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雪》赵二月

1、第 1 章

　　她从暮雪中醒来，启唇呵出一串热气，那身似染了血的红衣落了层银粟。抬头环顾周身，四下寂静，唯有不远处的红梅开得热烈。

　　这是她从弱灵化为人形的第一天，纸屑般的雪覆上她的长睫，此处是蒙山，是后梁与异域的交界地，是后梁战士戍守的边关之地，是长皑神君守护之地。

　　长覆皑雪，山蒙皎银，蒙山万物生灵的神君庇佑，年年岁岁生存于此。得神君之力化为人形的她，是时候飞身至山顶的神殿，与神君相见并感念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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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氤氲着冷光的神殿尽头，伫立着白衣胜雪的长皑神君。神君扶她起身，碎雪绕着神柱跌进他的青丝间，“扶梅重日，皑雪无尽，此后，你便叫重雪吧。”

　　少有生灵化为人形，她感念神君照拂，决意留在神殿伴神君身侧。她眼角的泪痣落进神君眼中，垂腰的青丝与发带纠缠着，“你要留下吗？可是我这神殿，那么冷。”旋即，他又垂下眼道：“我也这样无趣。”

　　重雪笑道：“我未化形时听过您在山脚弹琴，很是好听，您怎会无趣？”

　　闻言，神君抬头看她，“你喜欢听？”

　　“没错。”

　　神君跟重雪讲，这把琴叫听尘，是他故友的遗物。

　　故友曾在这座神殿里孤独地守着蒙山，很久以前，前梁国主昏庸无道，劳民伤财。百姓怨声载道，指责上神监管人间失职，于是上神怒引洪水惩罚人间，顿时涝灾席卷前梁。

　　前梁在也在揭竿起兵中走向灭亡，新建立起的后梁于废墟之上开始生长，而上神执意继续降下惩罚。

　　故友为新建立的后梁与上神对抗，上神便用神形俱毁和故友做交易。于是在故友死后，上神降下数道天难，称若是这新建立起的后梁无法抵挡天难，众神便会降世灭国，以惩凡人不敬神明之罪。

　　若这后梁能抵御数道天难，此后便不再为难这群凡人。而他受故友临终所托，孤身守在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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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之心，皆因恶而生，自作孽，却将罪过归咎于神明身上。”重雪撑着伞走向神君，“神君的故友，又何必护着那些不辨是非的凡人。”

　　神君微微一怔，“我当初，便是这样说的。我当初……”他似在懊悔什么，良久，只一个轻叹落在皑皑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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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人与神明有异，也与重雪这种由神君照拂的灵怪有异。

　　蒙山的雪终年不消，皑皑如盖，偏那些凡人杀戮的血污了这洁净之地。人间自古以来就是污秽之地，贪恨嗔痴，无穷无尽。有时重雪会从神殿走出，坐在山脚的雪地里，听精怪们讲述凡人的恶行。

　　而未过多久，她亲眼见证凡人们在山下的杀戮。后梁的军队与异族相杀，热血生花，无数未名尸骨被凉雪掩埋。

　　污浊的血腥飘入重雪的肺腑，想到长皑神君守护的便是这样的凡人，她深觉不值得。她对神君的想法颇感疑惑，于是飞身去寻神君。

　　＊＊＊

　　“我听闻此前已有数道天难降于人世，想必神君为护这山后百姓已耗费不少神力。只是这人心始终覆着丑劣，喜好杀戮，永不满足。重雪想知道，您守在这蒙山，护着他们，是为履行故人所托，还是对他们心怀真切的慈悲？”山间的风吹落崖上的雪，久违的日光照在重雪脸上，长睫投下一叠阴影。

　　抚琴的神君顿了顿，起身带重雪来到崖上，俯视蒙山。

　　“我的神力护着蒙山的生灵已是十分艰难，根本无法给后梁百姓施微薄恩惠。抵抗天难的，从来都是他们自己。凡人总说神爱世人，可是，居于九重天之上的神明，怎么可能会给凡人施予‘高贵’的神之爱。那些神明要的只是蝼蚁的崇敬，不敬之人，只能任神明处置。”崖上落了雪，神君撑伞和重雪并肩而立，“他们以凡人之躯，和天难对抗。你问我是否心怀慈悲，不，我心怀的不是慈悲，是敬佩。”

　　“重雪，你所见到的污秽，也不过是年纪尚小的将士抵御无耻异族的侵扰。你厌恶的凡人，能食尽苦难，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起一个团结、伟大的国度。神明从来都是冰冷自负的，唯有这些不屈的凡人，血液始终滚烫。”神君看向重雪，“昔日，我也视他们为蝼蚁，可守在这蒙山多年，我才明白，故友用身死给新建立的后梁争取时间，是值得的。”

　　“若我是昔日的故友，我想，我也会同故友一样，愿以身死为他们争取时间吧……”神君兀自笑了，重雪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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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语成谶，最后一个天难是突如其来的大疫。后梁的百姓哀嚎连连，重雪只觉得后梁气运将尽，这场大疫来势汹汹，百姓以及君主怕是难以抵御。

　　上神似乎很满意这最后的责罚，欲要降世履行灭国的承诺。

　　神君站在大殿之上仰望云雾间的上神，“是否抵御住这最后一道天难，此时还未见分晓，尔等怎能降世灭国！你们身为九重天神明，为何不信守诺言！”

　　“诺言？和已死去的神君许下的诺言，即便不遵守，又能怎样？况且……”那些上神俯视着神殿前的长皑神君，眼中满是冰冷与不屑，“后梁气运已尽，这群凡人怕是早已放弃挣扎了，是否抵御得住，你我心里早有答案了吧。”

　　“我相信他们。”神君抬头怒视上神们。

　　“你与昔日的散明真是如出一辙，好，既然相信他们，你愿意以神身俱毁……”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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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位于山顶的神殿失了光彩，等重雪察觉气息不对爬到神殿时，长皑神君倒在大殿中，身体愈发透明。

　　重雪似乎猜到发生了什么，想要扶起神君，伸手一碰，抓了个空。她努力擦拭着眼泪，“神君，我想不明白，即便你敬佩他们，可那群凡人，究竟与你何干？你又何必护着他们？”

　　神君气息渐弱，声音飘忽似蒙山的雪，“因为……因为这是你用身死换来的机会啊，散明，我怎会弃之不管？散明，我当初未能与你站在一起，是我对不住你。守在蒙山的这段时间，我明白你为何愿意护着他们。他们值得，所以我也愿意如你当初那样。”

　　“神君，你糊涂了，我是重雪……”记忆的碎片突然重组，她愣了愣。

　　那时散明神君神身俱毁，临终托付长皑神君守着蒙山。而长皑神君收集仅存的神识，用尽半数神力助散明化灵，直至化为人形。

　　“你若忘了，那便等后梁百姓熬过大疫，去人间看看吧。看看，看看这个由我们共同保下的人间。”他的声音低了，远了，轻飘飘落在重雪手背上，与那温热的手一触碰，便化了。

　　神殿上空落下鹅毛大雪，一座崭新的山屹立在重雪眼前。他用最后一片神识化为一座高山，长留于此处，望自己能替山后百姓抵挡更多的风雪。

　　“好，等他们熬过去，我就去看看。”

　　她在那座崭新的山下睡了很久，直至来自远方的一阵喧闹的声音将她吵醒。

　　从暮雪中醒来时，她起身抖落厚厚的积雪。山脚的精灵告诉她，那场大疫已经过去了，后梁的百姓正庆贺灾疫已消和迎接新年。

　　她穿着那身早已旧了的红衣，抱起那把落了灰尘的古琴踏雪而去。未过多久，她站在人声鼎沸的街道上。

　　爆竹声声，万家灯火，这是成功抵御大疫的百姓的庆贺，庆贺后梁的新生，庆贺对未来的期盼。

　　“长皑，你看，他们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