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宦》原非笔

29、第 29 章

　　焦勖的桌案和修德的桌案一前一后挨在一起，走入偏殿后，焦勖刻意把目光避开正低低说着话的文竹和修德，心无旁骛地走到主座自己的案前坐下。

　　司礼监的人近些日子都是随侍着赵琮在武英殿的偏殿当差，方便赵琮传召。

　　平安抱着一摞贴着内阁票拟的奏章放下，低声说明了哪些是内阁急等着批红的，哪几本又是各部催过的后，躬身退下。

　　目光落在桌案上半臂高等着给批红答复的奏本上，焦勖凝了凝神，将心思放回公事上。他面上的神情缓缓沉静下来，低头翻开最顶上的一本奏疏，扫了一眼原章，又细细看过内阁拟的处置意见，正欲提笔批复，一只素白的手伸了过来，将一小盅碗熬得软烂的粥放在案角。

　　焦勖蹙了蹙眉，他做事的时候最不喜人搅扰，抬头望过去，目光对上一张温和的脸。

　　“郡主吩咐备下的。”

　　这一角只焦勖文竹和修德三人，文竹说话的声音又很低，平安在远处听唤，虽见着文竹忽然放了盅汤食似的的东西在自家主子案角，只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因此也只疑惑地多看了两眼。

　　焦勖凌厉的目光在听见郡主两个字时瞬时柔和了下来。

　　文竹松了口气，方才陡然对上焦勖锐利的目光，明明他眼中仍含着笑意，但那目光静得像一汪危机四伏的潭水，只是对视了一眼便不知为何直教人情不自禁地脊背发寒。

　　往常郡主在时，和这位掌印大人相处，文竹从未觉得他哪里骇人过，这还是头回，她光是看着他的眼睛，便不自觉心生惧意。

　　文竹凝了凝神，重又笑着继续将赵琦吩咐的话说完。

　　“郡主说，大人可以不吃完，但必须得吃，这鸭子肉粥养胃生津，专门加了红枣，补血益气，大人趁热慢用，吃好了唤我一声就成。”

　　文竹说完略一欠身，回身重又去盯修德去了。

　　修德自入京后便有些水土不服，人一直不大舒服，但因赵琮初初登基，宫中事项多且杂，他无暇休养，便一直瞒着文竹，恐她担心。若不是前日个碰巧被文竹撞到他偷偷拣了药在吃，文竹还不知道他已腹泻了多日，连带着人也变得懒吃懒喝已好几日。

　　焦勖好容易才重又在心底浇筑好的那面用来阻挡赵琦的城墙被案角那碗氤氲着袅袅香气的肉粥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倒，防守的城墙轰然倒塌，城里没有宝物，空落落锁着的不过是一颗渴望被温柔拾起的破烂的心。

　　焦勖缓缓地伸出手，端过粥碗。

　　一口温热的肉粥入腹，四肢百骸好似也跟着暖了起来，他想，他该拿赵琦怎么办才好啊，她再这般待他好下去，叫他怎么能舍得放手。

　　记挂着给焦勖找大夫调理身体的事，陪着冯太后用过早膳，赵琦便借口找赵琮往武英殿过来。

　　赵琮每日早朝后还有单独同内阁的小朝会，赵琦到武英殿的时候，他也是刚到。

　　“阿姐？”

　　见了她来，赵琮十分惊喜，忙让今日讲学的先生先一旁歇息，快步迎上前：“可用过早膳，我这儿有现炖好的建莲红枣汤，我让人盛一碗过来。”说着便招手唤人。

　　“我在太后那里吃过来的。”

　　赵琦忙笑着拦住，瞥眼往大殿里扫了一眼。肃穆庄严的殿宇幽深寂静，又有巨大的梁柱隔挡，赵琦没看到焦勖在哪儿。

　　“有两日没见你了，过来看看你。”赵琦笑着对赵琮说。

　　也亏得赵琮不知道自家姐姐的小心思，听了这话眼睛笑作了月牙，高兴道：“我也正想阿姐呢，早起的时候我还想着晚一些遣人去请阿姐过来和我一道用午膳，顺道商量安排人去接二姐姐她们，我知道阿姐心里一直念着。”

　　赵琮登基后每日忙得不得了，因岐王和张振谋逆一案朝中人心又正自动荡，赵琦自己也尚未安顿妥当，诸事杂糅，是以回陆州去接赵琼她们的事赵琦心中虽时时挂念着，却一直未在赵琮面前提起过。

　　赵琦原是打算等过两日她的宅子收拾出来，暑气退去，天气凉爽便宜赶路了时，再让杨威杨武几个带些东厂厂卫回陆州帮着把人接上京来的。

　　能提前将人接过来，早些团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赵琦高兴道：“那可太好了，这几日出发的话，琼儿她们过来路上也能从容些，虽然今年的中秋没法子在一起过了，好歹能赶上年节，到时候又能热热闹闹的。”

　　赵琦正说着，余光里瞥见文竹从偏殿的梁柱后走出，因是听到了她的声音出来的，见她和赵琮在说话，便又顿住步子只拿手朝里指了指。

　　赵琦会意，抿着唇笑了起来，便先将商议接人的事暂且放下，朝赵琮笑道：“别叫先生久候着，等你一会儿下了学得空咱们再细细说，我这会儿不走，你让人帮我在偏殿里设一张桌案，我先给琼儿她们去封信。”

　　“阿姐若要写信，我让人在正殿给阿姐设一张桌便是，阿姐顺道还能陪我听先生讲会儿学，偏殿里如今给司礼监用着，别叫他们扰了阿姐的清净。”

　　“我还就怕太清净了，这宫里整日的规矩又多，个个行动坐卧半点声息也不露，阿姐都快憋死了。”

　　赵琦快言快语，说完笑着握住赵琮的肩便把他转过身往里推：“快去听课吧陛下，你没见着先生都瞪我好几眼了，我可不爱听那些劳什子的文章，你放过阿姐吧。”

　　现如今整个大历恐怕也只有赵琦敢不打一声招呼便对九五至尊的天子动手动脚了。

　　赵琮笑着回头嘱咐：“那阿姐你若是还要什么自己吩咐便是，修德在里面，我这便让人把桌案和笔墨纸砚给你送过去，你若是无聊了便自己四处逛逛，这院子里也有几处可堪一看的景。”

　　赵琦颇有些无奈地笑着点头：“好，陛下快别操心了。”

　　自入了京后，琮儿每回见着她，总像个爱操心的大人般关心东嘱咐西，倒把她当起孩子来了。

　　能在武英殿随侍皇帝的人都是何等的心思玲珑，赵琦和赵琮说话的时候，众人极有眼色地都只敢遥遥地请了安在一旁听唤，这会儿见话说完，忙都殷勤地赶着来领赵琦去偏殿。

　　赵琦素来不喜被一堆人前呼后拥，只温温和和地笑着道：“不用跟着，你们都忙你们的去吧，我若缺什么了再唤你们。”

　　说着一回身，见平安也正站在不远处笑得一脸喜庆地望着她，听了她这话正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赵琦便摇摇地朝平安招招手：“平安过来。”

　　平安立时笑得愈发一朵花似的，忙殷勤地小跑过来：“郡主好，奴婢请郡主金安，桌案还需得一会儿才能搬过来，要不奴婢先带郡主四处看看？”

　　赵琦笑着点头：“那便先去偏殿里看看。”

　　平安应声在前带路。

　　满武英殿的人都知道朝云郡主来了，焦勖自然也知道。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从容不迫，可赵琦的人走入偏殿时，昨夜的种种忽如潮水般猛涨上心间，他瞬时整个人便抑制不住地不自在起来。

　　赵琦笑着抱他，赵琦说喜欢他，赵琦贴在他耳边低低地哄他，还有他...他居然在赵琦面前哭了，还哭得那般肆无忌惮。

　　一想到他紧紧拉着赵琦的手，在赵琦怀里哭得天昏地暗，焦勖蓦地便羞耻得连脚趾也想蜷起来。

　　司礼监今日当值的人早都得了消息侍立着等赵琦来，一见她入殿纷纷行礼请安。

　　赵琦目光落在低眉敛目站在正前的焦勖身上，嘴里笑道：“都快免礼，大家别拘束着，该忙什么自去忙便是，别误了朝廷的正事。”

　　司礼监几个心思活络的原想着能巴结讨好两句赵琦的随堂太监听了这话很是失望，但又不敢违逆赵琦的话，磨蹭了会儿，只得不甘心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上。

　　焦勖能感受到赵琦含着笑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轻颤着眼睫，忽地便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藏起来，好避开那恼人的视线。

　　见焦勖被她盯得不自觉地又把手绞在一起，赵琦好笑之余又有些心痒，若不是这会儿殿里一堆人，她真想抱一抱他。

　　赵琦轻笑着先将目光移了开，不想焦勖一直这么紧张无措，谁叫这会儿她还不能抱他呢。

　　焦勖如蒙大赦，他真怕自己再多被她看两眼，便会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什么失态的事。勉强镇定了三分，焦勖躬身朝赵琦施了一礼，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缓步走回自己的桌案前。

　　赵琦装模作样地跟着平安在大殿里胡乱转了一圈。宫人们将桌案抬进来时，平安指使着原想给赵琦专门找一处僻静的位置让她坐，赵琦忙给拦住了。

　　开玩笑呢，真要让她坐在这么个离焦勖老远的鬼位置，她不白来了。

　　赵琦指挥着平安给她把桌案摆在了焦勖和修德的桌案中间的位置，修德文竹都是宁王府的人，平安只以为她想挨着他们近些方便说话，便也不作他想。

　　唯有焦勖，在赵琦大模大样地指使着人摆桌子放纸笔时，握着的朱批的手悄然收紧，微垂着眉眼盯着翻开的那页奏疏好半天也未落下一笔。

　　在他心底不为人知的那个角落，他的心跟着赵琦浮动的裙尾，一下又一下地，不听使唤地扑通扑通欢喜地狂跳着。

　　他的心那般诚实，赵琦来了，他一颗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心便也跟着活了，欢欣雀跃地呐喊着，想被她温柔拾起，妥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