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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牢 ...

  •   1.
      在殷红久远的记忆里,秋天是个短暂的季节,它预示着冬天即将来临,也预示着搁外边瞅着人来人往的时间会越来越短暂,于是妈妈可能会尽早收摊,那个点,她们会在回家的路上遇到烤红薯的叔叔,叔叔的红薯还没卖完,所以妈妈就可以买上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掰开一半,然后再给自己一半。

      叔叔卖的烤红薯特别甜,比糖还甜,只是当她用自己赚的第一笔钱买下那个对她来说已不算遥远的烤红薯时,一切好像都平淡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种新鲜的口味抹杀了她记忆中的美丽,让烤红薯变成了一种平平无奇的食物。

      很久以后殷红才明白,为什么她记忆中的红薯第一口总是甜的。

      因为秋天快要结束了,妈妈也早就不在了。

      一个人找活干总是需要点机灵劲,而上班的机灵大多数时候只会让自己更疲惫,殷红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干活都这样,或许那些有体面工作的人能比自己轻松一点。揣着手去买馄饨的那短短几步路上,殷红开始漫无目的地幻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最后几碗馄饨被人包圆了,殷红也没太感觉可惜,正要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了几声喇叭响,一个瘦削的少年站在原地,向她摆摆手,示意她过来。

      她顺着自己空空的思绪走过去,意识到少年是想让一碗馄饨给自己,有一瞬间被雀跃包裹,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

      真好,她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最终……她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她死了,死后,她成为了她最想成为的人。

      2.
      鸡刚打鸣天刚亮,锅碗瓢盆叮呤咣啷,监狱的早晨大抵如此,不过天亮不亮与殷红都没什么关系,因为她已经死了,死相应该很难看,以至于监狱里领头的鬼大姐初次见到她时都要说一声:
      “哎呀,咋瞅着zen埋汰呢。”

      殷红笑不出来,她死的时候还年轻,皮肤就跟淌过小溪水似的透亮,没人能说上一句丑,她向她们解释自己只是死了,可是她们还是笑,她也就不解释了。

      进监狱的活人在外面被人称作一滩烂泥,进监狱的死人同样被视作一滩烂泥,而殷红比起他们来说更多了一层实在的意义,她就是一滩烂泥。

      “谁把你剁这么稀碎呢?招上狠人啦?咋惹的祸?”

      死了一段时间了,领头的大姐问她这个问题时,殷红这才想起临死前最后发生的事,光顾着接受新鲜事物了,竟然快忘了自己为啥会成为死人。

      “跟人起了点小纠纷,你知道嘛,这吵架一上头就容易冲动,你看给我剁成这样。”

      大姐嗤笑了一声,刮了腻子似的大白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又直白的轻蔑,对她说道:

      “这坐牢的活人不一定真犯那么大的事,坐牢的死人可没一个冤枉的,人在做天在看,死了麻溜地还,你要是死得不值当,也不至于跟咱这些恶鬼住一窝。”

      殷红哑然,若是生前有人给她逼逼这一通,她一定大嘴巴子呼上去让这死骗子赶紧滚,都是为了生计瞅着她好欺负呗?但是现在,作为一个死人,相处起来反而除了真诚什么也不剩,大姐说的是大实话,她心里都知道。

      坐牢就坐牢呗,反正不吃不喝不睡觉,当鬼当成人类大和谐了,除了长得唬人点,晚上搁牢里摇缝纫机时给工友吓够呛,其他也还行,比做人时压力还小点。

      有天天阴,外面都没啥光线,更别说总是阴森森的活人牢,殷红觉着这亮度正舒服,从死人窝里爬了出来,偷偷在活人的监室里看报纸玩,活人的东西她碰不着,只能紧着些能看得见的瞧,虽然晃来晃去也没什么意思,但总归比在那死人的地界被踩来踩去的好。

      殷红想到,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死前能说句话,她一定求沈墨给自己留个全尸,不然死了怪不方便,天天忍受其他鬼的阴阳怪气。

      她将断手探出窗外,提心吊胆地享受着光线腐蚀□□的刺痛,来来回回,那感觉好像在火苗上跳舞,疼但惹人依恋,恶心的消遣,她这么想到。

      漂浮的手突然被行人来往带过的风吹散,殷红吓得赶紧收回手,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清瘦凌厉的下颌,侧脸有些眼熟,她很快想起他是谁,沈墨的弟弟,生前对她表示过好感的一个小哑巴。

      哑巴坐牢了,罪名是杀人,她是被杀的人,她也在坐牢,坐一场没有审判,也不知什么时候出狱的牢。

      哑巴耳朵不好,没有助听器,别人说什么他也听不清,监狱偏偏是最需要听话的地方,像他这样不说话也不会讨巧的重刑犯,隔三差五就要被人找上门,狱警见着也就算了,没看见的时候,免不了一顿毒打,有时候也不为什么,纯粹就是看他这个残疾人不爽,就像有的鬼也嫌她这堆碎肉碍眼,没人管,纯粹就是发泄。

      不过哑巴比她血性多了,她没有反抗的心力,他却总是伤疤没好就愣往上干,牢里的罪犯也不是专程来监狱过日子的,他反抗有多狠,被报复的次数也就越多,很多时候反抗也不一定望得到头,如此重复,有天晚上她看到他对墙躺着,手上悄悄比划什么,像是普通人喃喃自语一样,说着:

      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二十年。

      她用那只断手比出跟他同样的手势。

      3.
      哑巴坐牢比她坐牢还是多一分期望,她知道有人在偷偷与他通信,那人留的名字她很熟悉,殷红,对,是她,她不是死者殷红,是杀了殷红的沈墨。

      沈墨,她每想起这个名字一次,断裂的伤口就要隐隐作痛一次,死亡其实已成了她的常态,但疼痛不是,每个鬼都能在她的断手处踩上两脚,每到这个时候,殷红就会忍不住想,她是死有余辜,亦或是报应,可比她恶的人还活着,比她恶的鬼还在耀武扬威,沈墨那骄傲的自尊只对她有着绝对性的杀伤力,她感到不公平。

      公平?

      “傅卫军,让个座儿。”

      经常欺负哑巴的是一个毒贩,光头,比小哑巴的身形起码壮上一个型号,是这里的罪犯的老大,很多狱警都怵他,在桦林,外头警察不愿意管的一些事情,在里头更是眼不见心不烦,别说里外,人鬼都一个样。

      哑巴没听到光头的声音,老实地咀嚼着嘴中的馒头,望着盘中菜叶的时候,专注得好像整个世界只剩吃饭这一件事,哑巴的世界很安静,却总有意外将他拉进混乱的漩涡。

      他正欲咬下下一口,光头的跟班突然一把扯拉住哑巴的耳朵,大喊一声:“聋还是哑?我哥让你给他让个座!”

      哑巴没听到多少真动静,但对方的口气都拍在他的脸上了,他轻轻抬起眼,连贯上被打断的动作,生咬下馒头的皮肉,对他们似乎并无一点礼让的想法。

      眼瞅着他甚至还想继续把饭吃完,跟班一把掀翻了他的餐盘,哑巴也在他出手的同时站起来,给了他狠狠一拳。

      他打架的时候很狠,与曾经羞涩望向她的模样大不相同,那些撕裂的形象在她面前逐渐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傅卫军,她都不曾想到,自己会在死后这样耐心地去观察一个人,可能是牢狱生活太过无聊,让她竟然也有了种想换个角度看看的感觉,尽管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敢看向他的眼睛。

      很奇怪,生前她从来不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她只想一直往前走,不管牺牲的是谁,可死后,已经付出过生命的代价了,她却感觉自己好像错得更多了,连带着看到他一瘸一拐地拿着盆独自去洗漱,也会感到有点于心不忍。

      正如狱警有时候抱怨的,她不懂哑巴为什么要跟毒贩这种人硬碰硬,这监狱里也是一个社会,阴暗得甚至能供她这样的恶鬼爬行,警察怪哑巴又聋又哑,不懂圆滑,被群殴是家常便饭,被打以后也没见着药,常常瘸着个腿,挂着个彩,还老是死性不改。

      哑巴卷起裤腿,布料撕拉着扯开化脓的伤口,浓稠的血液牵连起藕断丝连的皮肤组织,每脱离一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便多一分,看着他隐忍着擦拭伤口时额头密密麻麻的汗,殷红感觉自己风湿也快犯了,断手好疼。

      哑巴洗掉身上的血迹以后,突然放下盆,踩跌了似的坐在原地,扶着墙喘粗气,脸上红红的,灯光照得他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格外明亮,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精神,好像随时都会死在这个鬼地方。

      殷红慢慢爬向他,作为一个底层的鬼,她整不来神婆口中上身那一套,甚至连出行都只能靠爬,她没有能力救哑巴,也没有能力救自己,她已经是个死人,而傅卫军也快算得上半个。

      在这个孤独的长夜里,她只能默默地往前爬,停在他的身旁,顺道想一想这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娘死了,底线卖了,煎粉店还是没开成,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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