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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玛丽·玫(二十一) ...

  •   警察官这样说,那位史太太就和软下来了。她连连摆手:“您这是怎么说的呢,我怎么不信您,就是气这密斯玫,她知道什么呀,开口就说这种话,污我家男人清白!”
      说着,还狠狠瞪了素婉一眼,素婉心里冷笑,说:“真的就是真的,假的也就是假的。要是史老板和那个小玉桃,当真什么事情也没有的,那您怕我怎么讲啊?警察官先生调查好了,自然就还他们清白了呀。”

      史太太吸了半口气,眼皮子突然用了几分力,眼光也多了几分愤恨——可到底只哼唧了一声。
      警察官大约为这两个女人争夺他认可的事情略敢得意,他带头领着两个手下往前走了,史太太也急忙跟上去。
      素婉落后了一点儿,衣袖便被别人扯了扯。

      她停了一步,回过头,撞上一双斜挑的狐狸眼。

      那是给歌手们伴舞的姑娘们中,总被人叫“姐姐”的那一个。素婉与她们还不是很熟,单知晓这女孩儿姓宋,大约已经过了二十岁,年龄虽比旁人大些,然而舞技精熟,在伴舞女郎们中,很算是一个头领人物了。

      两个人目光一对,宋小姐说:“密斯玫,我知道您红,可您就是再红啊,这命,也只有一条。要是没事儿,可别拿来得罪人。”
      素婉一怔,她也压低了声音,问:“你是说,史太太?她……”
      “她可认识不少道上的人。”宋小姐眉梢一挑,话音几乎是气音了,“您是歌星,是名流,真要是给您几年时间,说不定这平城里,没有您进不去的场子——可您现在不是才来么?”

      “她,这样手眼通天?”
      “通天?那倒也没有,可是这猫有猫路,鼠有鼠路。手上没把枪,还能没根棒子吗?”宋小姐说着,突然放大了声音,“嗐,瞧我,跟您说这个干什么?您说说,今天这天气,真是冷啊。这要是再过几天啊,下上几场大雪,真不知道每天要往外拉多少冻死饿死的了!”
      素婉心有所感,她往史太太的方向看,果然这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往那警察官身后慢了一步。

      她也就放开了声音说:“是呢,我刚来这里,真当不习惯。这天气哦,是要比我们那边冷——怎么,真会冻死人吗?怕不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宋小姐凝眸看她一眼,竟然嗤地一声笑了:“哎呦,密斯玫,您这话,真是没挨过冻的南边人说的:无家可归的自然要被冻死,可有家,却没煤球儿,也没柴,那也不见得能保命!再有啊,那灌多了猫尿的爷们儿,就那么精壮的汉子,只要在外头醉过去,倒在雪地里睡一晚,到天亮也僵啦!”

      素婉自然知晓北方的冬天有多么可怕:她做胡人女王的时候,冬天的风雪,总是会把天地变成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里头说不定要葬入多少人畜呢。
      可是这宋小姐突然说到这冻死的事情,是在暗示她什么吗?

      “原来真有这样的事?我在小说里瞧见有人穿着皮衣也会被冻死的,还以为只是小说家言,不该当真的。”
      宋小姐闻言,却是皱起眉头想了想,她说:“要是真穿着皮衣,可能还真不会冻死呢。不过啊,密斯玫,我听说,冻死的人,都是赤条条的。您知道为什么吗?”
      素婉摇摇头:“我不知道。”

      “人呢,冻死之前,浑身发热,那穿着衣服,热得多难受啊。他就自己把衣服扒开,热是不热了,人可就冻死啦。”宋小姐噗嗤一笑,那双狐狸眼中,却忽然闪过半分笑意也没有的一丝郑重,“挺有意思,是不是?您说,要是巡警看到一个人身上一件衣裳也没有,冻死在街边……他是会觉得这人是自个儿冻死的呢,还是会觉得他是被人抢劫了,扒光了衣服扔在雪里冻死的呢?”

      素婉的心头一紧。
      “您呐,听我一句话,要在这平城过冬,得买两件好皮子大衣!”宋小姐的手从她衣袖上不留痕迹地挪开了。
      素婉头皮发麻,口中却只是笑:“那我真是谢谢您提醒了,宋小姐,也不知道,这平城里什么地方卖好皮子衣服?”
      “最好呢,还是去前门外的吉连兆,挑几条好皮子,叫个裁缝量体裁衣。不过您要是急着穿,当铺里也尽有的——这些年啊,前朝的皇家也败落了,那些个什么王爷贵人的,都要当衣服过日子呐。他们发达的时候用的那些皮料,那真是有钱也买不来!真正的关东雪鼬子皮,就这么半条小胳膊长,做一条大氅,要攒三十来条,这样的好货啊,如今也就能在当铺里找着啦!”

      史太太不着声色地又走回了那警察官身边。
      宋小姐则在无声地说出了“当心”二字后,接着说:“要不是您呐,我也不至于说这个。我们这些人,就算知道有好东西,哪儿敢买呢?就赚这么两个子儿,家里的弟弟妹妹还等着买口香油点豆腐呐,怎么买得起那些个!不过您这样的大明星,买个海龙、猞猁什么的,那才不掉价!”
      素婉见她放开声音,猜这话大抵是说给别人——或许就是那个史太太听的。
      她就说:“从前倒是不缺钱,现如今来了平城,却遇上这么晦气事体,哪里敢在衣裳上花大价钱咯。‘珍宝’就算还要开,重新装潢总要花时间的罢,这几个月,我上哪里吃饭糊口。”

      “嘿,您这话可就不合适啦,”宋小姐说,“以您的名气,还怕没人来请吗?叫我说啊,您半点儿不用担心,尽管打扮得花枝招展,说不准您今儿一回饭店,别家歌舞厅来挖角儿的经理,就在那儿等着啦。”
      素婉已经明白她言外之意,因而眼珠子一转,轻轻一笑:“那么借您吉言,倘若真有这份好福气,我一定好好谢谢您的。不过,‘珍宝’遭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姊妹们,怎么办啊?”

      “嗐,怎么办,这平城这么大,我们愿意跳舞的娘们儿,总能再找到个场子,接着跳啊。”宋小姐倒像是豁达的,“在哪个台子上不是亮大腿?都一样!”
      “这日子也不好过。”素婉说。
      “谁说不是呢,可那也没辙儿!这年头,自个儿活着,家里人也都活着,出门的时候有口气儿,回家的时候竖着进来,这就很好!该念佛!”

      这话出自宋小姐这么个眉梢眼角都写着“狐狸精”三字的姑娘口中,饶是素婉心里还是极不爽利,也忍不住笑了一笑。
      可宋小姐接着又压低声音说一句:“您替小玉桃说话,我们姐妹都该谢您,可咱们自个儿的命,总要自个儿珍重着,不能像小玉桃一样白白死了!您啊,过会儿瞧个机会,和史太太道个歉罢!小玉桃没了也就没了,人死如灯灭,她身后担着什么虚名,那还重要吗?叫您也为这一口气搭进您自个儿去,那没必要!”

      素婉眼见着那警察官和史太太进了“珍宝”的废墟里头,怪不得宋小姐这会儿又敢说话了呢。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小声问:“史太太到底是个……”
      “开窑子的,满平城的恶棍,不是她爹爹,就是她哥哥。”
      “……”素婉突然想起那小玉桃和史东尼争执时的响动,“小玉桃是不是也因为她那职业的缘故……”

      宋小姐像是听到了什么禁忌的话,一双狐狸眼突然瞪得溜圆,看住她:“密斯玫,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瞧着她听见这名字就心虚——倒不曾从谁那里听来。”
      宋小姐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可别再提啦!我们这里跳舞的、陪舞的,本来都是不卖肉的,就是有人做那行,也是自己悄没声儿地去做,就小玉桃……哎,她单靠跳舞赚的钱,不够花!就跟这史太太……算了,可不能再说了,这话叫外头的人听了去,要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卖肉的,那名声可就真坏了!”

      素婉问:“那么小玉桃做这种事情,岂不是也败坏了你们的名声?”
      “是!可是咱们也不能怪她,她要钱,有用处!”
      “……什么用处?”

      宋小姐眼睛一转,凑过来说:“她是打关外来的,您知道么?她家里人都被倭国鬼子杀了,她呀,攒起来钱,去黑市上□□、买子弹、买药,托老乡捎到关外去,给打倭国鬼子的队伍送过去。你说,这事儿,咱们要是还怪她不体面,那咱们还算是人吗?”
      素婉愣住了。

      她想起昨天小玉桃那声嘶力竭的争辩,和史东尼满是嘲讽不屑的冷笑。
      平城的冬天是很冷,她只是微微仰起了头,冰冷的风就直从领口钻进衣服里,通身上下,都是凉的。

      她说:“这么说来,有些人是真不做人了。”
      “有些人……”宋小姐冷笑一声,“说猪狗也辱没了猪狗,叫禽兽还脏污了禽兽呢——走罢,她们都进去了。”

      素婉看看她,终究还是跟上去了。

      此刻的珍宝歌舞厅里,情状实在是凄惨。那精美的旋转雕花玻璃门,已经在昨天混乱的踩踏事件中被打破了,地面散落着许多碎裂的玻璃片,有些上头还沾着血。
      那些遇难者的尸体当然是被挪出去了的,可是血迹无人打扫,地面上还沾着叫人不敢多看一眼的污物。
      素婉尚且能忍耐,几个舞女此刻却都经受不住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哪儿见过这些?有两个吓坏了的,此刻已经跌跌撞撞逃出去要呕吐了。

      连歌舞厅豢养的打手也个个脸色不好看:真要说这里有谁还能神色如常的,大约也只那一个很喜欢听别人溜须拍马的警察官。
      素婉和宋小姐走过去的时候,正听见他自吹自擂。

      “史太太,不瞒您说,我呀,早年间在军队里,谁不夸我是这个!”他竖起了一根圆滚滚的拇指,“我一手拿着枪,一手提着大刀,第一个跳进南蛮子的战壕里去,一刀,您猜怎么着,就把那指挥官的脑袋给剁下来啦!那会儿他身边的警卫还冲着我开枪呢,可要不说我老娘上庙里给我求了一道护身符呢,那子弹,咻地擦着我的脸就过去啦,愣是没打着。嗳,您瞧瞧,就是这儿,这还留着道伤痕呢。要不是那会儿积攒了功勋呀,今儿个我也不在这儿了。您看,我们这真上过战场的汉子,和这些个只打过几天架的混混儿,是不同吧?就这么点儿血肉,就把他们吓哆嗦啦!”
      史太太撑着脸皮,凑过去细细观赏他的“伤痕”,啧啧称赞:“您可是大英雄!”
      “嗳,这大英雄不敢当,不是大狗熊啊,就算您这女中豪杰,赏我脸喽!”警察官说,“不过啊,咱们虽然不算什么大英雄,好歹也不至于尿了裤子,是不是?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畅意,“女中豪杰”史太太却只是勾勾唇角,轻声道:“您要是还不算大英雄啊,这世上也没什么英雄可言啦,您这声‘女中豪杰’我哪儿能当得起?我不过就是个男人还躺在医院里的可怜女人而已,要不是您照顾呀,我这日子,真不知怎么办。”
      警察官一笑,露出也不知是金的黄的的两排牙齿:“嘿,您是谦虚了,史老板碰上那事儿,我猜,准定是没好好听您的话!孔夫子可是说过,听媳妇儿的话,才能升官发财!照我们队里的弟兄们说呀,这史老板也是最听您话的那阵子,生意才做得最好呢。”

      史太太眉眼一挑,她说:“怎么能这么说呢,要我说,昨儿个那事儿之前,那才是珍宝的生意做得最好的时候。别的不说,就这密斯玫一个人,往台上一站,多少人奔着来瞧她呢。要不是这样好生意呀,也不至于死了伤了那么多人。”
      素婉往这边走,正听在耳朵里。

      她就咬了牙齿。

      能屈能伸这美德,她从没有过。
      大事儿上尚可忍一忍,可别人用言语刺她,她也一定要刺回去的。

      她说:“史太太这样讲噢,我想想确实也有责任的。昨天死的伤的那样多人,真真是造孽啊。那么这样好了,史太太付给死者的丧葬钱,伤者的治病钱,我都摊一点,尽尽心意,好吧?这三天演出,史老板是分我一成五的,统共八百块银洋,那么我也按您付钱的一成五,替您分担,最多掏到八百块,好不好啊?”
      史太太一惊。

      警察官却是大笑拍掌,接着又急忙把他的大拇指支出来了:“密斯玫小姐,您真是这个!您敞亮,我常某佩服,佩服!冲着您这句话呀,这平城但凡是个爷们儿,打从今儿起,都不能把您当个妇女看,您真是个痛快人,人又心善,该您红,该您发达!”
      史太太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她说:“你就摊一成五?”
      “怎么?不足吗?”
      “要不是为了你,怎么会有这事儿?你闯出的祸,我掏八成五?!”她的嗓子尖起来,二楼那焚烧后落在柱子雕花头上的余灰,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这,可不是我开的枪啊。”素婉说。
      警察官也帮腔:“是啊,史太太,您手上颇有家资,怎么忍心为难一个刚刚打南边儿来咱们平城的小姑娘呢?这也不是待客之道不是?”
      “她是个歌星,她扭扭腰唱首歌,银洋哗啦啦地就来了,我呢?我手上哪有一个子儿是轻易来的!”
      “这,您手上的银洋,不是姑娘们脱个丝袜,就哗啦啦地来了吗?”
      “我那些闺女,我要管她们吃穿用度!她们隔三差五要吃饺子!”史太太蹙眉,眼泪水又要掉下来了,“您是不知道啊,难养着呢!不是我不肯怜悯别人啊,我自己的日子都不好过,我男人要是好不起来呀,我真,真是……”

      史太太一落泪,那警察官就不好再开口了,他甚至叹了一口气,仿佛和妇人们说话,十分耗费他的精神似的:但他还看向素婉,仿佛认定素婉能做什么。

      素婉的确能做什么。
      可她还是先叹了一口气:“我……警察官先生,您也晓得我初来乍到,没有人脉,也没有什么现钱。要我再可怜可怜那些人,多出几个银洋,我当真有心无力的。我这会儿,连能去演出赚钱的地方都没有了呢!”
      那警察官一怔,说:“那怎么办呢?”
      “或许,要是不费什么难处的话,平城警察局,能不能帮我联系个地方,让我去义演两场啊?门票里该分给我的,我分文不要,全拿来作为救济金。”

      警察官吸了一口气,他立时一拍巴掌:“唉,密斯玫小姐,小姑奶奶!您真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托生的!您等我好信儿吧,我回去就找局长说这事儿,您啊,该您再上一回报纸,可真是模范好公民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玛丽·玫(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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