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有难》陈不喜

3、03睚眦

　　入目是一双秾纤合度的腿，泛着珍珠柔光一般的粉。楼上少女探身时宽大校服往下滑了一截，她单手拢着领口，半遮未遮，裸露肌肤白如牛乳。
　　青涩，芬芳，美而自知。

　　宋思臻最恨那张脸。
　　不需要赘余脂粉，不需要画蛇添足，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所有人目光。

　　“穿成这样成何体统！”宋毅第一个反应过来，斥道，“还不滚回房！”

　　底下站了五个人，宋思臻、孟妍……宋毅居然也回来了。

　　宋姚视线漫不经心滑过底下的人，倏忽凝住。
　　宋思臻新交的男友，居然是他。
　　孤寒鬼。

　　那道自下而上的笑意轻，却不容忽视。宋姚脸僵了僵，就听他笑了一声，转头，含义颇丰地问：
　　“令媛？”

　　宋毅诚惶诚恐：“是，从小不在家里养，没教好，就这么个性子……不懂事，您见谅……”

　　他的话被打断。
　　“很漂亮。”

　　“是是是……啊？”宋毅猛然回神。
　　他很快反应过来，再次看向二楼走廊时换了副慈父面孔：“姚姚，还不快换身衣服下来，这是你姐姐……”
　　顿住。
　　似乎是没想好怎么介绍。

　　宋姚垂着眼睫和底下人对视，背脊上游走过一阵奇怪的冰凉。

　　半秒后，男人洋洋收回视线，绅士地替宋毅解了困：
　　“周故省。”
　　他说话时不怎么拖腔拉调，每一个字都明明了了发音，踩在耳尖时像是笑。

　　那三个字落地，瞬间将宋姚带回那个有风的潮湿雨夜。
　　她压了压舌面，脸颊被粗糙墙面刮伤的疼痛犹在。
　　隐隐作痛。

　　宋毅：“还不快下来！”

　　宋姚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转身回了房间。
　　——她还不至于蠢到在还需要宋濂出钱供她读书的时候跟他撕破脸。

　　半刻钟后，宋姚穿了件长T恤下楼。

　　长桌共八个座位，一共坐了六个人，宋家父母、宋思梨在同一侧，她的好姐姐宋思臻面色难看地坐在另一侧，身边有一个戴方框眼镜的文弱青年，他捏着手，肉眼可见非常紧张。
　　刚刚人太多，宋姚没看见他。
　　这一侧还剩一个空位。

　　主位，坐着周故省。
　　他姿态随意，微微后靠，唇边始终带着似有似无淡笑。衬衣寥廓，通身无点缀。
　　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更像主人。

　　正对面空着。

　　宋思梨这会儿缩头缩脑，跟平时猖狂的模样判若两人。宋姚本来第一眼看到她正襟危坐的样子想笑，下一秒差点在台阶上绊了个趔趄。
　　带方框眼镜的青年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刚磕磕绊绊开了个头：“叔叔阿姨你们……”
　　好。

　　宋姚：“……”
　　妈的，这不是隔壁班的语文老师吗？！宋思臻谈了个老师？
　　她头皮一阵发麻，看着周文棋身边的座位，目光又立刻转向主位正对面。

　　周故省眉尾很轻地动了动。

　　下一刻，宋姚在一桌子人眼睁睁的注视下，果断伸手拉开了主位正对面的椅子。

　　宋思梨还是年纪小，看她的眼神就差喷出火：“你怎么坐……”孟妍眼疾手快一筷子笋夹她嘴里，起身给周文棋盛汤：“真没想到，文棋是思梨和宋……姚姚的语文老师，真是有缘啊，还要多谢您照顾。”
　　“能在鹤舟一中教书，周老师学历一定很高吧。”
　　“伯母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也没有，我只读了一个研究生，我堂哥才是——”
　　周文棋生生截住：“谢谢伯母，鹤舟市一中是很好的学校，二位千金也……”他眼神明显慌乱，不知怎么形容，最后干巴巴，“很好。”

　　宋姚眼见宋思梨的脸都要埋进碗里了。
　　她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宋思臻事先把周文棋的照片给宋思梨看过，她怎么也会出去躲躲。

　　毕竟。
　　——就她俩稀烂的语文成绩。

　　宋思臻给她看的男朋友照片到底是什么？

　　宋毅重重咳嗽一声，终于找回长辈的面子：“我平时工作忙，没时间管教她们，不知道她们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宋思梨的头埋得越发低了。
　　有事没事逃课的宋姚：“……”

　　“挺好，都挺好。”周文棋明显不会撒谎，斯文秀气的脸上出了汗。
　　他求助地看了一眼宋思臻。

　　宋姚和宋思臻打交道这么久，很清楚她不喜欢这种类型。
　　要说喜欢……
　　不知道为什么，宋姚看向主位。
　　又无声无息移开视线。

　　果然，宋思臻画好的眉毛不耐地上挑：“爸爸，今天就不要说妹妹的事情了。”

　　宋毅宠她，立即换了话题，说起自己这个女儿如何如何有主意、如何如何懂事，打小就漂亮……宋姚盯着距自己最近的一盘芒果，扯了扯嘴角。

　　赵秀蓉大概跟他说过一百遍自己芒果过敏，而她来清水别墅七年，进过两次夜间科室和一次急诊。
　　总有人把芒果掺在水果拼盘或者果汁中，让她误食入口。

　　宋姚突兀站起身，举着橙汁。
　　“祝姐姐——”

　　宋思臻用戒备的眼神盯着她。

　　橙汁底部冰凉，宋姚手腕一转，那杯橙汁调转方向，对准了主位上的周故省。
　　她笑了，故意道：
　　“姐夫。”

　　不及看那人反应，宋思臻呼吸先一滞，狠狠捏紧勺子。

　　周文棋一口茶水呛在喉管里，不停咳嗽：“咳咳咳咳，咳！”

　　“祝姐姐、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宋姚不错过宋思臻面部的任何一个细微变化，直至在她脸上看见心思戳破后的恼怒。
　　啊。
　　果然。
　　宋大小姐的目标怎么可能是区区一个单纯至此的语文老师。

　　那句“百年好合”一落地，饭桌上陷入死寂。

　　僵硬。
　　还是僵硬。
　　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周故省的表情。

　　宋毅面皮隐约抽动，孟妍勉强笑了笑，强装镇定道：“这孩子，你姐姐的男朋友是周老师，怎么还认错人了。”

　　“哦。”
　　宋姚满不在乎地笑：“见姐姐一直看另一个人，还以为那才是姐姐男朋友。”她耸了耸肩，甚至没坐下来，酒杯敷衍地朝宋思臻方向一抬，“不好意思啊姐姐，认错了，你这么大方美丽懂事，不会因为这一件小事跟妹妹计较的吧。”

　　宋思臻那双美丽的眼睛几欲喷火，她死死盯着宋姚，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怎么会呢，我亲爱的，妹妹。”

　　“那就太好了，这杯我敬姐姐，到时候结婚一定通知我。”
　　“咣。”玻璃杯和餐桌碰撞出一声细微的声音。
　　“我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就先走了。”

　　宋思臻的脸彻底青了。

　　宋姚将茶杯放下，转身就走。
　　在跨过门槛前，神差鬼使，她回了下头。

　　所有人脸色都一阵青一阵白，傻白甜书呆子语文老师还不明所以地安慰宋思臻，宋毅忙着转移话题，宋思梨努力活跃气氛。

　　然而。
　　然而。
　　头顶吊灯灯光璀璨，有人四平八稳坐在主位上，藏蓝色衬衣熨烫妥帖，不复初见随性，却依然慵懒贵重。

　　他支着下颔，始终似笑非笑观望这场闹剧，唇边弧度没有变过半分。
　　看不出半分生气模样。

　　目光相接。
　　那种美丽到不详的深琥珀色犹如蜜糖砒1霜流淌，纵容、平和，如观儿戏。
　　宋姚不带情绪转身，彻底踏出大门。

　　邵琛在门口等她，把头盔往她怀里一抛，看见她脸色识趣地一句话没问：“去水库兜兜风？”
　　宋姚抱着头盔，想了想：“你知道这块最大的别墅在哪儿吗？”

　　“最大的别墅？好像在慈溪区，白水金照。”
　　邵琛想到什么，疑惑道：“你要干什么？”

　　“去看看。”宋姚唇边掀起一颗小小虎牙。

　　头盔沉闷，夏末暑气减退。邵琛庆幸自己整张脸埋在头盔中，不至于脸红得太明显。
　　“你家里有客人？”

　　宋姚说：“宋思臻新交了一个男朋友，带回家来了。”

　　风声太大，女孩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入。
　　后背起火一般燥热。
　　邵琛心跳如鼓，捏在车把手上的手渗出汗。他磕磕绊绊地：“啊，她，她上上个月不还是另一个吗，好像是派出所所长的儿子，怎么换得这么快。”

　　宋姚说：“不知道。”

　　“对了，赵阿姨那边，还有人去店里闹事吗？”
　　“这几天没有。”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你明天晚自习去学校吗，还是去孙老师画室？”

　　鹤舟一中月假两天半，宋姚逃了一个晚自习，她想了想了：“去。”
　　“我来接你？”
　　宋姚说：“好。”
　　邵琛咧嘴笑了。

　　白水金照。
　　这是一座联排别墅群，中央街道划分，十字形马路，一条条白色道路线劈开。头顶阳光被有巨大伞盖的樟树遮盖，浓荫蔽日。
　　空地上全是细碎菱形阳光片。

　　树木参天，且都不是一朝一夕能长成的。由于街道和商店分布在道路两旁，生活气息比其他静谧的别墅区更浓郁。
　　白水金照，说得就是横刷出的白色斑马线、白漆栅栏和浓荫下的阳光。

　　宋姚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座建筑。

　　不是位于正中央，反而相对偏僻，安静。在非常背光的阴面。阳面全部种了花草，深红色的蔷薇从黑色栅栏中伸出来，叶片墨绿，令正门掩映在一片黑与红的交界中。

　　“这一片的地产应该都姓周。”邵琛见她感兴趣，就介绍，“据说当年请风水先生看过，说地方好归好，就是杀气太重，要多住人，最好镇地的那座园子要坐南朝北。”

　　隔近了看这座蔷薇庄园大得找不出边界，淡金栅栏和盛放花束，稠艳欲滴。

　　栅栏内有一堆忙忙碌碌的园艺师，有的除草，有的修剪草坪。宋姚踮起脚，能见到正中央无邪笑容的天使手中喷涌瓷水柱。
　　“看完了，”她顿了顿，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