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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别来秋意早,清梦方醒时 ...

  •   哥:
      这里入秋了。
      青草一点点变黄变衰,树叶一点点变黄凋落,北风一天天凛冽呼啸。等树杈子都光秃秃对着朗朗青天时,路边篱笆上的野菊开了,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蜜蜂啊,蝴蝶啊,趁着秋天难得的艳阳天,上下翻飞忙碌,储备一冬的口粮。
      有天早上起床,发现外面一片霜白,大地都冻得硬邦邦的。清晨的空气真是冷得能含冰渣子,呼吸一口,心肝肺都能跟着打哆嗦,再呼出来,一片的白雾能迷了眼。
      受霜的萝卜用米汤炖,真香真甜。受霜的蒜苔有点绵软,但是丝毫不影响杆儿里面那丝原有的甜。甘蔗不能受冻,下霜前埋进土坑里的甘蔗最甜。白菜正在使劲儿的长,一天一个样,要赶在雪落下来前包起来,藏起最里面的那个最嫩最鲜的心。有些在来年初春吃的菜,正在努力破土发芽,茼蒿叶儿圆圆的,菠菜叶儿瘦瘦的,莴笋叶儿细细的。所有的一切都在严冬到来前,拼劲儿的储备一点甜,好熬过雪封寒夜。
      曾经青翠遍地的堤坡,草也枯黄了。跟着村里淘气的小孩子们上堤,划一根火柴,能顺风燎黑半面的坡。有那胆子大的孩子,偷偷拿家里的长条板凳,板凳面用蜡烛噌得溜光,倒放在坡顶,人坐在上面,咻的一下就能滑到坡底。大声笑着,叫着,摔倒了就在坡上滚几圈,爬起来,哪管身上头上沾着的枯草,拎起凳子爬上顶,接着滑。渐渐的,胆子小的孩子也动心了,悄悄从家里搬了条凳,有大的,有小的,人手一根蜡烛棍儿,给板凳面打得跟镜面一样光滑,这样滑起来又快又炫,能飞起来啊有没有。等到天将晚,满草坡的意犹未尽,但是远远的已经听到了家里大人呼唤回家吃饭的声音。突然回过神的孩子们,开始慌了,从家里拿来的条凳,现在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了,全成了瘸腿跛脚,有些更厉害的,直接分家。孩子们一手拎凳面儿,一手拎凳腿儿,惴惴回到家。有那脾气好点的,骂两句,就扯着拍头拍屁股的拍一身滚上的枯草。有那脾气急躁一点的,直接举着鞋子追出二里地,再扯着嗷嗷哭叫的孩子回家,该吃吃,该喝喝。
      江水开始清澈了,粼粼的满江碎点,看着就清透,看着就冷。岸边的茅草支棱着黄白的杆儿,在秋风中簌簌招摇。擦一根火柴,又是另一种壮丽的景象,一时间,烈焰噼啪作响,腾起的黑灰仿佛盛宴狂欢般漫天飞舞。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在这人世间留下一地黑灰,来年再轰轰烈烈地回来肆意,呵,潇洒,不过如此。
      想要记录每一场秋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每逢秋雨倍凄凉。有一天,秋雨里夹杂了粒粒雪珠子,落在地上刷刷作响。撑一把淡蓝色的伞,站到雨里,叮叮哒哒的,打在伞面上,像调皮的小孩子随意随性地敲击钢琴键。秋深了,静夜里躺在床上,能听到北风刷刷吹过树梢的声音,肃杀,悲壮,凄凉,孤独,莫名让人想到夕阳,远路,空旷的原野,还有亘古来的风。
      天一天天的冷,北风一天天的历,有一天半夜,窗外悉悉簌簌一宿,隔日开门,天地间一片的雪白。飘了一夜的雪,世界都变干净了。
      莫名想起一首诗: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为了生拉硬拽的应景,也是够拼了。但是确确实实很美很不一样。戴上最厚的毛线帽,裹上最厚的棉大衣,套上最厚的靴子,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圆滚滚的球滚到雪地上,旋转、跳跃。跟调皮的小孩子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有那大一点的孩子,招呼三五个小伙伴,一人拿一个化肥袋子的内袋,呼啦啦的往村头的大提上跑。很好奇他们去干嘛,也跟在后面过去。堤坡上覆盖厚厚的一层白雪,像云朵一样轻柔,让人不忍心去踩,又忍不住想要躺上去感受一下它的柔软。
      孩子们把袋子铺在雪坡顶,人坐上去,两手揪着两个角角,脚使劲在雪坡上划拉,第一趟有点辛苦,雪太厚,得一直用脚划拉到坡底,孩子们管这个叫开道。后面的孩子,坐在坡顶,就能多滑一会儿,雪太软,经常滑不了两步就偏了方向,直接滚到坡底,沾一身的雪沫沫。可是多滑那么几次,滑道就被压硬压滑了,这时候就能一滑到底。一时间,整个雪坡上都是欢叫声。
      想起我们小时候了。
      2018年1月25日

      在第二场雪下下来之前,黎行芷离开了这个住了将近一年的地方,来时拖了一个箱子,走时,依然只有一个箱子。来时,带了满身风尘疲惫,走时,带了春花秋月夏风冬雪。选了一个冬日阳光明媚,但是北风刺骨的天儿,裹成一个圆滚滚的球,脸也圆圆的,请山叔骑摩托车送到镇上坐车到省会,再从省会坐车到阔别已久的出生的城市。
      一路南下一路脱,等到下车的时候,黎行芷就裹了一层最外面的羽绒服,看着还是圆圆的。
      南方的城市,艳阳高照,天空瓦蓝,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大道,冰冷又繁荣。站在车来人往的火车站,黎行芷花了一分钟考虑究竟要去哪里,是酒店呢,还是那个好久没有回的家。一分钟后,黎行芷招手拦出租车,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在外面浪惯了,再回到这个长大的城市,黎行芷发现好新鲜,好陌生。干干净净的街道,干干净净的楼,干干净净的人们。再反观自己,灰头土脸,风尘仆仆,晒得黝黑的皮肤经冬也没有白多少,浑身上下大写的土老帽,开始有点担心待会酒店会不会让她入住了。还好还好,这个社会,钱才是王道。
      进到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放热水,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等人进到浴缸,热水没过胸膛,才真正能体会什么是筋酥骨软。叹息一声,美美的闭上眼睛,微微鼓起的肚子,在泡沫下安静憩息。等泡得全身通红出来,之前叫的餐也送到了。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糖醋鱼+米饭,黎行芷感叹了一声还是城里方便呀,然后开始大快朵颐,好久没有吃到了。
      男人是在黎行芷入住两个小时后出现在酒店门口的,那时候,黎行芷刚刚吃完饭,摸着肚皮瘫在沙发上回味。门铃声大作的时候,黎行芷还不想起来开门。但是门铃似乎跟她杠上了,锲而不舍的响,不把她从沙发上叫起来不罢休。黎行芷撑着腰打开门,正看到男人把手机放到耳朵边。看到开门的人,男人直接挂断手机进门来,抱住了黎行芷,同时很快就发现了她身体上的异常。推开她一点,打量她的肚子。
      黎行芷笑着关上门。
      “这是真的么?妮儿。”男人满脸的不可置信再加狂喜。
      “你摸摸看,现在还不会动,但是千真万确是真的。”黎行芷笑着攀住男人的肩,任男人一手揽着腰,一手颤抖着悬在肚皮上,不敢放下去。黎行芷按着男人的手,隔着浴袍放到肚子上。
      “妮儿,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你难不难受?”男人颤抖着手放在浴袍上,不敢动,只一连声的颤声问黎行芷。
      “你看,我都长胖了,哪儿像是难受不舒服的样子。”黎行芷带着男人,走到沙发边坐下。
      男人的目光挪到黎行芷脸上,眼里的欢喜遮掩不住,仔仔细细看着黎行芷含笑的眉眼,在眼泪下来前,紧紧抱住黎行芷,将眼睛死死压在黎行芷肩上。
      黎行芷轻抚着男人颤抖的肩背,“行行,咱们明天去看看他,好不好?我想跟你一起看看他。”
      “嗯嗯。”男人鼻音浓重含混地点点头,环着黎行芷的双臂愈加收紧。
      第二天一大早,男人就带着黎行芷到一家环境很好的私立医院妇产科,接待他俩的吴主任笑得特别和蔼可亲。
      “看这样子4个多月了吧,之前在哪里建的档?”吴主任笑着示意黎行芷坐下。
      “快5个月啦,还没有在哪里建过档,就在这里建吧。”黎行芷也笑着道,男人一直有点紧张,拉着黎行芷的手一直小幅度在颤抖。
      “那先去验血验尿吧,没有吃早饭吧。”看黎行芷摇摇头,说没有吃,接着在电脑上打印一系列的单子,“5个月大也该做全面检查了。”
      男人接过医生递过来的一摞单子,“怎么要这么多?这得抽多少血?”
      见多了初为人父的形形色色,吴主任笑着说:“现在建档的话,是要多抽一些,如果这次检查没什么问题,后面就好多啦。”
      “都得经这一遭,咱赶紧的。”黎行芷拉着男人出去,凑过去看他手上的单子。
      抽血验尿折腾了一圈,黎行芷直感叹,“唉,这医院就是不喜欢来,来一趟各种放血,各种折腾累。”
      亦步亦趋的搀着黎行芷回到吴主任办公室,准备做彩超。
      等着正前方的显示屏出图片的时候,男人的紧张与期待显而易见,握着黎行芷的手一再的收紧。只可惜刚刚出现一个模糊的娃娃轮廓时,显示屏就黑屏了。两人茫然低转向吴主任,却发现刚刚还慈祥微笑的吴主任,已经满脸的凝重。执探头的手还在腹部移动,她面前的机器上,明显还是有图片的。
      “吴主任,怎么了?”男人颤声问。
      黎行芷也开始心口发紧,偏头看向吴主任。
      吴主任眼睛还是没有离开显示屏,只是轻声对黎行芷道:“别紧张,放松,深呼吸,放松,还没有看清楚。”
      男人突然之间镇静下来,撑在床边的手放到黎行芷头上,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伸长脖子去看吴主任眼前的显示屏,然而只能看到雪花点点的模糊影像。
      良久,吴主任转向黎行芷跟男人,同时把影像投到他俩面前的显示屏上,“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仔细看着眼前两张紧张的脸,吴主任突然问:“你们俩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男人此刻镇静许多,“吴主任,您请直说,孩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吴主任也没有就刚刚的问题接着问,只是动了一下探头,鼠标点了点图中的一个点,“咱们妈妈先出去休息一下,爸爸我们聊聊。”
      男人跟黎行芷使劲张大眼,去看电脑屏幕上的图像,想要从图像上看出吴主任这么慎重的原因。
      “放宽心,妈妈先出去休息一下,我跟爸爸聊一下后面的注意事项。”探头动了一下,屏幕上的图像消失。
      “吴主任,是孩子有什么问题吗?”黎行芷一阵的恍惚,“主任,没事的,有啥你就直接说,我们能承受。”
      吴主任在电脑屏幕上操作了一会,打印了一张纸出来,然后转向他俩,“你们是有亲缘关系的吧?近亲生子的风险你们应该是都有知道的,那我就直说了。”吴主任低头看了看手上的B操图片,组织了一下语言,抬头说:“孩子有两个,是双胞胎,但是其中一个孩子已经可以明显看出来缺陷,没有双脚,可以看看这里。”吴主任将高清的B操图放到两人面前,指着其中的一团影像对两人讲,接着又移动手指到另一个小团上说:“而另一个,看它的面部,双眼向外下垂、下巴变得很短小、没有颧骨、外耳结构异常,就是俗称的无脸症。”
      黎行芷的眼睛跟着吴主任的手指尖移动,但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做过最坏的打算,但是真临到面前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坚强,也不是她以为的那么不在乎。她看到一双手,试探着颤抖着伸出,想要拿起那张纸,但是仿若千钧一样,抓了几次抓不起来,然后一掌盖住那张图。嘭的一声惊醒了黎行芷,她能感受到肩上握着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着收紧。她反手拍了拍肩上那只手,想要开口,却是呛咳了一下,再出声,却也是带着颤抖的停顿,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那,主任,如果,我们想要,想要留住,咳,留住的话,可能性大吗?”
      吴主任的眼里有怜悯,但是见过了各式各样的生死,也仅仅只是在眼表闪过一丝怜悯,随即放柔了声音,“像这种情况下,是不建议你们留下来的。我们再等一下唐筛的结果,如果唐筛的结果是好的,那能留下来的可能性会大一些,但是如果唐筛结果不好,那······”后面的话吴主任没有说,但是结果如何,在场的三人都有数。
      “谢谢主任,我们想想。”吴主任什么时候出去的,黎行芷不知道,有那么段时间,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妮儿,对不起。”男人颤抖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黎行芷没有回应,她将手放在肚皮上,努力去感受肚子里轻微的起伏动静,可是没有,没有任何的反应。
      “行行,就这样吧,任性终究要有个度的。”
      门上有敲门声,吴主任没有听到声音,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沓报告,面色凝重。看这脸色,黎行芷的眼泪终究还是没有止住,倾泻而下。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很不好。”吴主任将报告里面的其中几份摊开,“从唐筛结果看,两个胎儿都有唐氏综合症,无脸症的胎儿还有先心。”吴主任的脸色凝重,“现在不是说胎儿保不保的问题,现在这种情况,母体的风险也会升高,因为胎儿随时都会有流产的风险,那时候母亲就会很危险。”
      男人紧紧握住黎行芷的肩,“那是今天就住院吧。”男人明显失了方寸。
      黎行芷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那动作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吴主任,谢谢你。我们回去考虑一下,准备准备,再联系您。”
      再回到酒店的两人,没有了之前的兴奋,黎行芷坐在沙发上,良久,说:“听说在遥远的西方,有一座神山,里面住着天神。”
      在又一个阳春三月天,黎行芷背上包离开,什么都没有留下。
      火车一路向北再向西,跨过无数的山山水水,从绿树浓荫到新芽始发,再到满目苍黄,一片灰蒙,临到的一程,是纷飞的大雪,连绵的雪山,逾显苍茫。过了唐古拉山口,天又变得开阔起来,低得似乎伸手就能将那片蓝揽入怀中,是不是真的就离神明很近?
      从火车上下来的那刻,身边有各式各样的欢呼,但都离黎行芷好远,她仰头看着远远的山,远远的天,泪流满面。
      在这座充满信仰的城市里,黎行芷背着行囊,仔细走过每条街道,转动每一个经桶,轻抚每一个佛塔。在大昭寺外跪经的人群中,黎行芷双手合十,向诸天神佛阐述自己的罪过。
      在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黎行芷进到一座建在高高阶梯上的寺。寺外没有缭绕的香烟,也没有鼎沸的信众,只在台阶旁有棵正在发芽的树,台阶下有三个花白头发的妇人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还有抗在肩上的香油与奶酒。她们佝偻着身体爬上台阶,却在进寺庙的时候停下,放下香油与奶酒,她们收拾整齐自己的衣裳,挽好鬓边飞散的发丝,再颤巍着提起东西迈步进寺庙。寺庙很小,正中间一个四方的油灯池,一个小喇嘛在里面仔细的剔灯芯。四周一圈的油灯,每盏油灯前都有一盘盛放五谷的盘子,盘子上一张张一毛的纸币铺陈开。黎行芷学着妇人的样子,每盏灯前放一张纸币,双掌合十。
      在临出寺时,那个剔灯芯的小沙弥拦住她,双掌合十行了一礼,“施主,逝者已已,人世间的每一寸牵挂相思悔过,都是阻扰他们前往另一个世界的羁绊。放下,放过。”
      热意又盈满眼眶,黎行芷低头回礼,“谢谢。”
      小喇嘛见状,无悲亦无喜,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油润的天珠,双手托送给黎行芷:“祝愿施主所念之人,早登极乐。”
      泪水终于滑下,黎行芷双手颤抖着接过天珠,再次行礼道谢后转身离开。
      将天珠放入行囊中的瓷坛,黎行芷第二天踏上了继续的路。她买了一辆N手越野,一路向西。
      在冈仁波齐山脚下的玛旁雍措,黎行芷打开背包,拿出最里面那个小小的瓷罐,在湖边静坐良久。最后,她打开瓷罐,将里面少得可怜的几捧灰撒入湖里。当最后一点灰杨净,黎行芷伏地痛哭,悲戚的哭声响彻圣湖。她找到一株双头,在小花前放下了瓷罐,寻来石头,砌成一座玛尼堆。倚着石堆合上眼,黎行芷梦到好多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父母健在,兄长疼爱,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幸福。可是在某一天,父母在车祸中双双离去,留下来初初长成的兄长,刚念中学的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司,还有一群心怀叵测的亲戚,很狗血的剧情。可是黎行芷的世界依旧美好,初初长成的兄长,挺起他尚还单薄的肩背,为她撑起一片无忧无虑的天。也就是在那时候,这个肩骨还嶙峋的兄长印在了自己的眼里,心中,再容不下任何一个其他的人。
      兄长带第一个女朋友跟她见面时,她彻底爆发,不管不顾,歇斯底里。兄长震惊之余,沉默了两天。再开口跟她说话的时候,依然是那个疼她爱她的兄长,而她也再没见过那个女孩。兄长对她说:“妮儿,没关系,再不会有别人,就我俩。”他说:“妮儿,没关系,有什么事情哥担着,你无忧无虑就好。”
      黎行芷想,那段时间真快乐,真幸福啊。
      可是在她交换生去国外进修的时候,兄长成家了。嫂子是一个温柔漂亮的人,身上带着江南大家的气韵,她家世也不一般。男人告诉黎行芷,娶她只是权宜之计,娶她只是为了度过公司的难关,娶她只是因为一次错误需要顾及小孩。
      那时候的黎行芷第一时间买回去的机票,要找男人质问。可是在漫长的回程中,心一点一点的冷下来。看着飞机窗外的黑夜变白天,白天上盛满云朵,她突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等到见到那个男人,还有那个男人口中的权宜之计,她冷静得超出了男人的预期。她没有说祝福的话,没有质问男人曾经说过的话是不是不作数。她只是跟他们吃了一顿平静的饭,告诉他们,她要休学休息一阵。于是,她踏上了漂泊的路,天南海北国内外。并不是总漂在路上,有时候碰到一个地方了,也会停下来呆一阵,但是最多不会超过一年,又会去往下一个地方。这么多年,她刻意避开那个男人,避开那个男人所在的城市。她努力去享受漂泊带给自己的乐趣,努力去体验各式各样的人生,但是最后总是发现,终究不是自己的,而自己也终究融入不进去那样的世界。
      当有光照到脸上,黎行芷惶惶然的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刺目的白。她吃力的坐起身,身体重得令她诧异。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纯白的长方形房间,只有一张床一扇门,地上墙上都有着软垫,连床边都裹着软垫。四周一片死寂,有那么好一会儿,黎行芷是呆滞茫然的。动动自己的手脚,半天才感受到存在的双手双脚让她把目光移上去,看到的是惨白肿胀的手脚,还有露在衣服外面浮肿无力的小腿还有胳膊。
      意识慢慢回笼,她好像慢慢的明白了一个事情,半晌,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就这张嘴的姿势俯身无声大笑,不确定是不是在笑,毕竟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笑到无法呼吸,笑到口水流满被面。她说:“浮生若梦,一梦浮生。”
      她想起来了,黎景行带给她看第一个女朋友,她愤怒,她吵,她闹,她歇斯底里。那个女孩骂她:“你就是有病,精神病。”自那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黎行芷都恍惚,记忆断断续续。那时候,她就开始频繁的进入这里了,所谓的疗养中心,实际上是精神病院。直到黎景行结婚,她最后一次爆发后,再记不起今夕何夕。
      医生对她醒来的反应,没有表现出惊奇,反倒忧心忡忡的叫来了黎景行。
      “她的清醒是完全没有预兆的,只是说她现在的表现是跟发病前的性格一样,但是发病时候的那么多性格会不会还会再出来,这个目前还没法断定。”
      黎景行高大稳重,隔着监视屏看纯白房间里那个不再神经质念叨转圈的人,开口问:“能从最近的观察录像以及用药上面推测为何会突然清醒吗?”
      “这个我们也有想到,往前看了两个月的视频与用药,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今早开灯时突然发现的。”跟他并肩站着的主人医师开口,“我们有一种推测,病人的世界是有多个的,之前她一直在自己的意识里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可能生老病死都走了一遭或者是好几个世界里好几遭,那边结束了,就把意识还给这边。”
      黎景行对这个说法不知可否,盯着屏幕看了一会,“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可以,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她醒来后好一阵子,都在无声的说话,看口型,好像就是在喊你。”
      黎景行转头看医师:“为什么是无声?”
      “因为她太久没有正常开口说话,声带恢复还需要一点时间。”
      黎景行点点头,在医师的带领下,走进那个房间。
      开门声引起黎行芷的注意,她把头偏向门边,然后目光就定在推门进来的黎景行身上。他就是黎景行,黎行芷确定,但是跟梦里的男人又有一些区别。黎景行身材高大,西装严丝合缝,头发一丝不苟,看着比梦里的男人年轻,但是比梦里男人气场冷冽。黎行芷看他走过来,不苟的面容随着步伐慢慢解冻,直至坐到她面前的床上,柔声开口:“妮儿?你认得我是谁么?”
      黎行芷没有开口,只是定定的端详眼前的男人,想要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里,找出与梦里男人相像的地方,但是对不上,一切都对不上。走路的姿势对不上,脸上的笑容对不上,说话的口气跟方式统统对不上,就像是套着梦里男人皮囊的另一个人在她面前,跟她说话。
      “妮儿,你还认识我对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黎景行试探着开口。
      黎行芷垂下眸,看到了男人放在膝上的左手,同时也看到了左手上无名指上的婚戒,不禁又想,看,连戒指也不一样,还不醒吗?
      黎行芷不再看男人,目光落到自己肿胀的双手上,开口,很慢的说:“行行 ,我做了很长的一 个梦 ,梦 里 ,我也不开 心幸福 。”
      “没事的,妮儿,等你好了,哥···”黎景行开口。
      “不过 ,没事 ,好了,我想开 了。”黎行芷没有让黎景行把话说完就打断他,然后抬头看向他,“我要出院,带我回家吧。”
      “好好,哥带你回家。不过这事还是要听医生的,等医生会诊结果出来也不迟。”黎景行脸上的笑带了点熟悉的模样,只是很快那点熟悉感就消失了。
      黎行芷又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不再理会男人。
      黎景行终究还是没有带黎行芷回家,只是把她从逼仄的疗养院换到了另一家更高档的疗养院,出入都有人看着跟着,每天都有医师看诊。
      在以后的这段日子,黎行芷琢磨出了一件事,当情绪突然崩溃时,人就有了精神病;当情绪慢慢崩溃时,人就有了抑郁症。黎行芷想,我终其一生的跋涉,不过是寻求内心的一份安宁而已,为何就这么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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