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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时间 ...

  •   9.
      临近年尾,天上的雪铆足了劲儿往下掉,一点不停歇,势要在一月冻死全东北人,这股疯狂释放的劲儿格式化地刷干净了斑驳的大地,让粗犷的原野变得宛如留白的画卷,小城街巷平添诗意,高耸的钢铁怪物伏坐其间,手中捏着一支小花,眺望远方世界。

      窗外在下雪,很美,也很冷,冷得让人哆嗦。

      监狱的电路还没修好,暖气的态度跟狱警的状态差不多,半死不活,但横。整个监狱又阴又冷,还有让人绝望的监友,每天把找事写在脸上,生怕他这个聋哑人没机会看见。

      冻得睡不着,傅卫军干脆坐起身,余光往床边瞥了瞥,似乎想要看清角落里是否有什么怪异的阴影。

      没有,那晚发生的事情仿佛该顺理成章地成为他幻想中的产物,但被处理过的伤口又硬生生将他拉回更荒谬的现实,让哑巴记得自己确实是撞鬼了。

      傅卫军还记得小时候爸妈给他们讲东北五仙的故事,沈墨直接不上当,就他真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黄鼠狼会说人话,而且还认真思考了不会说话该怎么跟它交流的问题,直到开始辗转流浪,看到有人当街打死动物并不算什么大事,福利院里的死老鼠也成了贫瘠农场的廉价玩物,为了生存苟活,他没有机会再思考那些幼稚的问题。

      人经历的季节越多,身处的世界越大,恐惧就会一点一点变为最普通的幻想,当幻想变为现实,恐惧也就失去了它最大的威力,更大的作用是撺掇人学会如何去应对。

      哑巴想起那些渗透着殷红血液的麻袋,思绪一下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时的生活与现在交错在一起,恍惚得仿佛像是经历了两辈子的事。

      火车没有走错轨道,火车只是往天上开了而已。

      10.
      “你瘦,瘦了好多。”

      隋东一脸乐呵呵地用手语跟傅卫军打招呼的时候,后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轻不重地往对方肩膀上一拍,神色认真地比划道:你怎么进来的?

      隋东不好意思道:“往那天挑事那人脸上写了点字,判了两,三年。”

      傅卫军的表情产生了一些平和的变化,摸摸隋东现在有点扎手的头,对他道:三年,很快。

      隋东点点头:“对,三年很快。”

      三年很快,牢里的三年却并没有那么快,好在小结巴对谁都一副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很快就打入了这个混乱的牢狱系统内部。

      “哥,我都打听过了。”
      隋东比划着对傅卫军道:“这个监,监狱主要就三伙人,光头以前是卖/粉的,身上有钱,第二伙人是那群□□,额头有疤那个,听说以,以前还当过一年兵。”

      “咱就不一样了。”结巴傻乐道:“咱是第三伙,咱把他们都得罪了。”

      傅卫军沉默了。

      真行。

      他跟结巴对视一眼,隋东虽然还在笑,但神情也有些无奈,傅卫军安慰他道:没事,死不了。

      死是死不了,活得也没那么轻松。

      不过自从隋东来了,他的生活比以前稍微好了一点,从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干架,到——听不懂别人说什么,隋东翻译一下,干架。

      人和人是很难干过人和人和人……的,耍狠这种事情对平常人有效,但对牢里的这群人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一言不合就是干。狱警也不太爱给自己找麻烦,硬茬说两句,犟种电棒杵两下,秩序在混乱中维持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在失衡前扶一扶便是完成指标了,春去秋来皆是如此。

      混久了以后,结巴比傅卫军还能找麻烦,有天晚上隋东就琢磨着告诉他:“哥,上次刀疤他们认错人,晚,晚上跟你一起挨揍那个,是光头的小弟,我去告诉光头了,他们明天吃饭要,要干。”

      哑巴先是诧异,然后对结巴比划:我们坐远点。

      这个先见之明很有必要,它使在光头的跟班被打得头都瘪下去一块的时候,血刚好只流到了他的脚边。

      监狱互殴致人死亡,狱警责任重大,明面上管理更严了,实际上借整顿之名把气都撒在了犯人身上,打骂阴阳不在少数,就连做个工都能听见狱警怨气冲天的斥责,且狱警还是那副德行的狱警,硬茬说两句,好欺负的犟种被他盯上了,一段时间别想有好日子过,结巴哑巴被他们翻来覆去折腾的,骂人的嘴型都能看懂个七七八八。

      不过有一点倒算是好处,光头跟刀疤结仇了,两伙人隔三差五就要找机会收拾对方,他们受无妄之灾的概率大大降低,哑巴总算能过两天清静日子。

      除了清净,他还收到了姐姐的信,她没有说太多外面的生活,或者说不敢跟他说得太细,可能是怕他不放心,也可能是怕被人察觉到端倪,总之,他能想象到她活得也并不轻松,或许比牢里的他还要不轻松。

      他看向信件末尾处的“殷红”二字,眉头皱了皱,然后抬起手,将信纸折好收了起来。

      每当他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只能蒙蔽自己,也许死亡也算是一种解脱。

      11.
      三年很快,快到一转眼,隋东就到了刑满释放的时间。

      这两年监狱还是那样,摩擦不少,年轻的狱警拿着工资坐牢,年长的狱警拿着工资教年轻狱警如何坐牢,而犯人听着他们口中的话坐牢,再自由散漫地坐自己的牢。

      变化也是有的,电路修好了,暖气好了一点,饭菜更单调了,不是馒头就汤就是米饭就汤,哑巴吃得习惯,只是那些大哥们并不满意,天天闹食堂,最近也不闹了,开始偷偷塞钱给自己开小灶,这些都不属于他的事,他也不关心。

      隋东要出狱了,哑巴并没有什么难过的情绪,隋东刚开始跟他一块挨的打不在少数,离开了,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哥,我,我先走一步。”

      隋东走之前,还对他道:“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不是杀人犯,要好好活下去。”

      傅卫军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小结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好好过,发达了回来,来看你,等你出来。”

      哑巴用手语道:一定。

      结巴对他笑了笑:“一定。”

      看着隋东离开的背影,哑巴定定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了视线,转过身去。

      分别是早已预料到的事,隋东是三年,他是二十年,他还要在这里待上十七年,漫长的光阴,小半辈子在牢里蹉跎。

      两根手指弯曲两下就是二十,四笔就能写完两个字,可他总是感觉望不到头,二十年太遥远了,从九八跨越千禧,一八年,那是什么时候,等出去了,他还想开一家录像店。

      12.
      望不到头,每天都望不到头,天?那是什么东西,她什么时候度过了一天,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天?

      殷红用指甲在墙壁上划过,她的皮肉已经鲜血淋漓,愈合的伤口会在新一轮的时间里再次绽开,因为她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只能看它不断往复毁灭又重生。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待了多久,地底没有白天黑夜,她只能凭想象在墙上刻下时间,然后,整墙都画满啦!她写不下了,就往天上写,她爬上去,一笔一笔刻,她想记录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但后来终于想明白了,她不写了。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从逃狱被抓回来起,她最后一个见过的人是那个老太太,然后她被关到了这里,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没人欺负她,没人跟她说话,没人出现在她面前,没人,什么人都没有!连个鬼都没有!

      殷红的精神在很早的时候就崩溃了,她想不起来是多久之前,反正一开始,她每天又哭又闹,麻木后又发疯,发疯后又绝望,周而复始,一个人耗干了力气,终于明白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意义,但能让她精神一点。

      麻木周期会让她稍微平静一点,平静的时候,她就会想想脑袋里还记得住的事情,自己想想,活着的时候没什么意思,她以为她的生活中全是苦痛,但回忆的时候,想起的还是跟妈妈一起卖煎粉的时光,还有甜到嗓子眼儿里的烤红薯,还有热腾腾的最后一碗馄饨。

      她总是能想起哑巴,不是因为哑巴是最后一个跟她说过话的活人,而是因为她突然觉得初见他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很美好,真的很好看,她喜欢他面对自己时露出的神情,生前不觉得可惜,死后,特别是困在这里的时候,每每想起,都会加深一分她心里对他好看的评价。

      因为那时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嘴角有笑,眼里有光,神情有希望,希望,多么珍贵的词汇,那是她被困的每一天都看不到的东西!

      眼瞅着又要到发疯的周期,殷红抠了抠墙壁,将凿干净上一层后留下的空白处开始写字:获得相关知识的差别被称为不对称信息……

      她必须要感谢那本天书,被困在这里的第……不知道多少天,这本书宛如烙铁一样死死焊在了她的脑子里,就连那些以前看不懂的图,此时也成了世界上最唯美的真理,它们是她灵魂的补充,如果没有背下那些东西,她早就死在这个牢狱里了。

      只是……坚持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看不到头的日子,对她来说才是最大的惩罚。

      绝望又开始浮上心头,殷红指甲划过墙面,缩成一个拳头,狠狠往墙上一锤,啪的一声——墙,塌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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