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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不知为何,这日天气极为异常,大雪后紧跟着的,又是一场极冷的雨。

      大雨淅沥,浇去了白日厚雪。

      慕晚棠突然打了个喷嚏,惊醒,下意识地抚上脖颈。

      哦,头竟还安详地长在脖子上。

      素来听闻想要入阴间,需得摆渡忘川河,淌八百里黄泉,后过奈何桥,饮孟婆汤,方能断前尘,入轮回,继往生。

      慕晚棠迷茫地环视了眼四周,却只看到了一片黑,耳里是雨声与深浅的不一的泥泞声。

      不见孟婆,

      亦无鬼差。

      她突然想起容初弦在她行刑前落下的话。

      “奈何桥头,忘川河边,你可否等等我?等我为你洗清身后名,再与你一同?”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慕晚棠轻叹了口气,心想:何必。

      可是那人的神色过于哀戚,让她本想一走了之的脚步顿住,踟蹰片刻,想想还是等上一等。

      容初弦那副病弱模样,若是真一个人追着自己下了黄泉,要是没人等着,怕是要受些欺负。

      不待她细细探一探这黄泉路,突然听见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

      “小姐,您身体还未痊愈,今日又淋了雪,受不得这场雨,还是让奴婢来吧。”

      旋即一个平静的声音随之响起:“无碍。”

      陌生中又带着些许熟悉,慕晚棠一愣,心道莫不是前世什么熟人与她一同滞留了?

      不远处一豆灯火明明灭灭地靠近,慕晚棠伸手拍了拍衣领,寻思着大抵是迟来的黑白无常。

      待人走近,慕晚棠却愣住。

      熟悉的白衣,提灯下朦胧清瘦的身影。

      是容初弦。

      慕晚棠震惊地迎上前:“你怎么……”

      话还未说完,却见容初弦置若罔闻地从她身体里穿过去。

      慕晚棠:“啊?”

      发生了什么?!

      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去,只看到容初弦单薄的背影。

      侍女为她撑着伞,两人并行于大雨中。

      是大雨。

      慕晚棠却并无丝毫被淋湿之感,低头却发现雨丝从她的掌中穿过。

      眨了眨眼,心想:当真是见了鬼了。

      她就是那个鬼。

      却也骤然松了口气。

      容初弦看不见她,那便是还活着。

      仗着容初弦手中提着的黯淡灯火,慕晚棠终于明白了这是何地。

      京郊乱葬岗。

      大半夜的,她们两名文弱女子,来此地作甚?

      她现在的心思有些复杂。

      总觉人死如灯灭,什么爱恨情仇也不过一抔黄土,风一吹雨一浇,也都落作万人踩踏的泥泞。

      她落得个这等下场,也只怪自己眼拙,被人耍得团团转。

      什么来世转生,也不过说书人杜撰,纵有万般怨恨,也只得自个咽下。

      如今还徘徊在世间,可能是她那冤死的老父亲在九泉下和阎王老儿拜了把,让他不要收自己这不肖女。

      但临死前容初弦的言行却让她不得不在意。

      什么叫“替她平反”,什么又叫“与她一同?”

      慕晚棠暗自思忖:反正她现在也不过一缕孤魂,谁也看不见,倒不如跟上去看看。

      容初弦身上狐裘披风在这雨夜里被污泥沾得脏了,她却丝毫不顾,弯着腰在地上寻着什么。

      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本就有些踉跄的身子骤然跌落在地。

      手中提灯熄灭前,慕晚棠眼力极好地看见了在她眼前随意丢着的……

      她的尸骨。

      慕晚棠倒吸一口冷气,惊悚地想:我可真他娘的丑。

      可不是么,被雨浸泡地都惨白发皱了的脸活像跟她爹拜了把子的活阎王。

      慕晚棠下意识地想要伸手遮住容初弦的眼睛,却再次从她的眼前穿过,扑了个空,连凄骨冷雨都没能捞着。

      身后的婢女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声音抖得像个筛子:“小……小姐……,要不我们明天天亮了再来吧。”

      容初弦却没有任何畏惧与恶心的神色,只是脸色发白。

      雨滴散落成线,顺着伞檐淌下,湿了她暴露在伞外的发,又顺着那张谪仙般的脸落下。

      纵然近在咫尺,慕晚棠还是没能分清她脸上的,到底是泪还是雨水。

      容初弦低着眉,从怀中取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怀中尸脸上溅落的泥点子。

      “外面太冷了,不想让她就这么过夜,惊蛰,辛苦你陪我走这一趟。”

      蹲在她面前的慕晚棠极缓地颤了颤眼睫,心里却觉得容初弦的这句话,比那铡刀落在脖子上更让她难受。

      惊蛰实在不忍看自家神仙一般的小姐为了这么一个人受如此大的委屈,不由得心疼地抱怨了几句:“小姐你这是何必呢?她生前那般待你,若不是她你怎会落下这一身的病根,你如今还发着烧,刚醒过来便要淋着大雨来替她收尸,她凭什么?”

      “惊蛰,你逾矩了。”容初弦甚至没有抬头,声音亦不大,在这纷乱雨声中甚至听不太清,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惊蛰立马闭口。

      慕晚棠想:怪不得常人皆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活着的时候被人蒙在鼓中伤了人,死了就轮到容初弦来句句捅她心窝子了吗?

      什么叫一身病根都是因为她啊?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一概不知?

      她恨不得现在生出八只手抓住容初弦摇一摇晃一晃,将这积在她脑中的雨抖落干净。

      然后大声质问:你到底看上慕晚棠什么了?她这么一个人怎么值得你为她做到这种程度?她就算是被野狗叼了分食都是她活该!

      原地转着圈,一边骂自己,一边又忍不住地心疼容初弦。

      慕晚棠气得站起身来狠狠地踢了“自己”一脚:这都什么事?

      她对容初弦,着实算不得好。

      初见是为何已然不记得,只记得对她最初的印象:穿得像是要守孝,面无表情,冷得像块石头,无趣之至。

      比起石头,谁不爱温柔体贴的人。

      在被容念绾耍骗的那段日子,见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皱眉神伤,护花心切的自己不断追问,才得知是因为家里有个精于算计,投巧争宠的妹妹。

      她当时日日在武场耍枪舞剑,起初还觉得诧异,那样木头一样的人也会争宠?但是次数多了,那些无关紧要的怀疑也就消散,心里只剩下了耳濡目染的……厌恶。

      慕晚棠染了兵家儿女多轻狂的性子,张扬跋扈,最是看不得这些小家子气的算计。

      当众嘲讽、冷眼相待、抢她看上之物……

      惊蛰说的病根、

      慕晚棠更加心虚,不会是她某次上元灯节,听见容念绾的惊呼,因为急忙寻找而不小心将容初弦撞进冰湖那次吧……

      事后好像是听闻容初弦大病不起,但她却一心记挂着受了马惊而张皇失措的容念绾,甚至连声歉都没有对容初弦说过。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间起风,容初弦突然轻咳一声,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消散,如同枝间将融薄雪,几近透明。

      慕晚棠心尖被这声咳狠狠地揪住,让她有些呼吸不过来:孤魂野鬼也会心痛吗?

      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心道:这都什么事?

      寒雨料峭,乱葬岗一片狼藉。

      天地之间,容初弦动作极为温柔,为她殓尸、另寻一地置坟。

      惊蛰多次想要伸手帮她,却被她一个眼神止住。

      慕晚棠再为愚钝,也看得出她身上弥漫着的无边寂寥。

      披风碍事,容初弦只着一身素绒长裙,本就纤薄的背脊在黑暗中仿佛被压垮,全凭半截心气撑着。

      慕晚棠在一旁无力地吼道:“你就不能待自己好些吗!为了这么一个烂到了骨子里面的人,你傻不傻?”

      容初弦自然是听不见的。

      长睫落雨,薄唇上中午咬下的伤口已然结痂,又被大雨浸皱。

      乌发纠缠在侧脸,无端潋滟,极冷极清。

      慕晚棠心中升起了极大的无力感。

      世间情动,如执炬火,本应炽热明烈。

      若非这一遭,她竟不知,原来真的有人,能将思量藏得如此刻骨,冷焰向内。

      容初弦正蹲在地上为她立碑。

      她乃叛贼之后,死后当暴尸荒野,世间无名。

      只能竖起一块海棠木,暂做墓碑。

      手指浸着雨,温柔地抚着木碑的每一寸,秋水明眸中光华黯淡,伤人肺腑。

      慕晚棠俯身,伸出手臂虚虚地环着她。

      冬日雨夜,凄神寒骨,这样精致谪仙的人儿周身都冷透了。

      —

      清明时节,竹林青葱,细雨如织。

      慕晚棠吹了吹竹叶上蒙的一层水雾,竹叶分毫未动,便觉无趣,并指为剑,在自己的坟头练了一套慕家剑法。

      雨丝穿身而过,落招时抬眼见到了持伞而立的容初弦。

      数日不见,容初弦又瘦削了几分,从骨子里生出的清雅风华却分毫不减。

      依旧一袭月白衣裙,褪下冬日袄衣,轻薄衣衫被微风吹起,宛若泼墨画中仙。

      她此次是一个人前来的。

      茕茕白衣,不染纤尘,低眉敛目,双眸平静温和,额头偏侧却有一小块疤痕,在这张素净白皙的脸上令人惋惜。

      慕晚棠下意识地站好,心里升起紧张之意。像是曾经忘了作业而被私塾先生罚站一样。

      许是因为尸骨埋于此地,孤魂野鬼也被定居在了此处,离不得。

      慕晚棠盘桓在这里,不知岁月,只知数了三度落雪,竹林绿了三载。

      原是第四年了。

      容初弦每年都会来看她,一言不发地为她扫去坟前枯草落叶。

      慕晚棠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也不管容初弦能否听得到。

      毫不避讳地撑在木碑上,看着容初弦为她摆上清酒小菜,又在碑前放上一枝开的正艳的海棠花。

      “阿弦,你以后别再管我了好不好。”

      仗着美人听不见,慕晚棠的称呼从“容初弦”变成了“初弦”,再到“阿弦”。

      从前只是默不作声的容初弦却突然开了口。

      “先帝驾崩,新帝即位,先太子被废,携先太子妃流放边疆。”

      慕晚棠愣住,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容初弦未觉,倾酒,洒在她的碑前,伸出手指抚上海棠木。

      慕晚棠这才惊觉,她原本纤细柔嫩的手指,竟不知何时布上了细小的伤痕。

      容初弦抿唇,突然轻轻弯了眉眼,宛若幽兰,云销雨霁般。

      慕晚棠看得呆了。

      所谓的春情乍破,原来是此般动人。

      “慕小将军,”容初弦的笑在这温润烟雨中清若皎月,风华绝代:“慕家沉冤得雪了。”

      “……等我为你洗清身后名,再与你一同……”

      刑场上容初弦贴着她唇的呢喃骤然浮现脑中。

      慕晚棠震惊地睁大双目:“你当时……”

      竟不是对我的临终宽慰吗?

      还未等她整好凌乱的思绪,却见容初弦突然掩唇一阵咳。

      抬手后,白皙手心中的殷红刺痛了慕晚棠的双目。

      容初弦面色苍白,唯独唇边血迹成了唯一艳色,随手抹去血迹,她轻声道:“海棠花开了,慕小将军,我来带你回家。”

      慕晚棠翻身跪在她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是被雨淋湿的薄纸,无力地靠在碑上,神色平静,极缓地阖上双目。

      风华尽敛。

      直到双手触到一片温凉,慕晚棠才发现,自己可以碰到她了。

      不可置信地将人搂在怀中,却再也看不见怀中人那双温润疏离的眼眸。

      “阿弦……?”

      无人肯应她这一声轻唤。

      慕晚棠动作极为轻柔地抚上她朝思暮想的脸,紧紧地搂住她削瘦的身躯,慕晚棠埋在她的颈间,泣不成声。

      意识飘散,识海混沌,慕晚棠只当是入了真正的黄泉,恍惚间却闻一声轻落落的叹息。

      “凡尘事未尽,执念不可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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