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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船 ...

  •   路伊斯呆呆地看着亚瑟缓缓直起身子,他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刚刚亲吻了自己的额头。从他患病以来,没有人再对他做出过亲密的举措。哪怕是朝夕相处的父亲,也只会站在床边,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自己的额头。
      “抱歉,路伊斯。我太失礼了,很抱歉,我……”亚瑟没有再说下去,他瘫软在椅子上,用手再次捂住了自己的面容。
      路伊斯看着他,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哀伤。他隐约猜出,亚瑟一定是失去了什么,他刚刚或许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谁的模样。
      于是路伊斯强忍着疼痛坐了起来。他颤颤巍巍伸出自己是手,抓住了亚瑟的手。
      亚瑟捂住面容的手缓缓落了下来,他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是那么的平静,即使疼痛使他浑身颤抖,他都不曾露出过一丝难受的表情来。而此刻,他伸出了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谢谢你,路伊斯。”亚瑟终于是挤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堵塞,也许是刚刚将眼泪咽进了肚子里。
      路伊斯却说:“谢谢你,亚瑟先生。我说不上理由,但是,谢谢你愿意坐在这里跟我说说话。”他笑了,身体渐渐泄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亚瑟慌忙起身,他伸出手拖住路伊斯的身体,让他缓缓滑入被窝中。
      “我有些累,亚瑟先生。”突如其来的疲惫感让路伊斯有些难受,但他依旧坚持着嘴角那一点淡淡的笑,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好好休息吧,稍后我会来看你的。”亚瑟回应着,伸出手盖住了路伊斯的眼睛。
      路伊斯陷入了黑暗。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变得沉重,开始缓缓下坠。被单与病床都漂浮了起来,它们向上远去,只留下自己独自坠落。
      路伊斯曾试过挣扎着醒来,可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一双大手捏住了自己,它越来越用力,试图将自己捏碎,然后好拖进那无穷无尽的深渊里。
      好难受,仿佛整个身体都要被压碎了。谁来救救我,好难受……路伊斯在黑暗里呼救,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声音都无法从喉咙中发出。
      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在一遍又一遍地从鼻腔中喷出。
      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会将他压碎一样。路伊斯只剩下了对意识的操控权,而他的身体则飞快得离他远去。
      终于,在不断的呼救声中,有一双手托起了他的身体。那双手温暖有力,将他稳稳地托在怀中。
      那是一个熟悉的怀抱,路伊斯在一瞬间便忘记了刚刚那令他恐惧的下坠与无力,他忍不住的沉醉其中,他终于可以开始好好休息了。
      “他还没有醒过来吗?”纯白的房间内,乌鸦头的男子在床前来回踱步。他不时看向床上熟睡的男孩,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枕在薇若拉的臂弯里。
      薇若拉摇摇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守在这里多长时间了,从兰德里柯将他送回来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路伊斯。
      卢里恩依旧焦急地踱步着,他并不是在担忧骑士的沉睡,相反,他希望路伊斯再也不要醒过来,希望他就此永远回到他自己的世界之中。
      但他不知道雷德托克会怎么想,他苦苦支撑等待了那么多年的园丁终于抵达,但却被花园中的花朵遣送离开。这一切都未经允许。
      他是否会强制唤醒路伊斯?不不不,那太危险了。卢里恩又瞥了一眼路伊斯,不,他会的。我不该把船交给塞西莉亚的。卢里恩用手拖住自己巨大的乌鸦头,他焦躁不安,就连头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他清楚雷德托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他驱逐薇薇安开始,他那颗忠于荒野之神的心就开始变质了。
      “兰德里柯被带走了。或许我们真的应该规规矩矩按照剧本走向走下去的,薇若拉。”
      薇若拉低着头,她说不了话,没有对卢里恩的话作出回应。
      “我们对荒野之神的衷心也变质了吗?”卢里恩询问。他走了过来,坐在薇若拉身边。他低垂着头,像是泄气的皮球一样,整个人都缩水了一大圈。
      薇若拉腾出一只手,握住了卢里恩的手。她紧紧牵着他的手,那是此刻她唯一能给他的安慰了。
      卢里恩转头看着薇若拉,他缓缓直起身子:“不,我们对荒野之神的心从未变过。我们应允带来了他,一步一步指引他,最后将他带到荒野之神的面前。但不是现在,永远不会是现在。”
      薇若拉点了点头。他们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同时看向了熟睡的路伊斯。
      “该起床了,路伊斯。”呼唤声在耳边响起,将路伊斯从黑暗中唤醒。
      路伊斯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依旧是医院那精美华丽的天花板。
      来的是维洛尼亚。她手里的银盘里是一杯略有浑浊的白色液体,当她将杯子端出,递到路伊斯面前的时候,路伊斯还能看见一些细小的气泡正飞快地从杯底往上冒。
      坐起来的时候,路伊斯顺便撇了一眼窗外。天已经黑了下去,屋外一点亮光都没有。世界仿佛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身体的疼痛感消散了许多,但每当咳嗽袭来的时候,胸口依旧被震的生疼。
      路伊斯接过维洛尼亚手里的杯子,看着里面的药水,苦涩的气味在瞬间涌入了他的鼻腔。
      “咳咳咳……”路伊斯被呛地咳嗽,浑身颤抖。手里的药水晃晃悠悠,差一点洒了出来。
      维洛尼亚急忙伸出手盖在杯口上,避免药水洒落到床单上。
      路伊斯皱着眉头喝药,过于苦涩的药水让他不得不小口小口地喝着。
      终于喝完了药,路伊斯感觉自己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变得苦涩不堪。他打了一个寒颤,缩着肩膀将空杯子递给维洛尼亚。
      维洛尼亚接过杯子,另一只手在口袋里飞快地一掏,一颗被包装在亮晶晶的糖纸里的糖果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中。维洛尼亚将杯子赶紧放好,飞快地剥开了糖纸,然后一颗嫩黄色的硬糖便被塞进了路伊斯的嘴里。
      她将糖纸塞回了口袋里,端起银盘。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唇前:“不要告诉玛丽亚女士和亚瑟先生。”说完,她挺直着脊背,有些僵直着身体快步离开了病房。
      路伊斯坐在床上,用舌头不停舔舐着嘴里的糖果,过了许久才品出这是一颗柠檬味的糖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过糖果了,这应该是他入院四年来吃到的第一颗糖果。
      他又想起维洛尼亚离开时那有些滑稽的模样。她是从哪里弄来的糖果呢?进入医院时玛丽亚女士会搜每个人的身,她又是把糖果藏在哪里的呢?
      很快,路伊斯便不再去想了,他的肚子咕咕直叫,这时他才想起他今天只吃了一顿早餐。
      他抬头看向床头的铃铛,铃铛的另一头连通着玛丽亚女士的房间。路伊斯努力撑起身体,将自己垫得高一些,伸出手摇响了铃铛。
      黄铜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路伊斯感觉有些累,他泄了力气,半躺在床上。
      很快,玛丽亚女士便来到了病房。
      她带着金丝眼镜,微微佝偻着身子,已经雪白的头发盘的一丝不苟,藏在她的修女头巾下面。很多年前,玛丽亚女士作为教堂的最后一位修女,将原本破旧的小教堂捐给了医院做为医院的新址,在翻修完成之后,她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里的第一位护士。
      “怎么了,我的孩子,是哪里不舒服吗?”玛丽亚女士推了推眼镜,低俯身子询问着。
      路伊斯摇摇头:“我只是有些饿了,还有剩余的晚餐吗?”
      玛丽亚女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伸出手点了点路伊斯的脸颊:“噢,我想起来了。你今天跑去了白桦林,还晕倒在那里了,所以错过了午餐和晚餐。”
      “抱歉,玛丽亚女士。”路伊斯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他知道玛丽亚女士明令禁止去白桦林。
      不过玛丽亚女士并没有责备路伊斯,她只是询问:“是要来点炸鱼薯条,还是想要一点派?红茶还有一点剩余,不过我想我应该会给你端来一杯牛奶。”
      “派吧。谢谢您,玛丽亚女士。”
      玛丽亚女士将路伊斯扶起来,将枕头垫在他的腰间,又将杯子捻好盖在他的身上,然后才离开了房间。
      路伊斯坐在病床上安静地等待着。玛丽亚女士在这里工作多久了呢?维洛尼亚好像提起过一次,好像已经快四十年了。她会怀念以前的修女生活吗?
      路伊斯正思索着,就看见玛丽亚女士回来了。她推着金属餐车,上面放着一块还冒着热气的金灿灿的派,以及一杯牛奶,还有几块切好的苹果。
      玛丽亚女士将餐盘放在床上,随后便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那把亚瑟搬来的椅子上。
      她坐在那里看着路伊斯一点一点吃掉面前的食物,在他吃掉最后一口派的时候,玛丽亚才开口说话:“在白桦林见到船了吗?”
      路伊斯愣住了,他没想到玛丽亚女士会问这个问题。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手还举在半空中。
      “我想你见到了。”玛丽亚女士自问自答,“那是一艘很美的白色小船,对吧。可惜没有人能启动那艘船,它就那样安静地漂浮在湖中。不过白桦林里根本没有湖。”
      “我见到了湖泊,我见到了。还有……”路伊斯的眼睛一下子变得亮晶晶的,他着急地辩解,丝毫没有注意到玛丽亚女士的眼神变得震惊,又转为了恐惧。
      她摇着头,打断了路伊斯的话:“不,孩子,那里没有湖泊。听说我说孩子,不要踏上那艘船。在这里还是教堂的时候,白桦林里曾是教堂的墓地,只是后来他们将那里的孩子们都转移去了另外的墓地。但那里埋葬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许多陈年尸骨已经无处可寻。那里从来不存在什么湖泊,孩子。那里只有死亡与幻象。”
      “可我见到了天使。”路伊斯辩解,“白色的天使,她带我走上了那条船。”
      “噢不,孩子。”玛丽亚女士猛地站了起来,“那不是天使,孩子。不要再去白桦林了,那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不要沉醉于幻境。”她将餐盘收走,放在了推车上。
      玛丽亚女士不打算再和路伊斯说话了,她推着餐车离开了房间,只在关门时转过头来再次警告路伊斯。
      “不要再去白桦林。”
      路伊斯坐在床上,听着餐车发出的声响远去,看着外面的走廊在安静了片刻之后猛地变得漆黑。
      房间里只留下了一盏灯,受热的金属丝在沉静的空气中发出低沉的嘶嘶声。
      那里只有死亡与幻象。
      不该沉溺于幻象之中。
      路伊斯曾这样告诉自己。
      可薇若拉那温暖的怀抱是那么真实,在那里所有的病痛都离他远去,在那里的一切都如此真实。
      如果在真实世界里迟早都要迎来死亡的话,那我愿意沉浸在那片刻的幻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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