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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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才醒了没几个小时，到了睡觉的点，殷红能看出他明显又困了。
虽然困，但哑巴这次没有轻易闭上眼睛，他望着殷红的方向，似乎想要配合着听她说更多话。
“困了就睡吧，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会再回来。”
殷红对他道。
傅卫军的视线仍在她的脸上流连，他分不清殷红的话是否有任何证据支撑，只能从她的表情中试图找到一些底气。
“我真会回来。”
殷红笑道：“你在想啥，难道想看我守你一夜？”
大半夜起来看到一个苍白女鬼坐在自己身旁，殷红都怕自己给哑巴造成精神伤害。
哑巴似乎还有些不想闭上眼，但他的身体已经帮他做出了决定，困意涌入脑海，很快，哑巴就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看着沉睡的哑巴，殷红的神情一瞬间变换了很多，她抬起手，手掌从哑巴头颅上方拂过，一直往前走，直到掠过他的全身，停留在床尾。
做完这些，殷红的身体变得透明了一些，她叹了口气，最后望了他一眼，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走到窗边，推开窗，从二楼跳了下去。
虽然不能飘，但至少不会痛。
咔嚓一声，殷红面无表情地将变形的脚踝按了回去，按照自己下午打探的路线，找到了一个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回家休假的狱警。
“走了，他还等着咱俩。”
另一个狱警对他招手示意，被叫的狱警赶紧拿着包跟上他的步伐。
两人快步离开，匆匆忙忙地坐上同事的车，打招呼的狱警坐前排，紧接着跟上的狱警坐后排。
谁也没发现，昏暗光线下，后座车窗玻璃倒映出的，是一个女人的脸。
车辆驶出监狱的那一刻，殷红感觉身体如同失重一样，差点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离出去，她当即死死抓住了这幅躯体，让自己难以被监狱的法则察觉到。
监狱长抽走了她的很多能力，可她作为一个鬼最基本的能力，活人应该再清楚不过，那便是上身。
小鬼没法做到的，对她一个坐了这么多年牢的鬼而言并不是问题，而监狱出口的法则，那也是从医生总结的内容里推测出来的，在今晚以前，她也没有把握。
看着窗外急速退过的景色，殷红与车窗上的自己对视了一眼，视线继续回归到窗外。
她也很久没有注视过自己的样子了，六年前在阳间的时候，还能施展能力看一看，回到阴间以后，再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不过对于此时的景象而言，她长什么样子根本就不重要。
殷红望着黑漆漆的夜，路灯黄色的光堪堪照亮了道路两旁，前监狱长说得对，监狱外面并不热闹，这一路上，能照亮的也只有孤寂的公路。
但那对于她而言也够了，她看到了很多，沥青马路平整干净，道路划线清晰锋利，路灯高高肃立在一旁，护栏静静跟随着路沿，一切都像是被上了一层干净的色彩，就像是她在报纸电视里看到的那样。
殷红每一秒都不想错过，她的视线一直在外界不断变换的景色上停留，连前面的狱警聊了些什么都没太在意。
她眼中的世界，随着汽车离监狱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丰富，她看不过来，她的家乡变成了一个陌生世界，六年以前，她也经常借着监狱的电子设备了解外界的情况，这次出来前，她也提前做了准备，可从机器上看到的与亲眼看到的完全不同，隔着她与外面世界的从来不只是封闭的监狱，还有十七年的时光。
她附身的狱警到家了，殷红听着前面人的声音，闭了闭眼睛，一鼓作气，魂魄粘连着活人的气息，无声地抽离了出来。
狱警下车，她就紧随其后，然后等人走，等车开，静静地站在空无一人的马路旁。
等了很久，她才等来一辆出租车。
殷红本想安静地继续看看外面的街道，哪知这个司机话很多，一上车就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老妹儿，这么晚才下班哪。”
殷红不想多生事端，静静回应一声嗯。
没成想这个胖胖的中年司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跟她吐槽起上夜班遇到的事情，从开出租车谈到还是坐办公室上班好，他说他十几年前也是坐办公室的，还是个大学生，可惜遇到点事，被开除了，之后就干起了别的。
殷红的注意力从窗外转移到司机身上，她本意并不想与活人有太多接触，可司机打开了话题，让她很难再去注意外界那些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房子。
“十几年前，我跟现在也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我还活着。
殷红心想。
司机见她搭话，也提起劲了：“那可不是，十几年前，你也就是个小姑娘，跟现在肯定不一样啊。”
后视镜中的殷红年轻貌美，与二十岁还活着的殷红无异。
殷红对司机的话，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见司机心大，殷红又主动开口，问了点过去的事，从聊天中，殷红得知了司机以前是桦工大毕业的学生，还在钢厂工作过，后来被开除后钢厂也发生了很多事，她还听到了一些陌生又久远的名字，总而言之，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都在寥寥几句话中轻松过去了。
司机看殷红对这里倒熟不熟的，问她：“妹儿，你是桦林人吧？”
殷红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道：“我是啊，很早以前就住这儿，只是也遇到点事，很久没回来了。”
司机哦了一声，估计她就是像那些南下打工的家庭一样，跟着父母去外地了。
怕他问更多有的没的，殷红又对司机道：“对了，现在桦林治安挺好的吧？我还记得九八年那会发生了一起碎尸案，案子破了吗？”
“这事你算是问对人了。”
司机调了调坐姿，跟殷红说道：“我们当时就在案发现场。”
“那可不能吧？”殷红悠闲地动了动手指，“案发现场还能让你们看见哪？”
“尸体都碎成一块一块的，就在厂区那片，大家隔三差五就能撞到一次，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了都，你一小姑娘要是看了那个，得做噩梦。”
殷红又默默笑了起来：“听着是吓人，凶手呢？凶手抓着没？”
司机突然卡壳了一阵，支支吾吾道：“不好说，反正不算了了，挺悬的。”
殷红点点头，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轻飘飘道：“也好。”
司机没听清她说了啥，继续一阵一阵地找话聊，没多久就到了殷红的目的地。
“前边就到了，大半夜的，你一人回家，路上小心。”
司机停下车的时候，还担心她一句。
“谢谢啊。”
殷红把钱结了，对司机道了声谢：“不用找了。”
“那哪成，咱不是那贪便宜的人，你赚钱也不容易……”
司机接过纸币，正想跟殷红拉扯一阵，但转过头时，殷红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后座。
别误会，她不想吓人，也没那个劲吓人，只是走得比较快而已。
殷红特意挑了离自己真正目的地还有段距离的位置下车，下了车，还得走上一段，面对这个陌生大于熟悉的桦林，不算远的一段路，愣是让她好走了一阵。
她站在一扇门前，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来人似乎是刚被吵醒，磨蹭了会才来开门，但打开门的时候，门前空无一人。
沈栋梁骂了一句，关上门转身离开，没发现在他转身的时候，身后正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女人。
医生的境遇告诉她，有些伤害是无法修复的，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续糜烂，然后积攒的痛苦会在某一天爆发，直至夺走一个人的生命。
死亡是她的终点，但不会是他们的，当殷红重新回到阳间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她就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扼杀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她要让傅卫军活下去，也要将她欠沈墨的还给她。
沈墨的大娘已经死了，在沈栋梁“发疯”给傅卫军治病那两年死的，这正好省了她的麻烦。
而接下来，就剩下最重要的那个了。
殷红检查好门窗情况，确认每扇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拧开一点煤气阀门，抱着双臂，靠墙看着躺床上的沈栋梁，耐心等待着他的死亡。
她当然有更简单直接的方法让他死去，给他一刀就成，但那会给警察增加不必要的麻烦，这大街小巷到处是监控摄像头，万一把刚才那个无辜的司机牵连进去怎么办。
沈栋梁的死，必须没有凶手。
人杀人很麻烦，总要担忧许多，但鬼杀人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尽管有那么多限制，能力缺失了很多，手法还要顺应自然，殷红仍然不需要太多练习，就无师自通了其中的精髓。
看着终于感觉到不舒服起身想要挣扎的沈栋梁，殷红将垃圾桶往沈栋梁要落脚的地方一踢，后者踩到滚过来的垃圾桶，扑通一声，一把摔倒在地。
这一摔，他再没爬起来过。
殷红哼着歌，悠闲地从沈栋梁家中离开。
她开的阀门很小，为了憋死沈栋梁，等了很长时间，出来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要破晓。
殷红感觉到身体上已经开始像产生了微微的电流一样酥麻，天要亮了，她反而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何地。
走远一些吧，再走远一些。
殷红从垃圾堆里捡了一把黑色的破伞，缓缓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秋天的黎明比冬天早，殷红还没有走近，就听到了早市里忙忙碌碌的声音，她嗅不到香味，但这一路上的每样东西她都看得眼馋。
眼馋，真眼馋，想尝尝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想尝尝滋滋冒油的大油条，想尝尝滑滑嫩嫩的豆腐脑，还有烤红薯，鲜肉馄饨，那些她见过的，没见过的食物，都在早市中逐一显现在她眼前，她死得太久，想不起来食物是什么滋味，可当路人咬下一口饱满的卷饼，裹在其中的蔬菜与肉乍然挣脱出饼皮的束缚时，殷红必须承认，东北早市，鬼看了也馋。
真是个好时候，金秋十月，天色刚破晓，人间烟火气，殷红轻轻转动伞柄，抬起头，看着很快就舒展开的天光，身体的疼痛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朝前走，一步一步穿过拥挤的早市，天没下雨没下雪，一个撑着黑伞的女人怪异地从人群中经过，周围的路人却毫无察觉，自顾自地过着各自的生活。
殷红站在马路旁，还没抬起手，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就突然停在了她跟前。
“姑娘，上车吗？”
一个白发苍苍的司机笑着对她招呼道。
殷红收起伞，感受着身上陡然高了一度的灼痛，弯下腰对这个年迈的司机道：“我要去监狱，敢不敢走？”
司机的表情细微地变化了一瞬间，紧接着又笑道：“走啊，走，断没有拒载的道理。”
殷红知道他会走，因为这辆车与晚上她坐的那辆车，是同一辆。
殷红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其他，她不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但也没觉得凌晨的时候她表现出了什么异常，给的钱是真的，从哑巴那借了点报仇的酬劳，人也像是真的，两条腿亲自走的路。
那还有什么，是能让他们奇怪的？
殷红坐在后座上，静静地看着一直悄悄向后瞥的司机。
司机被她抓到了视线，心里咯噔一下，转移话题道：“姑娘，你是不是生病了，脸上，哎就这块，看着发红。”
殷红摇摇头：“我不会生病。”
“不生病好，不生病好。”
司机欲言又止，表面上在看后视镜，视线却似乎一直在往她身上瞥。
殷红看向窗外，不经意道：“师傅，你知道快死的人死前那一刻都会想些什么吗？”
司机笑了一声：“那死也不是人自己想的，首选，肯定是想要活下来。”
殷红抿起唇，轻轻摇了摇头：“不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自然死的会念些年轻时候的事情，生病死的放不下家人，大多活着的时候就很痛苦，所以有遗憾也有解脱，意外死的最简单，想不了什么，只想紧着眼前的事物多看一眼。”
青天白日的，司机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彪子昨晚上接了个女乘客，打个的吧都下车了还走了老远，起初他以为是这个乘客不想让人知道她家在哪故意留了段路，结果看她在一圈地方绕半天才走进一栋楼，觉着怪不对劲，一大早换班就跟王响说了这事。
这便宜钱可不带好赚的，王响感觉到彪子收那钱指定有问题，一大早就蹲这块等，没成想还真让他蹲到人了。
但是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的第一眼，王响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听她讲的话，更是瘆得慌。
“我那都是在胡诌，师傅，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殷红转过头，对王响道：“工作关系，接触过一点死人。”
王响整了整表情，语气也熟稔得很：
“我也接触过，十几年前轰动桦林的碎尸案，我亲眼辨认过尸块。”
殷红闻言，下意识将手往回缩了缩，腼腆地笑道：“大爷你记性真好，都过这么多年了，咋还记着这么多事。”
“没办法，有些事，不能忘。”
王响道：“忘了，死去的人，就真没人记得了。”
殷红垂下眼帘，一时间，车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来时的路很长，长得每一棵树她都有时间静静看一眼，而走时的路却很短，短到她还没来得及多抬头看两眼，旅程就已经到了尽头。
“我到了。”
望着不远处的监狱，殷红转过头，递给王响一张完整的钞票，笑着说道：“路终归要走到尽头，师傅，不管你看到了什么，记住别回头。”
她没再管王响的表情，撑开露出伞骨的破伞，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很想再看哑巴一眼，想看见他睁开眼望向自己时的表情，想在他耳边多说几句话，问问他今早起来有没有感觉胸不痛了，然后看着他精神地换下病服，向她露出一个干净纯粹的笑容。
也很想活过来，再去看看监狱外的风景，走一走翻新的街道，尝一尝早市的滋味。
但是她已经走到了尽头，她早就已经走到了尽头，殷红死在了下雪前的秋天，那个时候世界还是金黄的色调，就像现在一样，金黄色的秋天。
她死后也经历了很多个秋天，可没有哪个与此时一样，和很多年的那个秋天如此相像，殷红心想，或许是因为她要解脱了，所以看到的都像是以前发生过的景象。
这样的秋天很美，但她不能再看第二次了。
感觉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走到了极限，殷红抬起头，朝着监狱里医院的方向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跨越监狱大门那一刻，全身如同烧烬一般，随着风的方向散去。
很抱歉，小哑巴，我会回来，但我不能向你告别。
保安听到声响外出查看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了一把黑色的雨伞。
活下去就是解脱，彻底死亡也是解脱。
天亮了，阳光会照亮所有人，照亮能继续活下去的傅卫军，照亮再无仇人的沈墨，照亮一直等着答案的人，太阳会照常升起，明天，也会是个好天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第18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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