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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十二月三 ...

  •   目送完步入学校的尹娜,甯安低头看了看表,刚想转身向车站的方向赶去,却听一阵刺耳喇叭当头声响了起来。抬眼一看,只见对面的黑色桑塔纳缓缓降下车窗,坐于驾驶座上的薛琴任歪着头,伸手向他打了个招呼:“哟!”
      今天的薛琴任十分干净:经过一番梳理的泡面卷发乖巧地贴着头皮,不再像扫帚头一样炸着;上身一件红白棒球服,下身一条米色休闲裤,白色布鞋,银色项链。乍眼看去,不仅原先那股浓浓的典型古怪天才&科学研究员的气息烟消云散,还平白无故的多了几分街头少年的青春感。若能去掉那副金属质的笨重眼镜,他就是以假乱真混进高中,也定不会有人发现他实则是个将要奔三的大叔。由于眼前人的形象和日常印象差了十万八千里,甯安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定睛一看,确认那眼镜的呆板框架和重量级唯有薛琴任的俏脸与鼻梁足以驾驭和支撑后顿时醒悟过来,上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薛琴任抬手搭在车窗上,语气轻挑又不容拒绝,宛若被哪位霸道总裁附身了:“走,带你兜风。”
      甯安怀疑自己因为最近睡眠不足而产生幻听了:“……兜风?”
      “对啊。”薛琴任虽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甯安见他那么热情,也不好意思立刻断言拒绝,可无奈有要事在身,便道:“抱歉,我等下有个地方要去,还是下次再说吧。”
      “我载你去啊。”
      “可那里有点远……”
      “不就是阳光儿童福利院嘛,那儿我熟,你就放心的交给我吧。”
      于是乎,咱们的甯安就在这位薛姓司机的热情邀请及免费搭载下,前往了嘉田区。路上,甯安瞥了眼一边用手指拨着方向盘,一边跟着广播一起哼歌的薛琴任,顿了顿,正想开口,却被抢了话:“你昨天向焉科长请假的时候,我刚好路过听到了,所以特地借了车来送你,这样你就不用挤大巴了。”
      斟酌半天,甯安只能回以“谢谢”二字。薛琴任轻哼一笑,眼角的鱼尾纹绽放开来:“哎呀,你也太客气了,不用谢不用谢。”
      甯安无言以对,转移话题:“你刚才说,你对阳光儿童福利院很熟?”
      “我和死猪就是在那儿长大的。”
      原来如此。甯安明白了。“即便如此,你也不用特地来送我吧?鉴定科那边……”
      “在部门的这五年,我一直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元旦春节元宵清明五一端午七夕中秋国庆重阳……那么多节日,我一次假都没放,难免心里有些不平衡。”薛琴任故作抽噎着说:“今儿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偷偷溜出来爽一把,顺带服务一下同事,但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看待我的赤诚之心……”
      甯安不知道这句话该从何开始吐槽,便干脆放弃了:“你是故意的吧?”
      “……故意?”薛琴任顿时一改假惺惺的哭丧脸,眉毛心虚地一挑:“故意什么?”
      “你为何故意翘一天班,我是不知道。”甯安使坏道,“但能让你走出实验室的人,除了易弦,恐怕也没有别人了吧。”
      被戳中痛处,薛琴任自认倒霉,但又不想单自己吃瘪,便反击道:“嘿,你这家伙,给你免费当司机,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竟还给我吹鼻子瞪眼?看来不收你几百块钱当车费,还真当我好欺负是吧?”
      甯安:“……”
      要说薛琴任为何要躲易弦,其实也没什么。自从上上月他俩拜访过沈承信,前者的手腕被后者抓红后,易弦像是忽然开窍了似的,对薛琴任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非但一改往常的强硬作风与时时盯梢的坏习惯,不给他布置任务,不再限制他泡实验室的时间,竟还如同默默照顾暗恋对象的少女一样,悄悄在他桌上放面包、饼干和咖啡;中午吃饭时,默不作声地在他对面坐下,不动筷,只观察他喜欢吃什么,如果自己盘里有同样的菜就夹给他,如果没有就再去排队买给他;晚上下班后还主动发出送他回家的邀约,同意了就刻意绕远路,拒绝了就一路跟到底,直到他进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为此,薛琴任的头整整大了一圈。虽说易弦待他的态度柔和了是好事,但这变化简直堪称质的飞跃,好得甚至过了头,明显是有所图谋的样子——“易弦那家伙,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薛琴任纳闷地心道。
      有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易弦所做的努力,甯安或许看不到,但每次薛琴任来找他时所一同带来的冰冷杀气,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了。假如那杀气能造成实质性的伤害,鬼知道甯安究竟死了多少次。然而这种事情若是由别人的嘴巴说来就没意思了,因此甯安也是巴不得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薛大小姐能早些察觉到对方的心意,毕竟若教易弦发现他翘班的目的是给自己当司机,那就真的非常非常尴尬了。
      好胜心得到满足之后,薛琴任得意地眉飞色舞,悠悠地开启了正题:“说起来,你为何忽然想调查胡一轮?”
      甯安一惊,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薛琴任,随后平静地说:“沈连寂找我谈过了。”
      “哦?”薛琴任一挑眉毛,“他居然和你谈了胡一轮的事?”
      甯安读出了对方语气中的惊讶:“怎么,沈连寂不能找我谈这件事?”
      “那倒没有,我只是想不到他竟然会主动找你谈。毕竟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甯安蓦地回想起沈连寂讲解胡一轮能力时的奇怪状态,“沈连寂对胡一轮,好像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恨感……”
      “兴许天才们都有自己的一番想法吧,所以才瞧不起智商低的。”从这点来讲,薛琴任实属个亲民的天才。
      甯安摸了摸下巴,不赞同:“不,沈连寂不是这种人。”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大概是感觉一类的东西吧。”
      薛琴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确实。他那种冷冷的感觉,不像是出于高人一等的傲慢,反倒像一股看破红尘的超然。”
      尽管“看破红尘的超然”十分趋进甯安心中的理想表述,但他还是觉得无法涵盖沈连寂的所有特点。沈连寂的高冷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奇妙,感觉上冰冷淡漠,但实际上却飘着一股气若游丝般的温度,教人渴望接近又害怕接近,根本不是区区一介高中生所能具有的气质。薛琴任看甯安想入了神,禁不住再次笑了起来:“看不出来,你对沈连寂还挺有好感。”
      “你不喜欢他?”
      “我有什么不喜欢的?只要是优秀的实验体,不论男女老少,我都喜欢。”
      之后,二人都不再言语,任由广播小姐姐的甜美声音遍布车内的每个角落,漫出车窗,随风飘散。随后,便是两人的目的地——阳光儿童福利院。
      阳光儿童福利院,又称阳光之家,距今已有45年的历史,属于非营利性/福利机构,虽然靠着政府的补贴与民间人士自发组织的爱心活动勉强撑到了现在,但由于吃不消持续多年的入不敷出,几乎已是苟延残喘的状态,要不了多久便会彻底破产。
      时隔十年回到童年时期的住所,薛琴任不由得感慨叹息了好一会儿,一下指着这棵树说它长高了不少,一下又遥望屋顶,说哪处的瓦又得补了。事先接到通知的院长亲自出来迎接,和薛琴任寒暄了好一阵子。
      从对话中可以听出,薛琴任是几十年来,这家福利院所培养出的为数不多的功成名就之人,所以也备受院内上下的关注——就薛琴任来看,他那点东西根本搬不上台面;可在院长眼里,搞科学就等于高大上,更别说进入国家部门搞研究了,所以给人介绍的时候,他总是左一个“薛科学家”,右一个“薛研究员”,搞得薛琴任差点很厚颜无耻地来一句:“是的,我就是这么牛”。
      在去往院长办公室的途中,甯安注意到了一面贴满了照片的老墙。这面老墙可谓聚集了这家福利院三十多年来的心血与回忆,每张照片上的主角都是若干个孩子,有大有小,或以拍照的标准手势——比剪刀手说“耶”,或勾肩搭背,或牵手,或眼睛眯成一条线,或故意做鬼脸。尽管他们的生活清贫而节俭,但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幸福的笑容,温暖而温馨,一点也不孤单。薛琴任伫立凝视了片刻,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说:“你看,这是我和死猪。”
      照片的背景是一间教室,高高挂起的横幅上写着“六一儿童节快乐”,分成两组四列的桌子上摆满了一块一块的小蛋糕,坐在小板凳上的孩子们无一不戴着彩色的尖顶小帽,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目光整齐划一地看着镜头,对以最美丽且最开心的微笑。而在二十八个孩子中,唯有一个另类——那是低着头,张开嘴巴似欲去偷吃他邻座的蛋糕的风逸才。
      “福利院里的孩子大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老师们,就是在福利院照顾我们的人,我们都这么喊他们,将六一儿童定为了大家的生日。而那天,也是我们一年中唯一一次能吃到蛋糕的机会。可偏偏这头死猪竟趁老师给我们拍照片的时候把我的蛋糕给咬掉了一大口,事后还不承认,抵赖说是别人吃的。我当时哭得真是寻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最后老师将她那份蛋糕分了给我,那头死猪恐怕就要在那年的六一夜晚与世长辞了。”
      薛琴任说的时候,眼神阴幽而怨恨,还愤愤地握起了拳头,此事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可见一斑。甯安听得笑出了声:“原来风逸才从小时候开始就已经这么……调皮了?”
      甯安本想说“贱”的,但转念觉得“贱”太难听,就换了个稍微委婉些的词。薛琴任愤恨难平,过往被愚弄被戏耍的惨痛经历记忆犹新:“他哪叫调皮?简直就是欠揍欠调教!就算明儿忽然横尸街头也一点都不奇怪!”
      “嗯嗯嗯……”甯安不知该如何平息他心中的愤怒,只好连连点头附会。经过对风逸才的一番狠狠默骂,薛琴任总算恢复了精神,听到院长的催促后,整理了下衣领,昂首挺胸地迈开了步子。对此,甯安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下,立刻跟上。
      院长办公室,一位年纪超过四十的老师已等候多时。院长介绍道:“这位是白老师,胡一轮以前就是由她带的。”随后,他又向白老师介绍了薛琴任和甯安,并替他们说明了来意。白老师说:“胡一轮的话,的确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孩子呢。”
      单凭这句话,并不足以判断年幼的胡一轮是个好孩子还是坏孩子,但见白老师说的时候表情难看,语气踟蹰,甯安心里便有数了。“可以和我说说胡一轮的日常表现以及人际关系吗?”
      这个请求并不困难,毕竟对于这个的孩子所有一切,白老师都历历在目。她简单回忆了下,道:“胡一轮他从本质上讲,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孩子。虽然平时给人一种怪怪的阴沉感,可一听到有谁需要帮忙,他就会去默默伸出援手。比起其他时常顽皮捣蛋、偶尔叛逆的孩子,他已经非常让人省心了。但后来我才发现,胡一轮他……”她话音一转,咬了咬牙,“他只是在玩角色扮演。”
      甯安难以置信:“角色……扮演?这是什么意思?”
      “胡一轮他没有完整独立的人格,没有‘自我’的概念——当然,这是我们后来带他去看医生时才知道的——他会根据环境或情景的需要和周围人的不同期待,扮演不同的角色,偶尔看上去像人格分裂,但其实并不是,他只是在按照他的想象饰演一名角色罢了。此前,我只以为胡一轮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的违和感是我的错觉,所以也没怎么在意,但听了医生的诊断后,我才确信那是胡一轮这个孩子本身的问题。”
      白老师收了话音,在心里整理了一下思路与措辞,“一次,院里组织了一场话剧表演活动,我们班分到的是《小红帽》。选角的时候,孩子们都很积极,争着想演猎人。我看胡一轮几乎不怎么跟别的的孩子来往,就希望他通过集体活动变得活泼一点,把猎人的角色给他演了。某天排练的时候,我临时接到一通电话,出去接完回来后才发现,演大灰狼的那个孩子正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旁边都是血,其他孩子缩在一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站在一边的胡一轮……”
      “当年的这件事,我也很有印象。”院长插入道:“尽管我们马上封锁了消息,但不知道为何,外面的人还是知道了,甚至还以讹传讹,说我们院虐待儿童,将胡一轮虐待成了一个有什么反社会心理的变态儿童,真是荒唐得不能再荒唐!”他深吸一口气以压下浮上心头的愤怒,继续道:“之后我把胡一轮叫来,问他为什么用剪刀刺那个孩子。他一脸委屈地看着我,说:‘不剪开大灰狼的肚子,猎人怎么救外婆?’”
      甯安震惊得瞠目结舌,薛琴任则略显同情地摇了摇头。
      “排练的时候,我给他的分明是假的道具,但他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把尖头剪刀……”白老师的眼角依稀闪着泪光,声音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幸好那个孩子最后救过来了,不然我真是……”
      “至于胡一轮,我们后来带他去看了精神科的医生。”院长道,“但他的情况真的很难办,我们也没法支付他的治疗费,又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下,所以最后还是把他带回来,给他安排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在那之后,他安顺了很多,好一段时间内都没再出什么事端。”
      既有“好一段时间内”,那么“好一段时间外”,一定发生什么了。
      白老师抿了抿唇,徐徐地开口道:“我怕胡一轮独自一人在阁楼上太孤单,时不时的会找他聊天,一方面也是希望他能向我敞开心扉,找出他变成这样的原因。胡一轮也很配合,向我讲了很多关于他妈妈的事。我一边想帮助他,一边又忍不住怀疑他只是在扮演一名需要大人开导的问题生,根本分不清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再后来,真正恐怖的事发生了,为了保护孩子们,我……我……”她哽了一下,捂着泪流不止的脸说:“我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胡一轮,马上滚出阳光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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