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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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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娘千恩万谢地请陆蔺进门,事无巨细地说明了赵二的症状。
赵二的病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在桂娘记忆中,赵二一直以来都有咳嗽,偶有咳痰。这两年里,桂娘总能看见赵二抚胸舒气、气喘吁吁,咳嗽也随之加剧。
而今年,赵二咳嗽严重时甚至直不起身子,胸痛难忍、呼吸艰难。
早两年时候桂娘便问过赵二,可对寻常人而言,不是非死不可的大病,绝对不肯去见医师;若是大病,宁肯等死,也无家财去损耗的。桂娘过问两回都被赵二推拒了,只说熬一熬便好了。
这一熬两熬的,竟是熬到赵二连从床榻上起身都艰难的地步了。
桂娘苦笑道:“小病不治、延误为大病,我也并不指望赵妈妈能如何痊愈康健,只求叫她少受些苦楚。”
病情听得过半,陆蔺已然蹙起眉头,茶碗不接手,先进左间探望过赵二。
这“等死”的想法,并非赵二独有,陆蔺跟随大母行医时见识不少,已然极为习惯了。陆蔺甫一进屋,与赵二对上眼,熟练地率先开口介绍自己:“我是新任县令陆氏的女儿,家中大母曾于太医署任职,今日与桂娘一见如故,此番诊治不收分文。”
赵二蜷缩在床榻里侧,眯起眼睛打量来人,陆蔺长着十足面善的脸,一身青衣,活脱脱救世济民的杏林圣手——就是看着太年轻了些。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心软、经验少、医药钱也少。
她声音沙哑:“劳烦陆娘子了。”
桂娘哭笑不得,背过身去支起窗户、大开屋门,放一室亮堂。
陆蔺见赵二咬着牙没吱声,知道她是身上疼痛难忍,自顾自往榻边的矮凳上坐了,伸手搭赵二右手脉,侧目凝神。
室内落针可闻,桂娘眼神虚虚地落在墙根发呆,只觉时光漫长。
陆蔺稍稍一动,桂娘立刻转头去看她,就见陆蔺伸出另一只手切赵二左手脉。
良久之后,赵二先耐不住咳嗽,往痰盂内咳出带血丝的清痰,陆蔺仔细观察后,起身替赵二拉好被褥。
桂娘率先道:“妈妈好好歇息。蔺阿姊与我去吃杯茶吧。”
说病情,自然不能在病人跟前,陆蔺跟随桂娘出屋门,二人往隔壁桂娘的卧房说话。
孙家院落不大,住的人却不少,因此并无专门待客的堂屋。此刻家中也无空余人手烧水煮茶,说是吃茶,桂娘也只能从厨房提半壶早上滚过一回的冷茶,取两个陶杯,一叠饼子,将就着招待。
面对愿意白白出力的救命恩人,这样的招待显然是失礼的,桂娘有些羞愧:“蔺阿姊远道而来,一日也未歇便为我家事奔走,我却连像样地茶点都拿不出手,十分对不住。”
幸亏救命恩人本人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安慰主家:“我是不请自来的客人,不被提溜着赶出大门已是感恩,何来对不住一说。桂娘切莫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我这般年轻人,寻常都找不见愿意让我医治的病人,此番经历与我而言也有进益。”
显然陆蔺并不求回报,而桂娘在钱财方面也难以报答,桂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陆蔺握着陶杯呷了一口茶,一刻也不耽误地说起赵二的病情,神情严肃:“内伤久咳,肺气耗伤,致肺气虚冷,不能温摄津液,致肺叶渐渐痿弱①……许是虚寒肺痿。我才疏学浅,并不敢十分断定,待我家去再问大母,最晚明日与你答复。”说着,陆蔺搭桂娘手腕,劝她多歇息:“药方药材我家中一应齐备,这两日你万事莫操心,料想你这一年来操劳不少,你这样年幼,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是要伤及根本的。”
交代完毕,陆蔺提出告辞。桂娘将人送到院中桂树下时突然叫停了陆蔺的脚步:“你且等我一下。”
不等人答复,桂娘冲进屋子好一阵翻箱倒柜又急匆匆赶回,将颇为古旧的书册送到陆蔺面前:“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据说是药经,我也不知真假,我母亲走得早,家里无人用得上,或许蔺阿姊得用,还请收下。”
书册陈旧,虽然只有半卷,却是用绢布细细包裹着,字迹大都清晰完整,保存完好,又是桂娘先母遗物,可见是桂娘心头宝贝。
陆蔺惊讶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捧着书卷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思来想去仍是不忍拂了桂娘心意:“那就由我先带回家去,誊抄一遍,再将书册送还桂娘。”
稍有报偿后,桂娘心下松快许多,闻言摆摆手:“若不是蔺阿姊来得巧,再过两日我就得考虑出门找个看得上眼的人卖了这卷东西,大抵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就这样吧。”
陆蔺没再劝说,环顾孙家院落,目光落在庭中郁郁葱葱的桂树上,笑道:“金桂温肺化饮、散寒止痛,是好药材。桂娘若是有意,不如待到金桂怒放之际,择一捧与我。”
两人已是邻居,出门右转便是陆蔺住处,陆蔺笑请桂娘留步。
桂娘站在原地目送陆蔺离开,手掌落在凹凸不平的桂树树干上摩挲许久。
这颗桂树是林秀怀着桂娘时,与赵二移植在庭院,桂树伴着桂娘长大,如今也快十三年了。
枝叶旺盛、树势强健,却不爱开花。
据说当年花开茂盛,只是桂娘没见过几回。
*
小半年以来的辛苦终于要有个确定的结果——从太医署致仕的大医来替赵二诊断,是桂娘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事,无论赵二是否能治,这事都会有个可以接受的结局了。
桂娘已经尽心尽力,剩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
桂娘从门窗处探头确认赵二正睡着,口微张、气息短促,她放下大半窗户留一道口透气,再合上屋门。
近日里陆县令进城,县衙内且有的忙碌,孙主簿在这段时日里多半要围着新任县令转悠。既然孙主簿不回来,桂娘也不用急着生火做饭,孙大郎和孙二郎可以用饼子酱菜糊弄两口,她难得安静半日。
正房三间,中间是厅堂,平日一家吃饭、孙主簿待客都在此处。正房右侧间则是孙主簿卧房,左侧间则当做库房使用。桂娘,常往来于此,这里笔墨纸砚俱全,也有小案小几,又是个平常不见人的所在,尤其心情不愉的时候,桂娘便独自窝在这儿找些消遣。
往前数两年,孙主簿与前任药县令关系蜜里调油的时期,孙主簿每逢休沐就会专门空出一个时辰教导女儿读书习字。后来前任县令四年任职期满调离、赵二生病,孙主簿和桂娘都没了多余的心力。
常见、能用得上的字桂娘能读能写,寻常的书册大都能通读,倒也无需孙主簿再额外指点,有不熟识的字眼,桂娘便往长兄孙大郎处问过。稍有些空闲的时候,桂娘便在正房左间里读一点简单的书。
赵二最知道桂娘的习惯,每逢这时候便会从厨房柜子里寻摸一块饴糖,塞进桂娘手里,也不多说话,就静静地陪着。
现在赵二病的久了,桂娘觉得难过,就独自待着读书习字,寻片刻安宁。
*
孙大郎下学回来,自觉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热水就饼子囫囵吃个饱腹,而后在院子里找起妹妹来。孙大郎先敲了敲屋门,没听见回应,碍于赵二的病症不好高声寻人,顺着墙根找了一周,可算是寻见一处开着的窗户,将今日从外头带回来的米糕从窗口送进去,顺带劝几句:“赵二的身体我瞧着就那样了,你这半年也太辛苦,该放下还是要放下,阿耶也说了多次了。”
桂娘打开油纸拈米糕吃了,视线紧紧落在书本上,耳边只当他无事放屁,兀自说起今日邻居陆家来人的事:“阿耶回来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劳烦阿兄替我将此事与阿耶分说清楚。”
此事最妙就妙在陆蔺刚好就是孙主簿顶头上司陆县令的女儿,若是能借此机会与陆家结交一番,最好是能与钱大医熟识一二,孙主簿怕不是心肝脾肺都掏出来与人攀交情。
世人都说母父知儿,为儿的何尝不知大人呢?
孙大郎听了果然不再就此事发一言,往自己住的屋子方向走了两步,想起孙二郎,又转头问:“今日二郎在家么?许久没见过他了。”
“阿兄白日里与二兄一道出门子的,反倒来问我一个整日坐在家中料理家事的?”桂娘反问。
孙二郎整日在外游手好闲,赵二管不住他,孙主簿又不着家,孙大郎日常往学堂读书,桂娘也懒得往他身上耗费精力。得亏孙二郎年龄尚小,再长大些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
孙大郎叹了口气:“今日我在学堂听到同窗说起,城内乡绅开宴没请到陆县令,却请到了陆家的小郎君,据传是十七八的年岁,那些荤素不忌的乡绅还弄了些貌美伶人作伴……旁的也就罢了,二郎最是爱凑热闹,这样的事里怕是少不了他的。”
桂娘付之一笑:“阿兄是在与我顽笑么?从前不曾管过,而今却来与我念叨起来了。阿兄,诚如你所说,赵妈妈的事情已经占了我大半力气,家中吃用也是我在张罗,难道你连管教二郎的事也要再劳动我吗?”说完,刚好读完一页书,翻过一页。
浑然不将孙二郎之事放在心上。
孙大郎一时无语,站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扭头回屋温习功课去了。
屋内屋外又安静下来,桂娘翻着书,一边在找解决金桂不开花的法门,一边想着孙二郎便是作死最好也是等赵二过身了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