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蛊 ...

  •   蛊
      一.
      “已经开始咯血了,如果我推算地没错,就是今年了……”赫连娜一身异域装束,额上的刘海随意地掠过眉尾,要落不落地搭在耳朵上。

      “今年……”卧在床上的人面色煞白,嘴角还有未擦净的晕开的血。那血红得妖冶,衬得她愈发神秘也愈发没有生气。

      “这蛊已经在你身上养了八年之久,能撑到现在已经算你运气了,你……”

      赫连娜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她本就来自异域,性子和中原女子不同,情爱在她看来是稚儿才会想要的。

      “侯爷快回来了吧。”

      李常安未挽发髻,乌丝随意地披散下来。她看着外面将黑未黑的天,算着时间。

      “大概还有十日左右就会回京。将军此番力战匈奴,勇冠全军,捷报一路从西北传回中原。皇帝大喜,准备亲自设宴迎将军回京。樾城上下,无人不知将军威名。”赫连娜将有关昌平侯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李常安听。

      “你还不准备将那件事告诉他吗?”赫连娜本不想提这事,但看到李常安瘦削的脸,还是说了出来。

      “嗯?”李常安还在想赫连娜刚才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呵……”李常安笑了笑,只是摇头,往事再一次如潮般涌上来。

      “左右不过是你的事,我只是谨遵魂扎神婆的话照顾你,你死了我倒也落得清闲!”赫连娜说完就起身走了出去,冷冽的眉目看得人有些生寒。

      李常安知道赫连娜是在生她的气,是在心疼她。她是个好姑娘,只是性子直了些。

      外面已经黑透了,将军府里也已经点上了灯。李常安在婢女的服侍下还是起来了,往外转了一圈,终于在府门旁找到了在训鹰的赫连娜。

      “城西马家的糕点,我刚让云儿买来,吃点吧?”李常安看着盘旋在低空的鹰,放软语气对赫连娜说道。

      赫连娜看了她一眼,吹了声口哨,天上的“阿头”便飞到了赫连娜的肩上。李常安勾了勾嘴角,心念道:“左右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孩子,拿吃的一哄就好。”

      阿头看到赫连娜旁边的李常安收起了翅膀,是亲近、信任的表现。全府上下,除了赫连娜,就只有李常安不怕那鹰了。至于向祁,常常带兵出征。就算在樾城也只会一头扎在营里练兵,总之不会和李常安呆在一处。

      二.
      “书接上回!少年成名的向大将军真是承了老侯爷的雄风,西河之战率领七百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把匈奴兵杀得片甲不留。突破匈奴兵防线之后带人直取胡连山,所到之处无人敢不臣服于我济朝!”

      说书先生豪迈的声音喊出来,下面坐着的人无不拍手称赞。

      自从向祁打了胜仗,他的威名就被每一个说书人传到大大小小的街头巷尾。当然,他的家事也不免被拿出来说道说道。

      “哎,老张。听说向大将军的娘子长得并不美,是真的假的?”下面坐着的一个十七出头的少年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张说书肯定地大喝一声。

      “你怎么知道?你见过啊!”下面的小子接着说道,显然不怎么相信——威名赫赫的向大将军怎么会娶一个不漂亮的娘子呢?这下弄得张说书来了劲头,非要好好掰扯掰扯不行。

      “你们知道什么?!当年,那向大将军心仪的女子原是广平郡主的女儿。广平郡主的女儿长得那叫一个仙姿玉色、朱唇粉面。哎!这可不是我说的啊,这是去过郡主生辰宴的人说的!

      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老侯爷突然拉出来一个不知名的丫头,说是远房表亲的女儿,直接给向大将军定下了婚约。听说当时向将军因此和老侯爷差点闹翻,一直不喜这个娘子……”

      张大嘴放低声音歪着头对下座的人说着,眉飞色舞有模有样的,这下大家不得不信了。

      赫莲娜替李常安去城东买药,路过说书铺子就见张说书在那儿胡说八道,一时驻足。她从袖口里放出了一只指甲大的小虫,手一抬那小虫就朝张说书飞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张说书就哀嚎一声倒地不起了。

      赫莲娜收回了小虫,接着朝将军府走去。底下的人一看张说书口吐白沫、抽搐不起,瞬间慌了神。一个个赶紧把他抬起来往不远处李郎中那儿跑去。

      “你真是这么干的?那个说书先生能治好吗?”李常安笑着问正在逗鹰的赫莲娜。

      “不会死的,最多就是在床上躺他一个多月,毒慢慢解了就好了。”赫莲娜毫不在意地说道。

      “今天让厨房做些兔头,算是奖励你护主有功!”李常安配合着她说,然后就见赫莲娜得意地扬了下下巴。

      晚上,将军府洒扫完毕后,大家都去休息了。半夜,一个小厮前来报信说将军明天午时便可到。后日皇上要设宴给将军接风洗尘,侯府主母也要一同前去。

      “不是说还得几日吗,怎的这样快?”李常安疑惑地问道。

      “小的也不知,只收到信说将军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李常安让赫莲娜给了小厮几串铜钱,打发他走了。赫莲娜本想和李常安再说些什么,结果见她一个人挥避了其他下人,往房间走去了。

      李常安坐在窗前,看着桌上广平郡主府的请帖。再过三日便是郡主之女的生辰,郡主府早早就送了请帖。

      关于向祁心仪许茗烟的传言,樾城几乎是个有名有姓的都有所耳闻。郡主府本可以不给李常安发请帖,避着些难堪的场面。但将军府还是如约收到了请帖,是李常安亲自接的。

      今晚的月格外地亮,把院子照得清清楚楚。李常安突然叫下人拿了一株前些天府里买的枇杷树苗。她没叫下人跟着,自己到了院子,亲手种了一株。下人劝她这不是种枇杷的好时节,但李常安什么都没说。

      三.
      竖日,向祁带着大批人马到了城门下。皇帝的贴身太监亲自出门迎接,足显重视。

      樾城内的康宁大街上,两旁挤满了人,不管是秦楼楚馆还是商铺酒肆,都是乌泱泱来一睹将军风采的。

      向祁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宝马上,旁边是他的军师庄易。后面还有两个身形魁梧、容貌相似的人,分别是向祁的左膀右臂——石七和石八,是两兄弟。再后面就是一队人马,其他大部分的兵力都到了西大营。

      旁边的人群爆发出连绵不绝的欢呼声,向祁不光是皇帝的心柱,还是济朝百姓的主心骨。

      自济朝开国起,向家就替先帝开疆扩土,往下几代更是满门忠烈。老侯爷知天命的年纪仍带兵出征,最后被匈奴人砍下头颅作为最高的荣誉。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争,向祁的母亲得知丈夫命丧疆场的消息,一条白绫选择了殉情。

      如今,向祁拿着老侯爷留下来的屠烈刀亲手也砍下了匈奴可汗的头颅,他将父亲未了的心愿和功绩继续延续下去。

      向祁一路骑到将军府,府门为单檐悬山顶三开间,正对一条丁字街。大门打开,李常安站在庭院内影壁前面。

      她今日梳着一个双蟠髻,发髻上插着带珠的金钗和插花,还有银蝶形的簪子。身上是桔黄色窄衫长裙,因为天冷,李常安还穿了一件御寒的襦衣,外面是青白相间的披帛。

      向祁身穿轻甲,手上戴着护腕,脚蹬军靴,整个人透露出高大、威勇外加一点冷冽的气息。

      他对上李常安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向祁已经在西北待了四年,在他和李常安大婚后不久就向皇帝请命带兵出征。如今再见,忽觉李常安变了不少,不是豆蔻少女的模样了。她的轮廓更立体,脸型也很流畅,粉面朱唇着实好看。

      一旁的庄易向李常安行了个礼,尊称一声“夫人”。李常安立刻点头回应,她已经得了诰命,受这礼也是应当。一旁的石七、石八也立刻反应过来,赶紧也跟着喊“夫人”。

      李常安款步走近向祁,立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叫了一声“将军”。向祁忽然觉得有些怪异,明明在军营里也整天被喊作将军。但李常安的这一句似乎是与众不同的,夹杂着四年的疏离与夫妻的亲近。

      向祁点了点头,跟着李常安入了庭院。正对大门的三开间大堂略高于门屋,很显气阔。堂左右为廊屋,接两侧的厢房。穿廊而过便是主屋,内有一架巨大的立屏,旁边的立柱竟是暖亮的草绿色。

      过了引客的过厅,庄易等人就停住了脚,由另外的下人领着往旁边去休息。而向祁则继续跟着李常安往前走,入了内院。

      李常安带着向祁进了准备好的洗漱之地,亲自给向祁卸甲宽衣。整个过程两个人没有一句话。向祁也觉得有些尴尬,但四年未见,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李常安则是更无措,她表面上云淡风轻,但接了还带有温热的向祁的外袍时,手还是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李常安退了出去,留向祁一个人进去泡池子。让一众小厮侍女在外等候差遣。

      这边的石七石八跟着庄易被几个侍女领着入了先前就准备好的院子。石七石八早就被这府里的山水庭院惊到了,不是多华贵,而是处处都显现着巧思。下人们也都举止有礼,说话亲切有分寸,一看就是教导有方。

      “夫人这些年真是受累了。”到了院子,庄易忍不住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石七不明白庄易为何这样说。

      “将军不在,她独自一人打理这么大的府邸,无人帮衬,唯一可以做依靠的将军又远在西北。不仅要防下人偷懒作乱还要接手各种应酬,大大小小繁琐的事务定然不少。

      但是你看,不管是庭院摆设还是教养下人,夫人都做得极好。要知道,后宫宅邸一点不比战场轻松。”庄易看着收拾地干净齐全的院子,不禁感叹道。

      石七刚刚一见李常安也被震住了。她只是一介妇人,但是身段气质一点不输男子,亭亭玉立毫不怯场,从容不迫完全就是一副当家主母的气度。这下,不光是庄易,连石家二兄弟也对李常安礼敬三分。

      李常安在外面的亭子里坐着,向祁沐浴完就有侍女来为他梳头更衣。向祁在军营里待惯了,平时和下属们吃住都一样。这下突然有人上来要近身服侍很不自在,有些生硬地躲开了。

      李常安听着侍女们的回复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将军还是儿时的将军。

      等一切都差不多弄完也接近傍晚了,家宴早就准备好了。外面不断有人通报哪家又送了礼来哪家又递了帖子,向祁有些头疼。

      “将送的东西一并记录在档,回头让赫莲娜带人一件件送回去,就说将军在军营待惯了,向来都是一切从简,不喜那些花哨玩意儿。至于那些帖子,按身份家世让云儿写亲笔书,依次递给送帖人,就说将军刚刚回城,暂且没有时间赴约,让他们见谅。其他的事情就让云儿看着办。”

      李常安一串命令下去,下人们皆鱼贯而出,各自做事去了。向祁这才第一次体会到管家的不容易,更是对李常安的聪明和手腕有些刮目相看。

      虽说是家宴,还是请了庄易、石七石八等几个心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向祁的师父,老侯爷的至交——章太傅,位列三公,正一品。

      章太傅一般是不见客的,但这次一是代表皇上恭贺向祁回朝,二来也是看看四年未见的徒弟。因为师父在,向祁也话多了不少。为了要避免结党营私的嫌疑,李常安特意没安排任何歌舞,连饭菜也是自家小厨房做的。

      一众人吃吃喝喝,一晃眼也不早了。章太傅起身要回府,下边所有人连忙放下碗筷起身相送。章太傅招了招手让那些人坐下,唯让李常安和向祁送他出去。明眼人一看章太傅就是有话要与夫妇俩说,于是也便不再相让。

      “祁儿,此番回朝应该可以呆一段时间了,但估计朝中局势也是波云诡谲,你也要小心。”章太傅年老沧桑的声音带着对后辈的关怀。

      “徒儿明白。”

      “还有,家和万事兴。你们夫妻俩要举案齐眉才好。”章太傅说这话的时候重重看了一眼向祁。向祁抿了下嘴,恭敬地向章太傅行了个礼。

      章太傅不是不知道向祁的心思。但见李常安实在是个贤内助,为人机敏聪颖,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母人选。他也希望向祁能放下执念,别再多生事端。

      向祁目送着章太傅的马车消失在街头,转身又对上了李常安的眸子,还是那般清亮。两个人回去之后,其他人也很有眼里见儿地告辞回去了。李常安带着下人将一切收拾好,开始核对当日府里的花销和账目。

      向祁就坐在一边,下人们看到肩宽体长的向祁,也不敢有什么疏漏,将账目回地明明白白。这次的对账比平日提前结束不少。

      李常安合上账本,看了一眼向祁,“将军此番倒是帮我做了一回督察。”李常安笑着,眉目弯弯的在光下很好看。向祁第一次见李常安同他打趣,也第一次见她的欢脱,一时又没反应过来。

      李常安见向祁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收起了笑容,起身将账本递给云儿,遣散了下人。她又恢复了之前那般的知礼,向祁忽觉自己让李常安难堪了。但现在想补救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四.

      李常安和向祁回了内室,卧榻三面挡板都裱着绢画。屋内还点着几个灯笼,朦朦胧胧的很有气氛。两个人都有些拘谨。当年大婚之日,两人并没有夫妻之实。此后,向祁在府里时也是去外面的小厢房睡。

      李常安看出了他的犹疑,她又点了两盏灯笼,屋内更亮了,也便没了之前的缱绻。

      “将军,我们谈一谈吧。”李常安边为向祁脱下外袍边说道。她说的话不是请求的语气,竟让向祁也无法拒绝。

      “好。”向祁也觉得两人该好好谈谈,他此番回城估计要待很久,两人有夫妻之名,这点肯定避不过去。

      “将军当日对茗烟娘子的心意可动摇了?”

      李常安和向祁对坐在矮几两侧。李常安问得毫不避讳,这相当于将最后一块布扯了下来,逼着向祁坦诚相待。

      “不动如磐石。”向祁也不想这样说,毕竟对面的是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是侯府的主母。但他也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意。

      李常安笑了笑,微点了下头,“将军还是将军。”

      向祁知道那笑是带着痛的,不是明了她对自己的心意,只是这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是可悲的。

      “四年前我便与你说明了我的心意,我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你永远是侯府的主母。但你想要的我给不了。”向祁也不弯弯绕绕了,他知道李常安聪慧过人,也就直言相对了。

      “你想娶她吗?”李常安喝了杯浓茶,淡然地问出了口。

      向祁觉得浑身一震,他没想到李常安会这样问。

      “我不会。”向祁微皱了眉头,说得很坚定。

      他和李常安是拜了堂的夫妻,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他不会让李常安独自承受这一切,更不会单方面抛弃她。实际上,他十分尊重李常安,但也只有尊重。还有就是他不愿意委屈许茗烟。

      李常安已经得了诰命,就算他是个混蛋要休妻,以两个人的身份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如果他要娶许茗烟就只能让她当妾,他不会同意。

      “如果我说可以呢?”李常安看着向祁黑沉的眼睛,让向祁摸不着头脑。

      “以你我的身份,不可能顺利地和离,这一点你也清楚。但若要让许茗烟名正言顺地嫁进府里,我就是唯一的阻碍。”李常安说这些的时候的确心如刀割,但她惯会隐藏,她将那些断肠愁绪通通按下,只留一个云淡风轻的假面。

      向祁的眉毛皱得更深了,他听着李常安的话觉得眼前人突然变得遥不可及。

      “只有我走了,这府里的主母才能换个人。”李常安顿了顿,给向祁思考的时间。

      “你到底什么意思?”向祁突然有些烦躁,他好像在被李常安牵着走,他不喜欢被讨价还价,更不喜欢被威胁。

      “一年,我只要一年。一年期一到,我就去找皇后,说自己悟了佛道,忽觉佛缘已至,万念皆空,只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我会自请入千佛寺,皇后娘娘每日吃斋念佛,对佛缘一类的东西最是重视,她必然会同意。到那时,主母的位子空了下来。你是皇帝亲封的骠骑将军,更是亲封的昌平侯。府里不可一日无主,那时便是你迎娶新妇的最好时机。”

      向祁没想到李常安想的是这个,本能地想拒绝。

      “将军别急着拒绝,我有条件。这一年内,你与我要如平常夫妻般过活,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夫妻之实。”李常安又喝了口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向祁很想知道李常安的目的,这对李常安来说显然是个亏本的买卖。

      “这将军就不用管了,我自有我的打算,但我绝不会做什么有害将军及将军府的事情,将军可以放心。”

      向祁陷入了长久的思考,屋内死一般的沉寂。很久,向祁才再次开口,“一年后你要去哪儿,真的要去千佛寺吗?”

      李常安没想到他会问这句,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

      “将军也不必管了,我自有我的归处。一年之后,我会按照说的去做,府里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

      向祁还是在犹豫,他总觉得这样不妥,或者太大胆,太冒险。天下大概只有李常安会这样做。

      “我确实给不了将军什么凭证,我能给的只有我的承诺,将军若答应了便只能信我。”此刻的信任更多的是交易意味,但从李常安口里说出来似乎还带着点别的。

      “将军,我只让步这一次。”李常安的这句话彻底击垮向祁的防线。

      “一年后,我会找人安顿好你的,保你此生无忧。”向祁也在承诺,真诚无比的。

      李常安听到这句笑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浓茶,“官人,时间不早了,我们歇下吧。”

      向祁第一次从李常安嘴里听到“官人”这个词,他想到刚刚李常安要求的夫妻生活,主动站了起来让李常安为他宽衣。向祁看着到自己肩膀处的李常安,觉得眼前人好像不是之前那个李常安了。她美丽、睿智、大胆、敢想敢做,甚至可以和自己讨价还价,向祁觉得有些奇妙。

      李常安将他的衣裳一件件褪了下来,最后两人共同躺到了塌上。如果心脏能穿透胸腔,那他俩都能听到彼此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李常安歪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向祁,他的鼻梁高高地挺起,像个小山脊一样。李常安用眼睛勾勒着他的眉目,最后合上了眼。

      “但我只剩一年了,你说的此生无忧我终是得不到了……”李常安心里的这句话,向祁没办法听到。

      五.
      第二天向祁还是早早就醒了,刚想起身就感受到了臂弯处温热的手。李常安朝向他侧睡着,鼻尖蹭着他的肩膀,左手还攀在他的胳膊上。他试着拿出手,但一动,李常安就皱起眉头。

      向祁想起李常安每日在府里操劳,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于是,第一次,一向作息规律的向大将军起晚了。

      向祁睡了个回笼觉,醒来时旁边的李常安依旧闭着眼睛。他本来没太在意,但忽然瞥到一抹不同寻常的微微勾起的嘴角。

      “李常安!”向祁皱着眉头低喝一声。

      李常安睁开一只眼睛,看着眼前脸色有些发黑的男人。她早就醒了,故意不睁眼,让向祁陪她多睡会。

      “将军昨晚睡得好吗?”李常安于是起身打了个哈欠。她墨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下来,脸颊处还有丝丝缕缕的碎发,看起来更加灵巧。

      “你是不是早就醒了?”向祁看着李常安,颇不高兴地质问道。

      “今天皇上宴请百官为你接风洗尘呢,赶紧梳洗吧。”李常安笑着利索地起了身。向祁总觉得那笑带着点得意……

      简单吃过了早饭,李常安给向祁更衣。她今日做了一个很庄重的双髻,依旧是窄衫长裙,首饰很少,多了点淡雅的气质。

      向祁低头不知道怎的就打量起了李常安的发髻,李常安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以为他还记着早上的事情。“将军不必这么小气吧,不过是小小捉弄了一番。”李常安边说边勾起嘴角。

      向祁缓过神来,“哼”了一声,对这李常安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办。

      进宫不是件简单的事,光等就得等几个时辰,所以吃过早饭向祁和李常安就往宫门赶去。他俩共乘一轿,赫莲娜在前面架车。到了宫门口,向祁先下来了。李常安身着衣裙很是不便,她略显委屈地叫了声“官人”。向祁转过身来,见李常安早就伸好手等着了。

      向祁有些无奈,但还是走了过去,亲自扶李常安下来了。这一幕被许多在宫门口等着的宫女太监们看到了,个个捂嘴偷笑又好奇地伸头看。

      “以前倒不知你还会胡搅蛮缠这一套。”向祁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对李常安态度的变化,连语气也轻松多了。

      “官人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李常安和向祁并肩走在一起,互相打趣道,向祁鲜少地笑了。

      宫内珍馐是不少,但皇上皇后在上面坐着,一顿饭吃得也不安生。李常安根本没吃几口,又在宫内耗了这么久,出宫的时候饿得头晕眼花。赫莲娜早就在宫门口等着了,见两人出来,将马车驾了过去。

      “走,去康宁大街!”李常安还没等上轿子就对赫莲娜吩咐道。

      “去那儿干嘛?”向祁坐在轿子里疑惑地问道。

      “当然是去吃啊。”赫莲娜最是了解李常安,她一说去康宁大街准是馋了。

      李常安已经进轿子了,还是忍不住掀开帘子敲了一下赫莲娜的脑袋。向祁看这对主仆如此亲密,更加好奇李常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获封诰命的侯府夫人,是将军府的当家主母。但在那层庄重的面具之下,她好像又是个及其洒脱率性的小娘子。

      到了康宁大街,李常安率先下来,看到还坐在轿子里的向祁,娇声喊了句“官人”。这下把一旁的赫莲娜都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向祁很无奈,他掀了袍摆也下了轿子。

      “又干嘛?”

      李常安没回他的话,拉着他往人多的地方去了。李常安带着向祁去看了杂耍、猴戏、皮影戏,更是买了一兜子的小吃,当然大部分都是向祁拿着的。

      “你在西北应当看不到这些吧?!”李常安为了让向祁在熙攘的人群中听清楚不得不大声说话。向祁看着转过头来的李常安,觉得她好像还是个孩子一样。

      向祁跟着李常安穿过了大街小巷,回府的时候特地选了条不常走的路。李常安给他介绍市井趣事,给他讲各家秘史,向祁忽觉那晚是他四年来最舒心的一晚,竟是李常安给他的。

      第二日就是许茗烟的生辰,将军府收了帖子自然是要去的。向祁和李常安坐了轿子一同前去赴宴。两人到时郡主府已经有不少人了,见向祁下来了,都赶紧过来行礼。郡主忙叫人将向祁和李常安迎到一旁,避开其他人。

      李常安得和那些女眷们呆在一起,向祁则自己在院中转转。忽然,一个侍女略显慌张地走近向祁,并给了他一张字条,“后花园见。”

      向祁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去了。许茗烟果然就在那儿等着。许茗烟迎上去,但向祁不敢和她靠得太近,毕竟他们两个不应该单独见面。许茗烟哭着和他诉衷肠,说自己这几年等得如何如何难过,向祁听在耳朵里也很不是滋味。

      忽然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往后花园走来了,正将两人撞个正着,这下两方都愣住了。李常安是跟着一众女眷来后花园赏花的,结果刚过来就看到了向祁单独和许茗烟呆在一起。

      向祁对上了李常安的眼睛,但这一次她的眼睛好像深不见底。他突然有一瞬间的慌乱,因为李常安。李常安立刻恢复了原状,走上前去拉住了向祁的手臂,替向祁遮掩。其他人都心知肚明,但表面上还是附和李常安。

      一整个宴会向祁都心神不宁的,两个人拜别了郡主便朝外走去。走了不远,李常安便松开了向祁,径直上了轿子。

      “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让你难堪了。”向祁诚恳地说道。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向祁,你是皇帝亲封的骠骑将军,还是圣上亲封的昌平侯。你不能什么都不在意,即使你对她感情甚笃,也不能……”李常安浑身颤抖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向祁慌了,他看着李常安的眸子慢慢变红,头上的金钗都在抖。这是李常安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竟也是为了他着想。

      李常安没再说下去,两个人一路无言回了府里。半夜,李常安趁着向祁睡着偷偷起来了,她又咯血了。李常安走到了那株枇杷树旁,爱怜地抚了抚上面的叶子,她是注定看不到这树的以后了。

      向祁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背后,将袍子披在了李常安的身上。“你若是喜欢这枇杷,我叫人给你多种些。”

      李常安仰头看着月光下的他,没有说话。

      “外面冷,进屋吧。”向祁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背,他不可否认,他对李常安有了多余的关心。他将这看作是自己的弥补,仅仅是弥补吗?

      “向祁,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许茗烟?”

      李常安问这话的时候带了点玩笑的口吻,她也怕。

      “她救过我的命。”

      李常安并不知道有这回事,“若我也救过你的命呢?”李常安有些急切地问道。

      向祁愣住了,李常安立刻收回了目光,往屋内走去。向祁倒是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他究竟为何喜欢许茗烟。

      好像就是因为儿时他跟着老侯爷去西北的时候中了敌人下的蛊。老侯爷带着他匆匆赶回来,找到了个神婆说只有一种法子,便是将蛊转移到另一个同龄的女孩儿身上,且必须是自愿的。两个人共同受着这蛊毒,慢慢的毒性会彻底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此毒便可解了。

      其实就是一命换一命,另一个人能不能活下来全看造化。后来向祁醒来了,渐渐好转,听下人传是许茗烟救了他。他不能将这救命之恩视若无睹,从此便将她放在了心里。

      向祁回到了屋里,躺回了榻上。这次换他勾勒起了李常安的眉眼……

      六.

      向祁本以为李常安会与他闹脾气,但没想到第二天李常安就恢复如初了,同他打趣,胆大地叫他的大名。

      向祁不知道的是,李常安被向祁的沉默伤到了,她觉得造化弄人这事确实可信。或许之前不该踏进那间屋子,不该向老侯爷请命,不该……

      但一千个一万个不该做的事她也都做了。最后的时间她只想让向祁再陪自己一程,她想和向祁做夫妻。李常安用着有些不大光彩的一年之期将他拴在身边,她只贪心这一回,她这样想着。

      李常安在向祁面前彻底做回了自己,她不再恪守什么规矩。她黏着向祁,她捉弄向祁。不高兴了就直接对向祁说,然后再趁此机会讨一个赏。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好像那个契约根本不存在。

      向祁早上上朝很早,李常安即使很困也会睡眼惺忪地给他更衣。向祁看她迷迷糊糊的样子,心里倒生出一点未曾察觉的柔软。下了朝向祁就回到府里,要不就看李常安做些新鲜糕点,要不就陪着她去逛逛康宁大街,日子竟也过得十分安心。

      天气渐渐热起来,脱下厚衣裳大家都松快多了。但李常安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咳嗽,脸色也很差。向祁去找了一个太医来给李常安看,但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向祁为此还大发雷霆。

      “官人是为我生气了吗?”李常安打趣地问他。

      “不是,我……我只是……”向祁被李常安盯着不好意思起来,别扭地不愿意承认。

      “将军不用担心,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天气一热就身体不好。”李常安惯会唬人,她又一次骗了向祁。

      “官人,肩酸……官人,口渴……官人,饿了……”李常安越发放肆,每次看到向祁羞得通红的脸,她都感到一阵欢欣。向祁一直告诉自己,自己不过是履行契约,但他忽略了契约中并不包含心动。

      然而,身处朝堂就注定不能将一切都置之度外。这天,朝中老臣张明真弹劾向祁结党营私,强占民田,手握兵权以至功高震主。这下,朝堂上乱成一团,不同派别的人相互诬告。

      向祁对于张明真说的矢口否认,他跪在大殿之上,但却绝没有胆颤、害怕。皇帝的身边也总有些人吹耳旁风,向祁又极得民心,这样一来皇帝对向祁不免忌惮三分。

      皇帝震怒,罚向祁跪在武罗殿前,另派监察御史去查向祁府里的账目及名下田产。结果御史台的人刚刚接旨,就有太监急匆匆地赶过来。

      “启禀皇上,将军府诰命夫人李常安身着官服,带领一众家仆跪倒在了西华门前,并将家中账册、地契等一并交了上来,请皇上过目。”

      账本经过几个人之手终于呈到了皇帝面前。一打开账本,上面每天的开支小到米面纸张,大到布匹车马,一笔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家中的地契田产也都明明白白。另外什么时间参加了什么宴会,宴会规模,所送礼品也都记录在册。

      向祁没想到风声这么快就泄了出去,更没想到李常安会带人跪在西华门前。他的心乱成一团,他在想这样的天气李常安能不能受的住,他在想李常安收到自己被弹劾的消息时是怎样的心情,他在想李常安是如何恩威并施将所有家仆带到这儿……

      向祁抬起了头,他将官帽摘了下来,这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大殿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陛下!臣少时,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殉情,至此门庭衰微。承蒙陛下拔擢,委任骠骑将军一职,赐将军府,非臣陨首所能报。臣谨记浩荡皇恩,不敢有丝毫懈怠,为陛下死守西北大漠,以图对得起济朝百姓。

      臣虽无功,却也不敢有过!结党营私、强占民田之罪,臣不会认。臣永远是陛下的臣子,守的是陛下的江山,臣做的每一件事都正大光明!

      如今,臣之妻带领一众家仆为臣力证清白,臣实在羞愧难当。既如此,臣愿辞去骠骑将军一职,带着内人隐居乡野,明臣之志!”

      向祁的每一句话都在大殿内回旋,他的脊背直地像殿内的柱子。说完最后一句后,向祁重重地磕了个头。

      “陛下,不可啊!向家忠烈满门,如若陛下真的让向祁辞去了骠骑将军一职,边塞的战火恐怕又要卷土重来,边境百姓又要陷入水深火热的日子里了!再者,向将军究竟有无结党营私之嫌还待调查,此时辞去官职,会让天下百姓寒心的。求陛下三思!”

      章太傅跪在向祁前面,字字忠肯。他苍老的声音似乎是将自己燃尽了。他清廉一生,守着这偌大的皇朝。济朝是他的家,是他一生的信仰……

      皇上看着摆在面前的账册以及章太傅弯的不能再弯的脊背,陷入了沉思。他是王,他要的是绝对的权利,在龙椅上的他并不安稳,所以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勾起他的疑心。然而,他究竟是皇帝,是一国的脊梁,是章太傅的学生。

      向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要黑了。他提着太监递过来的灯笼,疾步走在长地像没有尽头的甬道上。天上的云是灰黑的,向祁第一次知道归心似箭是什么滋味。

      向祁越靠近西华门越觉得害怕,他终于在门前定住了脚。不远处,李常安瘦削的身影是那么地孤寂。她跪在最前面,脸色在昏灰中白得有些吓人。

      李常安穿着华贵的官服,好像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在她的后面,一众家仆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个敢懈怠。连赫莲娜也穿着中原服饰跪在李常安的后面。

      向祁每走一步,地上就出现一个昏黄的灯影。听到声音的李常安慢慢地抬起了头,她看着穿着大红官服的向祁,一时愣神。两个人的目光在这空旷的宫门外交汇,显得那么浩大,好像一切都化为了虚无。

      向祁弯下腰单膝跪在了地上,灯笼自顾地歪倒,映得那官服更加明艳。他将呆滞了的李常安拥入怀中,爱抚的摸了摸她的背。李常安的泪就那样滑下来,滴在向祁的肩膀处,也滴在地上的青砖上。

      “向祁,吓死我了……”李常安还在后怕,“死”第一次让她感到撕裂心肺的恐惧,是为了向祁。

      “没事了,我们回家。”向祁替她擦了擦眼泪,这为他而流的泪。

      李常安在外面跪了一天,膝盖早就已经肿了,向祁就把李常安背起来。

      “这不合规矩。”李常安说的话还带着点鼻音。

      “你何时守过规矩。”向祁将她往上托了托,又想起了李常安平日里胡搅蛮缠的样子。

      李常安忽然觉得有些羞赧,她的脸垫在向祁的肩膀上,感受他脊背的温热。

      晚上,将军府里连夜请了郎中,李常安赏了下人们不少东西,这下更笼络了人心。向祁看着还在和云儿交代些什么的李常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什么事明日再谈吧。”向祁一句话将云儿送了出去。

      李常安的头发披散下来,看着向祁慢慢褪下了衣服,朝卧榻走来。向祁坐在床上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常安,还没想好说什么李常安就靠了过来。向祁感受着嘴唇上的温热,心跳如雷。

      李常安吻了一下就离开了,她有些心虚地看着向祁,刚想开口道歉,向祁就抚着她的后颈再次亲了上来。两个人就此沉沦下去,蜡烛也燃了一夜。

      那夜的风很大,做了最好的掩护……

      七.

      两个人都默契地再没提及过那个契约,也没再提过那个夜。李常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越来越瘦,尽管向祁寻了很多有营养的食谱也无济于事。李常安不愿意多透露些什么,只尽力装作无事的样子。只是每次夜里都要咯血。

      两个人在夏天的时候跟着皇上去行宫避暑,在秋天的时候去缨络山上看枫叶,顺便小住几日。

      樾城里的说书先生于是也改了口气,内容变成了“将军府夫人如何如何的美,将军和夫人如何如何恩爱……”加上之前发生的朝堂结党营私一事,李常安和向祁更是樾城百姓眼中举案齐眉的佳偶。

      又一年冬天到了,西北突然发来急报,匈奴联合相邻的大邑族一同进攻边境,战况十分激烈。皇上立刻派向祁领兵前往西北平乱。

      李常安坐着轿子一路跟到了城门口。她下了轿子,向祁走过来替她笼了笼大氅。

      “你保重好身体,我最多两个月就回来。”向祁穿着重甲,整个人更显威猛。

      “将军,大捷。”李常安靠在向祁的肩上,感受到了甲胄的冷冽。

      李常安目送着队伍朝西北疾驰而去,军旗上的“济”字格外醒目。寒冷的冬天,风吹起李常安的大氅,她的面色更加惨白,但仍固执地站在原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他的身影了,她有些不舍。

      赫莲娜不愿意看李常安就这样死去,她回了西南去找可以解这蛊毒的法子,希望能救她一命。

      李常安自向祁走后,每日不是在佛堂内念经为向祁祈福,就是照看那株她亲自种下的枇杷树,现在已经长大不少了。李常安希望它能挺过这个冬天。

      西北那边的战事比向祁想的要更加棘手,匈奴这次和大邑联手是下了决心要扳回一城。两军的总兵力达到了八十万。向祁站在城楼上,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不少伤口,大多都是简单包扎一下就再次套上盔甲。

      号角声响起来了,浑厚、绵长,如果没有杀声震天,这一定是个极其好听的调子。

      向祁骑在战马上,他手持屠烈刀,马儿蓄势待发地吐着气。向祁在大军的最前头,他看着像浪潮一般涌来的敌军,黄沙被马蹄踏得纷飞起来。敌军先是小小的一条黄黑色的直线,再后来就是清晰可见的烈马和弯刀。

      向祁狠夹了一下马腹,宝马立刻如箭一般向前冲去。他带着身后的几十万大军和敌军短兵相接。敌军将领的头发扎成一个个小辫,前额的发不羁的随风飘起来,这是前可汗的儿子,他这次就是来找向祁复仇的。

      几个回合下来向祁和敌军首领都受了不少伤,两人似乎不相上下。战事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向祁已经食言了。他想着来时李常安瘦削的脸,赢的念头占领了一切。他必须回去!

      向祁率先往前冲去,两人又来了几个回合。最后,向祁抓准时机一刀直往对方脖子上挥去。敌方将领用刀格挡,但向祁忍着肩上的刀口硬生生往前倾身将对方的头颅割了下来。新任可汗的头颅于是也被向祁挂在马背上。

      敌方将领死了,战事很快被济朝平息。然而向祁没那么多心思感受战争胜利的喜悦。他收到了樾城的信,李常安就要坚持不住了。

      向祁脱离大部队率先往樾城赶去,一路上他滴水未进,日夜兼程,光马就跑死了两匹。向祁到城门的时候,门还没开。向祁下了马就趔趄地往城门走去,他拼尽全力用拳头砸着城门,发出“砰砰”的声音。这一路上光冷风就快要让向祁冻僵了,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流散。

      士兵慌忙地站在城楼上检查,见是向大将军回来了赶紧把城门打开了。向祁没那么多时间和他们解释,他上了马就往将军府赶去。向祁浑身都是伤,脸上也都是血迹,将他的半边眉毛染成了红色。

      向祁刚进城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而且越飘越大,向祁感觉自己快要睁不开眼了。他的心好像不会跳动了,停滞了,他有了不好的预感。

      “常安,等我……”向祁一路上只有这一个想法。

      到达将军府的时候府门大开,向祁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狼狈地再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院内走去。前院一个人都没有,到了后院才碰到了急急忙忙的几个侍女。侍女一见满身是血的向祁立刻就嚎啕大哭起来,边往后跑边喊“将军回来了!”

      向祁觉得脚有千金重,他有些不敢再往前走去,他的眼眶红得吓人,几乎和那血一样。
      向祁越往里走越多的人跪倒在地。

      “将军……夫人……”云儿忙迎上来,哑着声音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来。

      向祁走进了屋子,里面还有李常安喜欢用的熏香的味道,他继续往里走去。李常安穿着一身素衣躺在床上,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她的口中都是血。李常安早已瘦得不成样子,向祁抱她都感觉像抱个孩子。

      他看了看旁边的矮几,矮几上重重叠叠地堆满了信封,每一封信上都写着“向祁收”。在向祁离开的这几个月,李常安每天都给他写一封信。有时候咯血咯得厉害了,纸上都不免沾上血渍,李常安就换一张再写。她好像要将活不了的那些岁月都写下来,寄给向祁。

      向祁不知道该干什么,他彻底傻了,愣了,呆了。他对耳边下人的哭声充耳不闻,他对李常安身体的冰凉视若无睹。

      “李常安!是不是又在胡搅蛮缠捉弄我……”向祁擦了擦李常安嘴上的鲜血,他的手带着握刀的伤口,粗糙的茧子让他有些不敢摸李常安的脸。

      但李常安这次没能睁开眼回答他,向祁就这样一直抱着她,好像要将身体里的全部热量都传到李常安身上。赫莲娜冒着雪赶了回来,她没找到能解蛊毒的方法,但她要来见李常安最后一面。

      赫莲娜穿着异域的服饰带着“阿头”进了将军府,她看到府里的景象就已经明了了。赫莲娜走进了屋子,看到了被向祁抱着的李常安,还是掉下了眼泪。

      “为什么?为什么……”向祁不断重复这一句话,他想不明白李常安为什么会这么快地离他而去。

      赫莲娜将手上的一个珠串戴到了李常安的手腕上,摸了摸她的手。

      “为什么?她终究还是没告诉你。”赫莲娜看着几近崩溃的向祁,忽然生出了些报复的想法。

      “你什么意思?”向祁听到赫莲娜的话突然觉得很害怕。

      “你不是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吗?好,那我告诉你,因为你,因为你她才会死!你还记得你儿时中了蛊毒的事吗,你难道不怀疑自己为什么能好吗?”

      “不是……不是许茗烟帮我解了蛊吗?”

      “许茗烟?哈哈哈——”赫莲娜红着眼眶疯笑着,她在嘲讽一无所知的向祁。

      “是李常安!从来都不是什么许茗烟!”赫莲娜站在向祁面前,字字诛心地说出了着两句话。

      “当时她只是你家的一个小侍女,你中了蛊毒,你爹找到了魂扎神婆要想办法帮你解蛊。而这解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你体内的蛊毒移到另一个和你同龄的女童体内,必须是完全自愿的。本来想卖女求荣的郡主一家临到关头反悔了,许茗烟逃了回去。

      你猜是谁替你解了蛊?是李常安,是她主动请求为你解蛊。这就是为什么你父亲为你定下了这个婚约,这就是为什么她叫李常安!”赫莲娜的声音低沉又决绝,她在慢慢给向祁喂蚀骨的毒药。

      向祁觉得浑身冰冷,他已经没有了思考的能力,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太过残忍。向祁没忍住,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你做那个交易吗?因为她知道你喜欢的是许茗烟,因为她知道她只有一年的时间了!她只是想和你做一次夫妻……”

      赫莲娜本来是想狠狠刺激向祁的,但说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也这么痛,这个中原女子还是离开了。

      奇迹和圆满都没降落在两人身上,他们的爱太过迟钝和沉重,只错了一次便误了终生。

      没人知道向祁究竟是怎么度过那夜的,只知道那夜的雪是史无前例地大,将所有的存在都掩埋了。将军府、向祁、李常安……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八.

      “后来呢?”一个十六七的男孩儿抱着一把凉伞急切地问道。

      “后来?后来向大将军就向皇帝请命驻守西北去了。听说向大将军走的时候带走了一株枇杷树,但没人知道是为什么。”李说书有些惆怅地说道。

      “向大将军果真没再续弦吗?”一个卖茶女听得眼里闪出了泪花。

      “嗯,只收了一个徒弟,将军死也是死在了西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