威忽然开口,声音又冷又硬,还带着一点奇怪的味道:“我到觉得大概是因为,那家伙只是个绣花枕头,有眼无珠的傻瓜蛋而已!”

      艾潘妮被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瞪着对方:“您这是怎么说话呢?”

      “我这是实话实说。”沙威的方脸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薄嘴唇里连续吐出刻薄的话语:“怎么?你觉得那个傻蛋浑身上下全是优点好处?”

      栗发女孩苍白脸颊上灰红的色彩变成了潮红,眉眼竖了起来:“督察先生!人家跟您毫无关系,也没有招惹您,可您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沙威也扬起了下巴,挑起半边眉毛,其下的灰眼睛里流露出不屑的眼神:“以我的荣誉保证,我说的全是实话!需要指出的是,你对那个傻瓜律师的好感和期待,才是世界上最愚蠢的想法,没有之一!”

      “好啊!我又蠢又傻,行了吧?!”

      艾潘妮终于尖叫了起来,蹭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地握着小拳头贴在身侧,琥珀色大眼睛狠狠地瞪着地上魁梧的男人:“但我对马吕斯先生有好感,又碍着谁了?我喜欢谁,关督察先生您什么事呢?!”

      沙威看起来像是被烧红的炭块堵住了喉咙,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那张大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愠怒、嫉妒、悲伤和不安的表情混杂在一起,以十分复杂的样子在粗野的眉眼上轮番上演。他紧紧地抿着薄嘴唇,过了好一阵才冒出一句:“你可以走了,德纳第小姐!”

      “我就是说您不应该——”

      “走吧!”沙威移开了眼神,不再看她,粗哑的嗓音里压抑着怒火:“别让我说第三遍!”

      艾潘妮垂下眼,紧紧咬着下嘴唇,两只手不停地扯着破烂的裙子。一两分钟后,她抬手擦擦眼角,甩开脚步飞快地沿着来时的路线,从饮马斜坡爬上河堤,沿着石子路跑远了。

      混蛋!沙威那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女孩的长发随着脚步上下颠簸,飘散在半空中形成一片栗棕色云雾。她在街道上不停地奔跑着,让狂暴的情绪通过脚底板释放出来,让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随着躯体的疲累得到缓解。

      亏得我还真心同情他的遭遇,想要让他开心起来,我都在想什么啊?!

      艾潘妮跑累了,一只手撑着膝盖,一只手扶着灰泥墙壁直喘气,前方是个热闹的饭馆,日落时分店里已经点上众多蜡烛,照的窗户往外投射着温暖的光。忽然,她感觉扶着墙的手摸到了纸张的一角,借着窗口的灯光,发现这是一张饭店贴在外墙的海报:本店上新,精品杏仁柠檬水,精选原料口味保证!

      女孩呆呆地看着色彩斑斓的海报,脑海里自动响起一个温暖沉着的声音,娓娓讲述着带有巴旦杏仁、橙花和蔗糖香气的酸甜柠檬苏打水,是多么美妙的世间绝品,令她干涸的嘴里禁不住开始分泌唾液。

      然而,艾潘妮只是像块木头一样僵立原地,几分钟后,琥珀色的眼角忽然涌出泪花,扭头四处观望确定无人注意后,她走上前一把扯下海报,愤怒地将其撕成几片,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那老条子说的对,我就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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