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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八月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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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只要习惯了,哪怕是再离谱再反常之事,也会打心底地认为理所当然。初见欧阳夏竹时的那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念头,伴随着她的死亡,彻底在钟晴心里化成了灰烬。然而死灰,也是可以复燃的。促使那簇火苗越烧越旺的,正是眼前这个温柔如清风般的男人。自从与他相识之后,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成了站立在他面前,轻轻说一声:我爱你。
“你在干什么?”
面对甯安的质问,欧阳尧旭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垂下头,握紧了手里的监护器。可甯安不允许他这般蒙混过去,拔高了音调道:“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欧阳尧旭憎恨自己的不争气和摇摆不定,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那么多次,可又为在何事到临头之际,支支吾吾装聋作哑呢?他下意识把嘴唇咬出血,希望能借助疼痛鼓起勇气,明确自己的立场,讵料下一刻,有人替他回答了:“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吗?你眼瞎了?”
“范冰!”甯安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就算你是代理科长,也不能滥用私刑!”
欧阳尧旭一怔,讷讷地看向甯安。他现在才发觉,虽然甯安以前所未有的怒色相向,但他的目光直逼的,是自己身后的范冰,而非自己。忽然间,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油然而生。
——竟是如此的卑劣。
“哼,没礼貌的东西。果然是物以类聚。这么护着一只畜生,难道你前世也是一只畜生吗?”范冰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再说,你当这遍地的伤员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吗?我是在让尧旭正当实行监护权。尧旭,你说呢?”
“你要还是他的母亲,就别把他牵扯进来!”不等欧阳尧旭回应,甯安率先怒喝道,“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你真就一无所知吗?!”
此话一出,范冰脸上当即挂不住了,正要破口大骂,却被欧阳尧旭抢了先:“你算什么人?少一副比谁都了解我的口气。”
他声音低沉,语气冰冷,眼神更是蒙上了一层幽深的阴影,仿佛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黑暗。他慢慢抬起头,直视着一脸惊愕的甯安,一字一顿地强调道:“我不许任何人,侮辱我的母亲。”
话音一落,万籁俱寂。甯安动了动唇,终究是欲言又止——或许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好说的;或许所有一切,只是他自作多情、多管闲事罢了。他转身半跪在地,小心地抚过钟晴的额头,面带着堪比谎言的美好笑容,轻柔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钟晴朦朦胧胧地眨了眨眼,看着他,气若游丝地说:“爱……”
“嗯?”甯安没听清。
“爱……你……”话未说完,钟晴猛地瞪大双眼,伸手抓住他的衣服,不顾涓涓流血的伤口,一边急喘着气,一边奋力地挣扎道,“……爱……你!”
“尊重是留给人的,她们配吗?”
“她们怎么不配?”
钟晴清晰地记得,初次见面那一天,甯安曾如此把欧阳尧旭问得哑口无言。虽然之后和钟轶受到了不小的惩罚,但她早就习惯被拿来当出气筒使了,所以也没怨恨甯安不考虑她们的处境。对于彼时的她而言,他和其他路人没什么不同。路过时,由于近在眼前,不好不施舍几道同情的目光;路过了,便马上将她们忘得一干二净,在自己的阳关道上阔步高谈。她倒不是对此有什么不满,毕竟这是她自作自受,别人也没有救助她的义务。她只是,从未听过“尊重”这个词而已。
尊重。
什么叫尊重?
如果欧阳尧旭对待自己和姐姐的态度不“尊重”的话,那怎样才算呢?
怀着这个疑问,钟晴迎来了与甯安的第二次的相遇。当时吃的饼干是什么味,她几乎没印象了。她唯一有印象的,是甯安把饼干递到她嘴前时所露出的浅浅的、令她心头不自觉一颤的微笑。
大概这就是尊重吧。她不禁暗暗这么想。
从那以后,她日日夜夜期盼着与甯安见面,甚至趁欧阳尧旭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来到三组办公室门口,远远地注视着他。她希望被他关注,又怯于和他接触。她想让他只尊重她一个,但每次,他的目光都最先落在钟轶身上。
自己比不上姐姐,钟晴是心知肚明的。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忍不住伤心,忍不住失落。因此当他特地找过来,说出“我不怪你”时,钟晴当真觉得,他是在乎自己的。可谁曾想,他这边一说完“我不怪你”,转头又去找钟轶了,而且还手把手地搀扶着她,教她如何走路。
钟晴不清楚钟轶是否想过摆脱“畜生”的标签,像人一样生活。毕竟一直以来,她都安安分分地按照畜生的生活标准生活,按照畜生讨好人类的方式讨好周围的人。但那一刻,她在她眼中,看见了不一样的光彩。于是她明白了,钟轶渴望的,和自己如出一辙。
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什么好奢望了。因为就算让她自己选择,她也肯定会在自己和姐姐之间选择后者。她知道自己该断了这不切实际的痴念,乖乖当一只畜生。可每当她这么想时,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他的笑容,浮现起被他摩挲脑袋时的感觉。她中了名为“甯安”的剧毒,不仅戒除不了“毒瘾”,还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她明白自己不配,却始终控制不了擅自制造出各种幻想的大脑,以至于每每回过神来时,不可避免地被现实的落差刺得千疮百孔。她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必然会做出无法挽回之事。而甯安却像是为了提前预防一样,把尹娜带到了她们跟前。
见到她的那一瞬间,钟晴恍然醒悟,他身边的位置,早已被占据了,哪里还轮得到她们?也对,畜生成人,那不叫人,是妖,是精,是怪物。成人是畜生的非分之想,畜生永远也成不了人!所以自己和姐姐,只能当一辈子畜生。
认清了事实之后,钟晴便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即使在范冰手下受尽折磨,也基本上没多大反应。那天她被反复按进水里,又被像垃圾一样丢在草地上后,钟轶突然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过来,用甯安赠予的梳子给她梳头。
钟晴不懂她怎的心血来潮,却也安静地任由她梳。梳完后,钟轶又帮她擦干了脸,拿起一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碎玻璃,让她借着月光,看看自己的样子。
钟晴依言一瞥,旋即对着玻璃上的黯淡人影,呆住了。
平日里粗糙扎人的毛发由于吸足了水分,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顺直程度,沿着头皮垂落而下,巧妙地遮住了肩膀上的伤疤;发色也在夜空的点缀下,由枯叶般的黄变成了纯正的黑,衬得肤色更加白皙了。仅仅只是梳一梳头发,居然就达到了判若两人的效果。那要是稍微再打理一下,岂不是完全不比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差?
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钟晴心里复苏了。
虽然第二天早上头发干了后,又干枯得像稻草似的,但因为已经知道怎样让它们变顺滑了,所以钟晴没有感到丝毫气馁。她果然还是想成为一个人,一个能站在甯安面前,亲口诉诸自己心意的女人。
——哪怕这份心意,不可实现。
于是她早晨用沾了水的梳子整理头发,晚上借着路灯光练字到凌晨。她写一个“我”,念一下“我”;写一个“爱”,念一下“爱”;写一个“你”,念一下“你”。当然,她练得最多的,是这两个字:
甯安。
她最爱的男人。
对于妹妹的振作,钟轶十分欣慰,不仅教她如何写好字,还时常跑出去回收漂亮的旧衣物送给她。她深知为无法获得回报的心意努力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但比起用自己的双腿行走,她更希望目睹妹妹站起来的那一幕。她不想她因为做不了女人,而放弃做人。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钟晴急哭了。因为她根本传达不出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不是“(我)爱你”,而是“她爱你”——“她”——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她唯一的姐姐钟轶。
“有什么话,等到我们接受了治疗再说吧。”对于钟晴那促不及的的告白,甯安实在没有心情思考,见其状况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恶化,他一边给她做应急处理,一边不停安慰道,“我已经紧急通知附二医了,救护人员马上就会敢到。再坚持一下,等到了医院,不管你想说什么、不管你想说多久,我都会听的。”
钟晴含泪摇了摇头,继续拼命诉说起来。她如何不知自己根本坚持不到附二医的人赶来?因此她必须把试图告知他的话语,在死前说出口:“……爱你,爱……你,爱……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爱你……”
她泪如泉涌,脸色愈来愈苍白,抓着甯安衣服的手也逐渐失去力气,无力地垂了下来。耳畔的呼唤越来越遥远,眼前之人的脸也越来越不真切。她缓缓转过头,望着钟轶那模糊不清的身影,不依不挠地道:“……爱……你……”
为什么只会说“爱你”?为什么连姐姐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连一个简单的“她”都说不出口?沉痛的懊悔压上心间,不堪重负的神经一条接一条麻木。于是最后一滴眼泪滑落脸颊,最后一口气息断在鼻腔里。这一刻,钟晴最大的愿望,不再是站在他面前,向他倾诉爱意,而是来生给钟轶做牛做马,偿还自己在这一生,亏欠她的一切。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甯安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深深埋着头,一声不吭。欧阳尧旭看了看他的背影,不忍地撇过了目光。
“哟哟哟,这可真是令人大吃一惊。原来畜生不仅会鹦鹉学舌,还会像人一样谈恋爱啊。”完全不会看场合的范冰生怕有人忘了她还在似的,阴阳怪气地揶揄道,“不过,果然畜生就是畜生,死了也不知好歹。我女儿的血债,岂是这样就可以算了的?!”
话音未落,她蓦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对准甯安的脑袋就扣下了扳机。然而刹那间,狂风毫无预兆地大作,子弹抵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冲撞,被迫改变轨道,一头栽进了草地里。与此同时,整座花园内灌木瞬间被削平,树木东倒西歪,无数花瓣和绿叶化成碎末,如凌乱的雪般飘落而下。甯安旁若无人地抱起钟晴,再招来一团气流轻轻托起钟轶,带着她们离开了。而企图阻止他的范冰还未喊出口,却忽然被吓了一跳——她手中的手枪不知何时被截掉了枪管,子弹不见踪影,空剩下被手掌包裹着的枪柄。
虽然有点遗憾未能让欧阳尧旭亲手取走钟晴的性命,但这样也算达到了完全决裂他和甯安的目的,所以范冰顿时心情大好,说是心花怒放也不为过。她不以为意地丢了枪柄,无视了受伤的警卫们,走到儿子身边,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尧旭,你现在明白了吧?这世上,只有妈妈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也至始至终站在你这边。现在,不要再让妈妈失望了,好吗?”
欧阳尧旭噎了半天,方才挤出一道苍白无力的微笑:“……嗯。谢谢你,妈妈。”
范冰满意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像终于放宽了心,“这才是妈妈的好儿子。”
欧阳尧旭无言看着她,余光无意间扫过草上的血迹,又对范冰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终究,奢望只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