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58、四月十四

　　施杨赶到蓟州街的时候，傅绫和秦源野已不见踪影。甯安从未奢望能将他们三人一网打尽。在打出电话的那一刻，他的目标就成了风逸才一人。
　　“还疼吗？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当时，风逸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朝自己扣下了扳机，但他始料未及的是，哪怕他利用顾华和薛琴任对自己的感情来威胁甯安，甯安也没想让他死。在子弹被推出枪膛的瞬间，一团被紧密压缩的空气突然爆发开来，将枪口往上一推，子弹顺势偏离预定轨迹，贴着其头皮而过，烤焦了一撮头发。而风逸才彼时正处于脑子发热的狂躁状态，全然未察觉到自己没中枪，身体还受潜意识的影响，以一副濒死的模样倒了下来。
　　不过，由于那自制枪是拿各种材料东拼西凑而成的，质量不太过关，冷不防被气流一撞，当即解体了，好几块碎片落到了风逸才身上。甯安看他一下子栽倒在地，以为他被碎片划伤要害，便心急火燎地冲上去给他检查伤势，结果却发现是这蠢货太想死了，从而闹了个乌龙。
　　于是一记耳光让他清醒了过来。
　　风逸才又一次没死成，颓丧得仿佛整个人缩小了一圈。他低头耷脑而坐，久久沉默不语。
　　甯安尝试和他交流失败，干脆自言自语了，“刚才欧阳尧旭给我发了消息，说顾华没什么大碍，就是情绪很低落，只想一个人待着。我没告诉他，你已经被抓起来了。”
　　“……”
　　“如果你想这么耗着，也没关系。但这一次，你是逃不走的，死心吧。”
　　“……”
　　风逸才没想逃跑。他若是想逃跑，在被甯安扇了巴掌恢复神智的那一刻，就不会老老实实一动不动了。对于他而言，被甯安亲手逮捕起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问题是，他光是全须全尾地坐在这儿，便感觉有一卷无形的枯藤从他胸口里戳出来，穿透他的肺腑堵塞他的气管，急需拿把刀捅个洞出来疏通一下。
　　——说到底，扎根了二十多年的执念，没那么容易拔除。
　　半晌，他终于吭声：“我会被如何处置？”
　　“暂时关押起来。”甯安看着坐在被审讯席上的风逸才，目光扫过他手上的镣铐，不动声色地说，“等外面的危机解除以后，应该会另行商榷。或者，你也可以主动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从而减轻日后的刑罚。”
　　风逸才轻薄一笑，“我要是招了，不就死不成了？”
　　“被管控局处决，并非你乐意的死法，不对么？”甯安淡然接招，“总得先活下去，才能找到称心的死法吧？”
　　“有道理。”风逸才被逗笑了，但没笑几声，又倏地笑意一凝，针锋相对地问，“那你想我招供什么？”
　　“约瑟夫·李的真实目的。”
　　“难道不是毁掉燕川市吗？”
　　“毁了燕川市，能让他得到什么？”甯安稳如泰山，“如果他只想毁了燕川市，大可借助其他手段，犯不着在异鞭虫上费尽心思。他的目的，得依靠异鞭虫实现吧？”
　　风逸才面无表情，并不急着和盘托出。
　　甯安继续与他回旋，“沈连寂和我说过，他跟约瑟夫·李都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一直在暗中博弈。沈连寂千方百计地苟且偷生，只为等一个变数。我猜，约瑟夫·李也是一样吧？不过不同的是，沈连寂期望等来一个能够结束一切的变数，但约瑟夫·李却企盼一个可以打破僵局的变数吧？”
　　风逸才笑了笑，不置可否。
　　“除了操控宿主之外，异鞭虫还有一项功能，即窃取宿主的记忆。一条虫子窃取来的记忆，其他虫子也能‘看’到，仿佛它们之间连着一个共享云盘，获得的情报会全部传上去。我一直在想，这个云盘的终端是谁在掌控。如果是约瑟夫·李的话，便说得通了。他需要新的棋子，迫使沈连寂陪他把棋局玩下去——我说的有错吗？”
　　风逸才突然笑出了声，继而目光一凛，直直盯着甯安，“没错，而且全对。”
　　甯安不为所动，“但如此海量的信息，人的大脑几乎不可能承受。所以他必须找个方法改造自己，而对‘黑死病’和究体怀着莫大执着的姜正文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对吗？”
　　风逸才鼓起了掌，“不愧是你，小安安。脑洞又大又准。”
　　“约瑟夫·李已经变成究体了吗？”
　　“还没。不过也快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是不会轻易尝试的。”
　　甯安松了口气，这表明他们还有时间，“你是何时勾结约瑟夫·李的？”
　　风逸才诧异道：“怎么突然转变话题了？”
　　“方才在平康公园里的时候，我就说了，我们从来没好好聊过。”甯安摒弃公事公办的态度，淡漠的眼神悄然回暖，他重新拾起友人的身份，真挚地说，“所以，来好好聊聊吧。”
　　风逸才一时哑然，愣了愣，缓缓回过神来，“那可不是一段好听的故事。”
　　“我听着。”
　　这简短不失坚定的三字，让风逸才说不出半句敷衍塞责的话语。他呼出一口气，微微抬头，放空的目光对着天花板上的灯管，眼前浮现起了历历在目的过往。
　　那日，风逸才带着求来的符纸，“无意间”与顾华重逢，却遭到了扫把星一般的对待。他气恼地想奔回去找那个神棍算账，结果在路上被一个人拦住了。
　　正是约瑟夫·李。
　　约瑟夫穿着一套修身的西装，看起来气质非凡，十分优雅。风逸才自小在社会上摸爬打滚，什么人都见过，所以一眼就看穿了他是一只衣冠楚楚的禽兽，试图绕过避开。但约瑟夫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率先打招呼道：“风先生，您好。我叫约瑟夫·李，职业是心理治疗师。”
　　风逸才自知有病，并且病得不轻，但他并不认为和谁不走心地聊几句，就能解开自己的心结。更何况，他又穷得叮当响，没有闲钱拿去烧，“这位李先生，虽然不知道你是咋个晓得我名字，但我付不起治疗费，也用不着治。还是说，我得老实地点出你不是那种会好好给人看病的人，你才肯乖乖退下吗？”
　　约瑟夫面带谦卑的微笑，“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我们就好聚好散，井水不犯河水。”
　　风逸才迫不及待开溜，却又听得这不速之客道：“你背上的阴魂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风逸才倏地止步，转身瞪视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他干着侦探的活，被人知道名字并不稀奇，但对方既能说出“阴魂”一词，就说明他是有备而来，并且背景绝不简单。
　　风逸才眼神犀利地问：“你到底是谁？”
　　“我已经自我介绍过了。其他的，等风先生哪天心情好了，再来问我吧。”
　　约瑟夫游刃有余地笑了笑，径自离开了。看着他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风逸才顾不上找算命的算账，立马跑去调查了这个人的身份。单从搜集到的资料来看，这老头应该没什么问题，但风逸才更相信自己看人的经验。他不清楚他对自己有何求，不过既然被盯上了，那么还不如主动出击，把局势往对自己有利的那一面推动。
　　于是择日不如撞日，风逸才于次日登门拜访。而约瑟夫却像是预料到了似的，早早地在家里等候，并让助手乔无艳备好了茶水。
　　“你找我想干吗？”
　　风逸才开门见山，毫不拖泥带水。约瑟夫挺喜欢他这人前人后的两套作风，慢悠悠地说：“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你想做什么。”
　　“如果你要卖关子的话，我就回去了。”
　　“你不想毁掉部门吗？”
　　风逸才才刚屁股离椅，腿还没站直，就听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不由得愣住了。而后，他再次坐下，朝对方射出带刺的目光，“怎么，你一个‘编外人员’，也要亲自上阵刷业绩吗？”
　　“你误会了。”约瑟夫呷了口红茶，“我的确担任部门的外聘顾问，可这并不意味我就是部门的人。我的目的，一言以蔽之，就是希望异类能得到‘解放’。”
　　“解放？”风逸才眯起眼，“异类被解放了，你们普通人还有活路吗？”
　　“只要世上没了普通人，异类不就自然被解放了？”
　　风逸才面沉似水，不置一词。这句话若搁一般人嘴里，顶多闹个无知的笑话，但一经由这老头讲出来，便直接变了味，让风逸才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你究竟……”
　　约瑟夫微微一笑，语气深不可测，“选择，由你自己来做。”
　　“也就是说，你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帮约瑟夫·李做事了？”
　　“是的。后来，也跟塞勒涅的人搭了点边。”风逸才如实答道，“他早知道怀珺衡和沈连寂合作了，但笃定他们不会伤他，所以没一点顾虑。我个人因为对沈连寂很感兴趣，便找他打了个招呼。不过，他与我虽是同道，但终究是殊途，还是截然相反的殊途。”
　　甯安明白他的意思，“还剩半小时，两个世界就要连通了。约瑟夫·李肯定做好了应对之策吧？他到底想怎么做？”
　　“这我就不剧透了。”风逸才坏笑起来，“当然，如果你想让辛辰来检查我的记忆，也不是不可。”
　　甯安也在犹豫该不该这么做。在他心中，风逸才仍然是他的朋友，始终未变。
　　“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说了这么多，风逸才也不介意多说一点，“约瑟夫·李这一世的目的，主要是寻找新的棋子。因此不少在我看来有利用价值的人，比如胡一轮、倪子坤和章舒诚，以他们的能力，按理说可以掀起不小的波澜，但那老头却不屑一顾，还任由你们宰了他们——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你是想说，他早就把他们的利用价值榨干了，而且因为榨不出新花样了，所以干脆放任不理了？”
　　“没错。对付他们的手段，沈连寂摸得不能再清了，所以拿他们搞事情也是浪费时间。那么其他人呢？”
　　“其他人？”甯安想了想，“你是说陈欣怡、刘婵娟、戴素楠、傅绫，还有周末？”
　　“陈欣怡是主动跟着李老头的，一整个恋爱脑不值一提。刘婵娟很早之前就被压榨殆尽，派不上用场了。剩下的三个人才是关键。”
　　“你是说，我们必须把她们制服了，才能见到约瑟夫·李？”
　　风逸才神秘兮兮地笑起来，“对于小李先生而言，她们只是拖延时间的工具罢了。即使失败了，他下一世重开就行了。这也是他那么晚透露金梧洲的存在，事后又满不在乎的原因。但也不得不说，她们要做的事情，委实超乎想象。”
　　甯安皱了皱眉——傅绫和周末暂且不论，戴素楠确实需要忌惮。
　　风逸才笑了笑，欲言又止，仿佛对戴素楠她们要做的事保留意见，“我要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那你呢？”
　　“我？”
　　“你还没说约瑟夫·李找上你的理由。”
　　“害，你把我想得太重要了。他只是缺个打杂的，而我恰好擅长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仅此而已。现在一切接近尾声，用不着打杂了，便把我抛下了。”
　　甯安突然觉得约瑟夫·李颇有渣男的潜质。
　　“甯安，”直到这时，风逸才才完全放松下来，他脸上不再带有面对敌人时的阴毒奸诈，抑或是插科打诨时的戏谑无赖，而是平平静静心无杂念，单纯是突然有感而发，“可别丢了小命。”
　　“嗯。”甯安点了点头，“我会平安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