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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华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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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事起,我就只有兄长。
只有哥哥是我的。
后来哥哥有个丫鬟跟着,叫春袭,哥哥以前说春袭是他的人,所以也是我的人。
嗯,好吧,那勉强也把她算进去。
我没有父母。
但是春袭说我有的。
她跟我提过,说我母亲生完我不久就饿死了,父亲……父亲抛下我们走了。
他把我们放在一户商人人家跟前,那户人家没有儿女,见我哥习过术法,喜着眉头就把我们接进去了。
但是我被赶出来了。
为什么呢?
春袭没再说,因为哥哥来了,他不让春袭乱说。
哥哥跟我说,我什么都好,从来没被谁嫌弃过,爹娘都是早死,苦的日子早就过去了,现在不就很好?
我没管他的话,问他,那兄长为何不留在商家?
他很久很久以前就没答我。
他看了我良久,抚着我的头轻声道:“哥当然不会弃你,你在我在,我一直在。”
我知道你会一直在。现在当然就很好。
我朝他笑,他就会朝我笑。我喜欢他笑。
我兄长就是温柔,而且只对我温柔。
他华廷是谁?
祝家的得意门生!是年纪轻轻就开宗立派的豪杰。
道里多少人敬他畏他,他却能为我求一味药低声下气。
我可真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都说我哥好,我哥说我好,可是我不好,常年因病只得像闺女家一样困在深院里。
院里栽了桂树海棠梅枝,春夏秋冬却都遮不住药味。
我说药苦,不想吃,跟春袭闹脾气,把碗砸在门槛上,药正好溅了兄长一身。
我说我没看见你。但是我不想道歉。
他摇头,轻笑着过来把我拥在怀里,抚慰着,他说抱歉,以后不会留我一个人守家这么久了。
我只能嘟哝着嘴,小声咂咂我没怪你……
但是他确实走了很久,身上黏了别处的花香,药味都一点不苦,在他身上是香的。
他最后起身的时候,我隐约听见他同春袭说,这次找到了展府的大夫。
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
他说又请了大夫,我不高兴。
我又闹脾气了,哥好像不高兴了,拖着袖口带血的大夫往外头院里走。
走啊,你们都走,走了就都别再回来,让我死了算了。
他关了门……屋里就剩我一个。
我背抵窗花,施了点小法术就能听见那老头在说什么。
他提“癫、狂、痴”,三症齐全,好得很呐。
兄长可能有些不悦,沉着调子道:“劳苦先生,所幸伤无大碍……”
反正是些讨好赔礼的话。
我做错了吗?哥为何替我道歉?
他又问:“可有良方?”
我掐了诀,没再听。
可无趣了。一个个来的都是如此,净说些没意思的疯话,还要劳兄长处理接待。
无非就是骂我两句,整来不知哪里的邪方,又要兄长到处寻药。
我知道我很富有,但是我脾气不好。
所以这老头下山的时候,我给他系了根绳,他一时抬脚,我在山头一拉,灵力把他一推,他就狼狈地滚下去,我的灵力告诉我,他臂膀上的伤又裂了。
活该。
敢让我哥去找展家宗主求药,还要上绝潭寻药,你可不找死么?
但是我的灵力又告诉我,我哥救了他。
兄长身上总是有股特别的味道,我说香,春袭说檀香,那就是香。
我很喜欢,我的灵力也很喜欢,会不自觉地缠上他。
这次哥的臂膀上也挂了道口子,漫漫散着血味,我的灵气缠得更紧了。
我想抚他的伤,我想去吹吹,跟他说别疼了。
完了,被发现了。
灵气就是叛徒。
哥生气了。
我拉拉快要滑落的披肩,只能无辜地看他。
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叫他,哥。
我看他右手紧紧攥着,又一松,就冲过来掐上我的脖子。
我有些惊恐地仰头看他,因为我看到他眼角闪烁着泪花。
哥。我喊他。
声音从喉咙里卡着发出来,鼻头一点点变轻,我呼吸不过来。
哥一动他还渗血的臂膀,把我甩在床沿。
“你知不知道那是展家人?”他问。
我没动作也没说话,扶着床沿咳,披肩落在地上,我知道我瘦,肩头磕着硬木,生疼。
我不知道。
“那只是展先生手下一个小门生!我好不容易求来的路子,人家先派了个人来探探你,你非要闹吗!那是展家!你要不要命了!”他吼我了。
我悄咪咪抬头看他,泪已经簌簌往下淌。
我们对视,但是我看不清他。
哥。我还是喊他。
然后他跑过来抱我。
我很轻吗?他一下子就能抱起我。
他把我放在床边,帮我捡了披肩,披肩重新落在我肩上。
哥在我眼角轻轻啄我的泪。
这是他跟我道歉的方式。
我受不了他凶,他一凶我绝对哭。他受不了我哭,我一哭他绝对不凶。
我这样算有恃无恐吗?
我不管,我就这一个哥哥。
他也就我一个弟弟,所以他不能凶我。
他要跟我吵,我就不理他。等着好了,他会急的。
他把头埋在我颈边,唇就碰在方才掐红的掌印上。
我心里生出一种火辣辣的疼。
我把脸贴在哥顺软的发上,眼泪顺着乌丝滑下,落在了他的肩头、背脊。
我在自己肩上觉出一片湿意,那片湿意穿透了我层层白衣,刺得我肩一抖。
我哥流了好多泪。
我后悔了。
我轻轻转头去吻他的冠发,我觉得他在抖,因为我没抖,唇间与他触碰的间隙却是若即若离。
肯定不是我在抖。
他抱得紧,我也环上他的颈,胸膛交叠起伏,呼吸也算交织在一起吧。
那就这样吧。哥,这里只剩我们了。
那别哭好不好?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这里就我们了,你别伤心啊。
“小延。”他轻轻唤我,吐息在我颈间一热。
我没应他,他就继续道:“明天展先生来同你聊聊,我们不闹好不好?哥就你一个……我舍不得。”
我知道展家是大家,知道什么是杀生之祸。
但是我从来不管。
因为我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我只有哥。
我怎么样当然无所谓。
但是如果哥不喜欢,那我还是不闹了。
我开心的,因为他说舍不得。
我不开心,因为他还是在抖。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别人来打扰我们?
明明我们都不需要。
我在他耳边轻轻说着:“哥,疯病治不好。”
别管这些了,我不在乎。
他一下子抱紧!
我人都要碎了!
“没有。要调的是身子。你身子弱。”
我身子弱,我知道的。
所以我深居于深山一角,哥舍不得我吹风,舍不得我受苦,我只能徘徊在檐前屋里,苦是我的味道,是年岁一点一点煮出来的。
院里的桂树海棠梅枝都很寂寞,它们只有我陪。
我哥都不陪它们。
好多次我迎着天光看它们,在他们枝枝叶叶的空隙里能看到山前的那条路,直通我哥的主殿。
我知道兄长要独自撑住这个刚起的小门派,我知道他忙,我知道他很多事都是为了我。
所以我会和天光好好相处的。
我从不和它闹脾气。
毕竟它得照亮哥回家的路。
春袭很多时候会来照顾我。
但比起她,我更喜欢一个人等。
她总让我不要等,总跟我说哥什么时候不会来。
我不喜欢她。
我喜欢在夜里吹晚风。
春袭偶尔发现,但是她拉不走我。
那我就等到哥哥了。
他凶我就哭。
我是真的想哭了。
他就把我抱回床上,担惊受怕一样给我烤火,好声好气让我别糟蹋自己身子。
我还能像小时候那样蜷在他的拥抱里,在香气和温热中醉死过去。
但我会紧紧拽住哥哥的衣袖,他肯定走不掉,我拽得很紧的。
他必须得陪我。
所以隔早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我是不信的。
床头是一片被我扯下的袖口……
反正肯定不是哥撕下来的。
披肩和我最熟。
炎夏里,我的身子就是最好的调暑冰,从前哥说靠在我身上很舒服,然后不经意间偷偷用我的披肩隐了眼角的泪。
这披肩最能护我,我不丢了。
好几年,我把披肩从春袭手里抢回来,然后跟她闹脾气。
她拗不过我的。只能咳两声退出去。
然后哥会来找我。
我一见他就扑上去。
这时候披肩滑掉了也无所谓。
因为我有哥了。
那我就是最富有的。
他拍拍我的背,像在给我埋在山后土里的那只刺猬顺毛一样,手顺着我的长发往下抚我的脊。
我的神经大概认得他的,我人就软下去,趴在他怀里,脸颊埋进他透着香的衣襟,面上的神经划过又松软又粗糙的面料,我一下就没了声儿。
吐息都藏进去。
他说话总是轻轻的:“别生气了小延。”
行呗。
那你陪陪我,好不好……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
哥一直说我只是身子弱,没别的病。
就像现在。
他说我是他最疼的人,是放心头最要紧的弟弟。
那当然。
他说我只是控制不好情绪,但这不是病,没得要紧。
嗯,哥说的都对。
我竖起的毛都软下去,哥松了口气,那口气磨在我颈上,磨得我心痒痒。
他稍稍起身,把我揽在怀里。
我喜欢他这样抱我,像小时候一样,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
我反倒像那个受欺负的小孩子,要把委屈一点一点都推给我哥。
我知道我今年该十四了,没关系,我有哥疼,他说过的,我可以永远长不大。
所以看吧,我最富有了。
他抱着我抱了很久,其实是我抱着他不松手。
我就任性这一次,行不行么?
你不说话,你就是同意了。
你问我为什么一直流泪?
我不知道,你当我是心悦好了。
你别嫌我。
嗯,今晚别走了。
我很好哄的,你再哄哄我,我不闹。
好,我闭眼,我睡,你别走。
哥。
哥……
隔早起来的时候,还是天光第一个抱我。
我的目光在屋里找,找到了春袭。
哥呢?
春袭说先生一早出去待客了。
先生指我哥。
我其实不太喜欢他们把哥叫得这么老。
他就比我长了四载。
春袭还让我今日好好看诊,今日就别伤人了,她说我给哥添麻烦。
哥会避讳我的病,春袭不会,别人都不会。
我不懂吗?
我当然是懂的。
那么多人骂我疯子、傻子。
可我是疯子,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