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37、八月四十五

　　按照部门的规定，包庇异类罪犯乃是重罪，焉然身为一科之长，故意隐瞒其子为“怪胎”的事实，就算被判终身监禁也不为过。然而奇怪的是，戚宿秀仅是将她软禁了起来，除了不能自由外出，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焉然对此表示过数次疑问，但看守从来不置一词，所以她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今日上午，董峻国不带半句预告地大驾光临——
　　“这酒店的环境挺不错的。哪时候有空了，想来这里度假呢。”
　　董峻国一进房间，就是一副到别人家做客的姿态，好像只是来闲聊似的。不等焉然开口，他便抬手打断，坐到了沙发上，“今晚十二点，塞勒涅歼灭行动正式开始，范冰担任总指挥。”
　　焉然惊得如当头遭一棒，“你们疯了吗？”
　　董峻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用担心，范冰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
　　“她在塞勒涅的联络人根本没向她透露半点有用的信息。她自以为掌握了双方的命脉，实际上不管有没有她，情况都不会有丝毫变化。真是个可悲的女人。”
　　焉然皱起了眉，“已经确认范冰是内鬼了？”
　　“根本不用确认。整个塞勒涅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
　　焉然在部门工作了近二十年，从最低级的行动专员，一路晋升为策处科科长。在这二十年中，她对董峻国的印象，几乎只停留于“副部长”的头衔，就算有什么事，也都是前任部长和万佳晟定夺，而他本人就形同一个小透明，对部门内部事务没什么话语权，最大的作用无非是在会议上充数。因此还有传言说，董峻国陷入了高层的权力斗争，由于争权失败，才被空降的万佳晟狠狠踩在了脚下。然而如今看来，传言果然只是传言。
　　董峻国自顾自讲了下去，“如我刚才所说，塞勒涅歼灭行动会在今晚准时开始。可如此一来，人手就会向‘蜂巢’倾斜。万一有人在此时趁虚而入，我方的损失就会比较大了，所以得辛苦你填补一下空缺。”
　　焉然思考了一阵，“难道上层一早就发现，楼莲是我的儿子了？”
　　“也没有。毕竟你藏得很隐秘，着实是让我们费了一番功夫。”
　　“既然如此，又为何偏偏要重新启用我这个包庇犯？你们不怕我回去之后再犯吗？”
　　董峻国不假思索地笑道：“不怕。”
　　焉然一愣，沉声问：“是不是只要我配合你们，他就不会受到伤害？”
　　董峻国顿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说：“放心好了，焉科长，我们并没有这个打算。我们之所以不计前嫌，是因为你是不二人选。”
　　“不二……人选？”
　　“没错。部门的未来，需要你。”
　　听了焉然的叙述，施杨照旧如雕塑般喜怒不形于色。晨星却满腹疑问：“难道部门在塞勒涅有秘密间谍吗？不然董峻国为何说‘整个塞勒涅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焉然摇了摇头，“他没和我解释。他只说，收容所会遭到敌袭，所以才需要我们。”
　　晨星低下脑袋，默默思考起来——设施这座“‘赝品’制造厂”被毁之后，日日夜夜刺激着“唯‘怪胎’论”支持者们的肉中刺，自然就剩下专门用来收押异类的收容所了——他们自诩世上最优秀最强大的物种，怎会容许同类被区区人类踩在脚下？或者说，那群连普通人类都敌不过的失败者，有资格作为他们的同类吗——尽管按照这番逻辑，倒也不难推理出塞勒涅很可能会对收容所下手，但这里面还有几个奇怪之处。
　　暂且不论部门凭何断定塞勒涅会于今夜偷袭收容所，即使塞勒涅这么做了，也是为了应对部门这边的歼灭计划。换言之，只要部门不实施歼灭计划，虽然无法保证塞勒涅不会于未来某一天袭击收容所，但至少不会如此仓促地选在今天。再者，尽管提出歼灭行动的是范冰，若万佳晟不批准，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也就是说，部门是在预料到收容所会遇袭的前提下，故意促成本次行动的——为什么？这么做，有任何好处吗？
　　……还是说，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迫使部门不得不出此下策呢？
　　三人到达现场时，侦察员已对收容所的内部情况完成了初步查探。她上前一敬礼，汇报道：“敌人已全部潜入收容所，估计五十来人，均暂时无法确认身份，很可能是新出现的异类犯罪者。”
　　“新出现的异类？”晨星惊了，如果侵入者是塞勒涅的人的话，凭部门掌握的情报，就算不能确认所有人的身份，起码一半或者一部分也是可以的。难道说，有未知的第三方势力介入了吗？
　　焉然扫了一眼整齐地排成方阵的行动小队，“人都在这里了？”
　　“是的。”
　　二乘六。一比四。上层是认真的吗？还是说，这些人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焉然神情凝重地收回视线，“还有多少人没疏散出来？”
　　“全部。”
　　“全部？”
　　“是的。”侦察员回答道，“部门发了通知，今晚没有工作人员留下值班。因此不用疏散。”
　　晨星听了，忍不住愤懑地启唇，可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虽说是此刻不宜争论，可就算争论了，恐怕也只不过白费唇舌、无济于事而已。察觉到施杨的余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侦查员不解地问：“有什么事吗，施专员？”
　　施杨眼神一闪，无言别过了脸。侦察员盯着他看了片刻，冷不防又道：“婉睿很好，她以为爸爸出差去了。”
　　施杨：“……”
　　晨星奇怪地问：婉睿是谁？你们认识？”
　　“婉睿是我女儿。”侦查员答道，“我丈夫以前和施专员隶属同一小队，所以见过几面。”
　　“原来是这样。”
　　“时间差不多了。”焉然出言打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重逢，“施杨、晨星，你们各带一批人分别从突入二、三号楼，我负责一号楼。”
　　晨星得令：“是！”
　　施杨垂下眸，扫了一眼晨星的右手。后者无意间撞上了他的目光，笑了笑道：“完全活动自如，放心好了！”
　　施杨什么都没说，率先带人走了。晨星连忙不甘落后地跟上。焉然抬起头，望了望耸立于无边黑夜之中的大楼，下令道：“剩下的所有人，跟我走！”
　　其实光看外表，收容所与普通的医院并无区别，但不知是否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晨星总觉得此处飘荡着一股格外阴沉的死气，仿佛要将闯入其内的活物全部侵蚀殆尽一般。凝睇着三号楼内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一抬手示意小队止步，然后一边握紧手枪，一边屏息凝神地捕捉周围动静。下一刻，一股黏稠的液体从上方滴落了下来，不及她伸手抹一点下来看看是什么，那液体就陡然如触手般地一抖一抽，不仅瞬间伸长了数倍，还一下子将她绑成了一个木乃伊，其力之大，简直要硬生生嵌进她的皮肉、切断她的骨头。其余人也遇到了同样的困境。就在此时，一丝青色的幽光悄然闯入漆黑的视野，随即光芒迅速膨胀，以燎原之势向四周蔓延去，不消须臾便烧光了束缚着众人的黏液。青色的火焰又沿着墙壁径直上冲，铺陈于天花板，霎时照亮了整个中庭。
　　这一刻，晨星终于看清了自己即将面对的敌人。他们正像蝙蝠一样附着在上方楼层的走廊围墙上，而大厅中央，却已然是成堆的穿着病服的尸体。她一咬牙，举枪直接爆掉了一个首先跳下来发起攻击的“怪胎”的脑袋，并且厉声喝令道：“把这些家伙，给我杀个片甲不留！”
　　话音未落，小队就势不可挡地上前迎敌，于是摇曳的青色火光之中，激烈的交锋声与凄惨的哀嚎声相互纠缠撕扯、不绝于耳。晨星本来还担心己方会因人手不足而处于劣势，但不得不承认到底是董峻国额外派来的队伍，实力与普通异类完全不在一个水平上，哪怕一对十也不在话下，甚至可以说强过头了。只见一人仅是在一群扑上来异类中一阵蛇形走位，待他停步时，那些异类竟无一不血溅不止、纷纷倒地；不远处，另一人一挥双手，一团白色迷雾忽然凭空涌现，将若干名异类围困其中，任其如何反抗都挣脱不出。尽管有能力强大的异类作为队友十分令人安心，但晨星却忍不住对他们的存在耿耿于怀——这些人的来历是什么？他们是“怪胎”还是“怪物”？部门究竟在暗地里，藏了多少人？
　　然而现下的状况并不允许晨星三心二意。一奸诈之徒吃准她在所有对手中武力值偏弱，趁她注意力被其他异类吸引去之际，悄悄绕到她背后企图发起偷袭，却不料自己的诡计早已被识破——晨星陡然用左手从腰间抄起第二把手枪，仅凭余光便锁定了他的位置，然后精准地击中其腹部，一枪毙命。
　　晨星现在使用的手枪与子弹，也是董峻国提供的，据他说，它们是在参考了兽化系异类的防御能力的基础之上，最新开发出来的，杀伤力是普通枪械的数倍，即使是铜墙铁壁也能轻易穿透。从方才的使用情况来看，此话确实不假。因为按照晨星的经验，大部分异类都能在吃了几颗子弹之后蹦跶挺久的，根本不会这么乖地倒下来躺尸。不过由于重量增加，也给她那尚未复原的手腕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她无意间抬头一扫，发现竟有几名“怪胎”在楼上鬼鬼祟祟，便连忙换掉空弹夹奔了上去。
　　为了更好地观察收容异类的情况，每个收容房间的构造都是三面实墙、一面落地玻璃。那玻璃虽是特制的强化玻璃，但对于这些个“怪胎”来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随便在上面画一个叉，便当即化成了碎碴子。他们神气十足地一脚跨过，看着呆滞地坐在床上的男人，嘴角弯成一个狰狞的弧度。其中一人将他提起来，对着监控摄像头，右手食指狠狠地戳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然而下一秒，伴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他自己的脑门反而先被贯穿了。不给其他“怪胎”震惊的机会，晨星又连开了数枪，直至将他们都打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筛子”，才一面微微喘着气，一面放下了双手。可在放下的瞬间，难以忍受的疼痛骤然从右手腕处袭来，五指不受控制地一松，手枪也随即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被她救下的收容异类却像提线木偶般地爬起来，顶着被脑浆和血液染红的脸，替她捡起了手枪。
　　晨星：“……”
　　收容所是“垃圾场”。在异类界，甚至是部门内部，一直都存在着这种说法。因此她第二个不理解的地方，便是自己身处于此的理由——当然，她本人是绝对无法容忍这种单方面残杀的恶行，但部门行动的准则中，可没有“道义”二字。若收容所真是一无是处的垃圾场，董峻国又为何让自己等人前来抵御侵袭？这里，又隐藏了怎样肮脏龌龊的秘密？
　　晨星一边想着，一边直面正对着自身的黑黢黢的枪口。那收容异类呆视了她顷刻，转而用它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木讷无神地扣下了扳机。晨星愣了愣，恍然意识到他开枪前，似乎动唇说了什么，虽然不清楚完整的句子，但她肯定他说了这两个字——
　　解脱。
　　她站起身，缓缓步入走廊。一面面落地玻璃之后，是一动不动地或立或坐的收容异类们。他们分明看得见同伴一个个被虐杀、看得见危险近在咫尺，却始终无动于衷，仿佛空空如也的躯壳、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晨星扫了一圈，转过身，来到了某间收容房前。房内的男孩也似乎注意到有人来了，慢慢抬起头，涣散的视线对上了她的目光。
　　晨星问：“你还记得我吗？”
　　男孩：“……”
　　“那抚养你长大的人呢？”
　　“……”
　　“艾希，你连她也忘了吗？”
　　男孩的瞳孔稍稍一缩，旋即又恢复成了呆若木鸡的模样。晨星默默握紧左手上的枪，一转头，奋不顾身地向几个追过来的敌人直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