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人的心捂不热》非山让尘

166、雨夜

　　探听清楚消息后，蒙德不敢有一丝懈怠，马上向景舟禀告。

　　景舟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已经洗净的毛笔又放在清水中浸了浸，搅了搅，明明眼睛望着那一小缸水，却双眼无神心不在焉的，过后，只懒懒问一句，“你们可听真切了？”

　　蒙德点点头，“主人放心，暗线听得一清二楚，不会有错。确实是一声杯盏碎裂后，便看见牧将军气冲冲地从雅间里走出来，听说徐恒邈离开茶馆时，也是一脸的不快，大约真的是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景舟将吸满水的毛笔缓缓从水缸捞出，而后又压在一块干布上。

　　“我觉得此事有诈。徐恒邈并不蠢，他犯不着在这里得罪云蒙，他不会是这种无端惹事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便会起冲突呢？”

　　蒙德沉思后答道，“主人，或许，徐恒邈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聪明，即便是有，一连遭受几次打击后，早已丧失了理智，就算他有心要同我们争斗，也斗不过我们的。或许，他真的是说了什么话，触怒了牧将军也说不准。这下也好，省得我们担心牧将军会因为他的话要与宁国沆瀣一气对付我们了。”

　　蒙德说的话不无道理，或许徐恒邈没他想得这么厉害。就这几次交锋来看，徐恒邈没占过一次上风，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更无力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徐恒邈从前还配做他的半个对手，现下看来，徐恒邈连连败在他的手下，他已经不屑把徐恒邈放在眼里了。

　　一种高位者得胜的快感在景舟心里恣意地升起，可却没如想象中带给景舟太多的畅快。

　　心中的得意早就不知被何处惨淡的乌云掩盖，即便是有人拨云见日，也不见得心绪会变好。

　　景舟极力冷静，全然失了与徐恒邈一决高下的快感，“无论如何，也不可松懈。他们不睦，对我们也是助益。”

　　蒙德点头应下，“是，我一定牢牢盯紧他们，绝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跟在景舟身边已经有十多年了，蒙德并不是察觉不出景舟情绪不佳，只见他意志好像有些消沉，却不清楚其中的缘故。

　　“主人，即便政务繁忙，也要好好歇一歇，我看你的脸有些青白，不知道你身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需我召王医过来？”

　　景舟揉了揉发酸的脑门，抬手示意蒙德给他倒一杯茶缓一缓。

　　“不必了，也许是昨夜没睡好，我歇一歇便好。”

　　景舟猛地喝了几口茶，那种茶的涩味在嘴里慢慢化开，嘴里变得越来越苦，甚至苦得连最后上涌的甜味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像是积郁在心中许久无法排解，最后还是按捺不住，景舟如同妥协一般向蒙德发问，“蒙德，你有没有觉得，我得到的这一切都太容易了？”

　　蒙德愣了愣，觉得景舟问的话有些突然，却还是耐心回答，“主人，你一路走到现在一点也不容易，这一路凶险艰难，你能得到今日的这一切谈何容易呢？更何况，你的出身，容貌，才干，堪配这个世上最好的一切，主人现下觉得容易得到的东西，便证明那些东西本就是你应有的。”

　　听了蒙德几句安慰的话，景舟的心情还不算得上十分开朗。

　　“我只怕这到头来是一场空，于我而言是镜花水月一场。”

　　蒙德不知景舟为何会生出这悲凉之言，更不知是什么牵引他，一步一步要将自己逼入自我纠结的境地。这本就不会是他应有的心绪，更不该是他会想出来的事情。

　　“主人，或许是你没休息好，所以心绪不佳，才会胡思乱想，依我看，还是在矮榻上歇一歇要好。”

　　“不。”景舟颤颤地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我要去找她。”

　　蒙德已经见怪不怪了，小心地扶着景舟往前走的同时又劝道，“主人，你如今脸色不好，如果被崔娘子看见，恐怕她会担心。”

　　景舟停下来，紧紧地攥着蒙德的腕骨，“你是怕她会担心，还是怕她又说出什么冲撞的话惹我不开心。”

　　蒙德低着头，讶于自己的心思这么快便被拆穿，“主人宽心，崔娘子心中还有怨恨，一时难以排解，脾气有些冲也是正常的。但主人为崔娘子做了这么多，牺牲那么多，崔娘子总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心结开解也是迟早的事。”

　　景舟不再做声，也许是打心里认同蒙德的想法。

　　他自诩容色绝佳，身居高位，与她重修于好也是迟早的事。只是徐恒邈出现，到底给他心中增添了几分不安，更让他心中患得患失。

　　只是他心中怪怪的，却说不出哪里觉得奇怪，只是一种极致癫狂的感觉好像要将他紧紧捆住，他只要摇摆不定，便会被推入无尽的深渊中。

　　绕到王宫长廊，发现风中夹杂着冷气，雨丝亦有些微凉，景舟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单薄，可还是微微抖了抖。

　　一路走到南宫时，发觉里面的灯仅剩几盏照明，几点暖光引着他，却不足以将他空荡荡的心填满。

　　康伊和哈斯木听见外头的动静又窥窗见得被十余盏灯笼照亮的宫道，忙出去迎接。

　　景舟瞥了一眼俯身行礼的两名侍女，冷声问道，“她已经睡了吗？”

　　康伊低头答话，“是，国主，女郎服了药刚睡下。”

　　景舟脸色沉了沉，“她怎么开始喝药了？王医来看过，有没有说什么？”

　　康伊和哈斯木明白自己干的事一件要紧的差事，听见景舟的诘问，她们忙跪在地上回话。

　　“国主恕罪，女郎近日心情郁结，进食胃口不佳，王医来看过，说女郎这是心病，开了些补养身子的汤药让女郎进服，也许身子会好上一些。”

　　景舟立于伞下，被暖光围着，突而心生冲动要去走入前面的那片黑，他摆手让身后的侍卫停步，不必跟着，“你们在这里候着，我进去看看。”

　　康伊的手中的灯笼换成一盏烛台，小心翼翼地为景舟引路。

　　走到门边，景舟从她手中接过烛台，轻轻道，“我自己进去。”

　　掀起泻下的床幔，借着微黄的烛光，看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躺在床上，她紧紧地攥着手上的被子，那两条墨黑细长的柳眉便紧紧地蹙着，好像睡得并不太舒坦。

　　景舟屏住呼吸，将烛台轻轻放在床板的高桌上，目光轻轻柔柔，反反复复地略过那张带着病色的脸，与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只是比从前少了一些血色又多添了几分苍白颜色。每次见到她，她都会朝着自己盈盈发笑，好像从不对人有戒心。

　　可不过一年多的光景，这样盈盈的笑容便不再属于他，早已被他人尽收眼底了。他承认，看见她的冷傲，看见她的漠不关心，看见她的敷衍，他一面难过伤心一面又妒火中烧。

　　他从未想过会这样，自己的占有欲似乎越来越不可控，让他迷了心智，让他把自己锁进一个固执占有编织而成的牢笼里。

　　待心境慢慢恢复下来，他的火气便慢慢消了。如今他什么都有了，没有人再能和他争和他抢，他只需牢牢地握住当下拥有的一切便好了，其余之事不足为道。

　　他在想，如果当初没有不告而别，这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至少，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崔凝英嫁给徐恒邈，但若是他不回去，他只是一个四处流浪的败落王室子弟，她出身高贵，名动都城，多少年轻有为的郎君为她注目停留，他如此卑劣又怎能配上这样的她呢？

　　只是无论如何选择，总有遗憾，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不能一次圆了自己的两个遗憾，如今的情形，景舟想，这大概是自己的报应。

　　景舟抬手覆上崔凝安的脸。

　　睡着的她褪下一层与他相较的针尖与冷霜，让他不必再提心吊胆地揣测，小心翼翼地接近。但他隐隐觉得，面前的女子好似比从前更多了一份温柔娴静，但却不及他印象中那般明媚洒脱了。

　　她不喜欢他送来的一切，像是为了与他赌气，连带着厌恶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头脑发热的想法只要一旦倾吐，她便得心应手地从头顶给他浇下一桶冷水，每每接近，她便会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将他们的边界描得一清二楚。

　　景舟不止一次发狂地想，徐恒邈到底对她有多好，让她心甘情愿抛弃从前的一切，让她为之死心塌地甚至不惜为了他与自己对抗。如果自己也学着徐恒邈的模样对她，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会不会让他们之间的裂缝得到修补。

　　想着想着，景舟只觉得自己荒谬可笑，自己居然会沦落到与徐恒邈一决高下。他什么都有了，在战场上从无败绩，目空一切，但景舟绝不会让他这么得意，他不仅要赢他，还要让他这个手下败将尝一尝他曾经因为他所经历的所有苦痛。

　　最后，景舟不得不迫使自己相信，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自己也变了许多，更何况她呢？

　　他的手随着摇晃的烛光轻柔往下移，他几近颤抖着将手移到她的左腕，却只是盯着，一动不动地看烛光光影在她的手背上跳动，最后这光影又顺着虎口的弧线微微下移，将她的左腕皮肤照得发亮。

　　一瞬，景舟眼里略过与她的所有画面，那么清晰那么鲜活，与这里惨淡的烛光相较，更显动人。只是眼里的光转瞬即逝，很快变得模糊，渐渐地，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滴一滴热泪滚下来，如同是烛火落到身上，烧得他发烫发痛，烧得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景舟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急促地呼吸着，好像是知道了一件骇人的事，一时心绪变化起伏极快。待烛火熄灭，屋内的一瞬便坠入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唯一清晰的，是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过后，景舟轻轻地擦干眼泪，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走到外面，景舟大口地吸着大雨携来的冷气，却还是荡不平内心波澜的起伏。

　　“蒙德。”

　　蒙德上前应道，“在。”

　　景舟唇色苍白，失魂落魄的神色一刹而过，“我命你将法伊则布在宁国都城的暗线轨迹，一条一条都给我查清楚。”

　　蒙德领命，撑开伞将景舟护于伞下。景舟抬头看了看覆于头顶的明黄色，想也不想便伸手推开了。

　　没等蒙德反应过来，景舟已经缓缓行于雨中，撑伞向前追赶的蒙德见他抬手阻拦又听得一句。

　　“不必跟着我，我想自己冷静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