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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梦魇 ...

  •   ——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叶翎的语调和神色都无比平静。她评论自己的性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过分冷静又轻描淡写。

      魏弦京却仿佛被什么温和又坚定的力量扼住了咽喉,一时之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在朝堂之上行走数年,因为皇帝的刁难,频频去苦厄之处办理差事。他见过的流离失所的苦命人数不胜数,大多神色麻木,满面困苦,有些则疯疯癫癫,神色痴狂。

      他们将自己遭受过的一切全都写在脸上,在泥淖之中吃力地挣扎着。迷茫、无助、又麻木。他们有些任由自己陷入污泥,有些挣扎着像岸边爬去,还有一些,将身旁的人踩进泥里,借力向上浮,为自己换取更多的时间,脸上全是狰狞和扭曲。

      可魏弦京从未见过叶翎这样的人。

      她低微、弱小、心思简单、头脑耿直。她像所有挣扎在贫贱之中的芸芸众生一样,无枝可依,野蛮粗鄙。

      可是她却并不麻木。她半身陷在泥潭里,双手却托举着别人。她虽孱弱,却以身为舟,企图渡别人过河。

      那一瞬,魏弦京彻底明白,叶翎是无法被他说服,去做“聪明”的事的。她不是聪明人,或许在某些层面来说,她是魏弦京这辈子见过最蠢的人,顽固不化,一意孤行。

      可是魏弦京不认为自己的余生之中,还会再见到这样的人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叶翎,松松圈在叶翎衣袖上的手指松了力道,又落回了干草上,被叶翎捡起,塞进了被当作被褥的衣物里。

      魏弦京看着叶翎再度抬起手腕儿,将酒水混合着草药汁水浸湿的帕子,反反复复地抚过他的耳后,前额和脖颈儿,她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拂过他的胸膛,让疲倦和令人羞耻的安稳蔓延开来。

      他觉得万分疲惫,眼睫几乎粘在一处,视线中叶翎的脸渐渐模糊成一团儿,像一个令人安心的影子。

      他头脑渐渐迟缓下来,喉咙里却叽咕着:

      “…逃。”

      “嗯。”

      最后的清明消散殆尽,魏弦京不甘地听到叶翎十分敷衍的“嗯”声,却没有半分力气与她置气了。

      他发着高热,在叶翎的怀里,陷入了一个遥远又陌生的梦境。

      ——

      “…臣有悔难言,还请王妃给臣改过的机会!大将军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属下却还在西北等待调令!只需王妃一个信物,边境二十万镇北军皆会听从您的号令,届时……”

      “先夫已经过世,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七岁的魏弦京矮身躲在暗室旁的灯影之下,一双小手紧紧握着黄铜灯盏上的麒麟纹饰,手心都被灯盏上的热度烫得微微发红。

      但他不敢出声。他好容易探到此处,找到了母亲,可不能再出声让母亲发现,派侍从来将他抱走了。

      “……难道王妃就真这么放弃了吗?就算不为大将军鸣冤,世子又该如何?他绝不会放过大将军唯一的子嗣——”

      “这些,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

      魏弦京小小的身躯无法控制地因母亲话中的冰冷打了个寒颤,小手更紧地握住灯盏,小小的身子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企图给自己一点儿被守卫着的感觉。

      年仅七岁的他,其实是有些害怕母亲的。他不敢表露,却觉得自己的威风凛凛,深受皇爷爷喜爱的父亲同自己一样,也是有些怕母亲的。

      否则父亲每次都在母亲一个看似温和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缩起脖子呢。

      他好想父亲啊。

      魏弦京把肉乎乎的小脸儿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小小的身子打了个颤儿,让席卷上来的困意消散些许。

      父亲若在,便会抱着他玩闹。有时玩得过分了,将他抛到了高高的树杈上,锦衣都刮破了。那时候母亲便会皱着眉,大步走过来抱起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对父亲道:

      “不许闹了。”

      而那时候,小小的魏弦京会沉溺在母亲周身萦绕不散的冷香之中,紧紧抓住母亲衣襟上一丝不苟的精美纹绣——那是平日对他态度冷淡的母亲唯一对他敞开怀抱的时刻。

      而在母亲身后,他的父亲会对他眨一眨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可是如今府中的人都在传,父亲死了,就死在京城的郊外,是弃军抗旨,无诏归京的。是抛下了未整顿的边军,心有不臣,违逆君主的。

      他们说父亲死得不磊落光明,还说皇帝派人将百姓为父亲立在边关的功德碑强行推倒,起居录上,父亲的功绩被全部删去。

      那些消息传来以后,自新皇登基,日日眉头紧皱的母亲便愈发冷淡疏离。她甚至不肯再看魏弦京一眼,以至于魏弦京不得不日日寻思怎么甩脱跟随着他的侍从,想方设法离母亲更近一些。

      “……你不知他的秉性,我却是知道的。”

      等魏弦京回过神儿来,他便听到母亲的声线愈发平稳,话语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蛰伏已久,绝不会留下任何漏洞。两月过去,即便我有心向西北军中传递消息,这消息也绝对走不出京城。新帝对王府的提防是最严密的,你今日如此冒险,本就不该。既已择主,便最忌摇摆不定,你好自为之吧。”

      “王妃!”

      暗室中,除了母亲的另外一人大声哭喊道,屋内继而传出双膝碰撞地面的声响,吓了魏弦京一跳:

      “王妃,我有罪,我罪该万死。我万万没想到新皇是这种心狠手辣的无耻之辈,也没想到会害死这么多的同僚,更害了大将军和王妃!”

      “我知道。”

      他母亲的声音古井无波:

      “你无意害人,只是一时贪婪,被他蒙蔽。事已至此,无可转圜,不必再介怀。”

      “王妃……主子……”

      那人啜泣道:

      “至少让我看护小世子…他拿住了我唯一的妹子和弟弟一家的命,主子,都是我无用,我不知如何改悔,才能——”

      “世子的去向,我自有安排,你们都无需插手。”

      终于,他母亲寡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和安抚,对那人沉声说道:

      “你在他手下办事儿,不可贪功,不可与我一党再有半分牵扯。你想要活,想要你弟妹活,便聪明些吧。”

      就在这时,密室外灯芯燃尽,黑暗骤然降临,吓得魏弦京一声惊呼,跌坐在地上。

      他的母亲拿着烛台,蹙眉靠近。在灯火之下,魏弦京骤然瞥见母亲另一只手中拎着的短剑,和母亲脸上那种无声的冷酷,当即吓得噤若寒蝉。

      他母亲看见他,翻动衣袖,那柄短剑便消失在母亲身后。而母亲一手握着烛台,一手抱起了他。魏弦京去看母亲身后,既没有看见母亲藏匿的那把剑,也没有找到方才与母亲说话的人。

      “他去哪儿了?”

      他将额头顶在母亲的颈窝,这般便不用看到母亲对他的冷脸了。

      “京儿,”

      他母亲声音淡淡,却依然柔和,并没有像魏弦京想象的那样充满责怪:

      “不必记着他,也不必记着这些。”

      “京儿晓得了。”

      他呐呐应着,小狗儿似的将鼻端凑到母亲的颈窝里,拼命汲取着母亲身上那绵延不断的冷香。父亲不在了,母亲连看他一眼都倦怠,他不知自己下一回闻到母亲身上这令人安心的味道会是何时了。

      可就算父亲不在,他也会永远寻找母亲,永远不离开母亲的。

      这一夜,魏弦京是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入睡的。可当他再次醒来,举目之间全是呛人的烟气,他的眼睛被刺激得直流眼泪,可他拼命地睁大,跌跌撞撞地去寻母亲。

      他口中干渴,喉咙被鼻腔吸入的烟气熏得红肿,随着他的每一次吞咽巨痛不止。他在噼啪作响的火舌之中穿行,耳畔全是奔跑和惨叫的声响。

      他在正殿之中寻到发丝散乱,衣摆染血的母亲。那把之前消失在母亲身后的短剑此刻握在母亲手中。王府的护卫尽数倒下,可母亲仍然在站立在一片灼烧的废墟之中,手中的剑染着不详的血色。

      一队又一队陌生的侍卫企图靠近母亲,却被母亲连番逼退。领头者在大声说些什么,而魏弦京听不清楚。他欣喜地跑向火场中的母亲,却骤然看到母亲骤然变色的脸。

      魏弦京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惊怒的样子,心下一颤,可下一秒,他的身子腾空,被提在了那领头侍卫的手里。

      他惊慌的回头探看,却看不清那侍卫的脸,只听到那人沉声喝道:

      “娘娘,火场惊险,还请娘娘移驾。”

      “还请娘娘移驾。”

      他周遭的侍卫隆声重复道,那声音穿破火场喧嚣的烟雾和噼啪作响的火舌,直直击中了殿内皆然伫立在火场中的女子。

      在蒸腾的烟气之中,魏弦京眼中的母亲样貌模糊,神色不明。可是他能看到的,是母亲以剑柱身,一点儿一点儿地从火场之中爬了出来。

      她手中的短剑被缴,双手被缚。而魏弦京被骇得满眼泪光,模糊了母亲的面容。

      他没看清彼时的母亲脸上的神色。可是在岁月一次又一次的摧折下,那不甚清晰的面容被魏弦京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中深深描绘,逐渐刻画出一张完整的面容。

      那是一张写满对魏弦京的责怪、失望的脸。

      ——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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