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梦》乙酉纪事

1、前事1

　　“人死不能复生，喝了孟婆汤便没有想起前世的可能，你牵挂的人早在她饮下孟婆汤的那一刻就不复存在，她已经转世了，成为了一个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她的人，甚至……她有了新的姻缘……”红喜神带着少微星君在院子里缓缓走着，面前是一棵棵姻缘树，树上挂满了红绳和写满姓名的姻缘牌。
　　少微迷惘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棵树，“我答应过她……”
　　“你所指的这个‘我’，也早就消失了，你是天庭的少微星君，在凡间的历练已经结束，你没有生生世世，所以你许诺的生生世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兑现。”红喜神时刻谨记玉帝的嘱咐，定要让少微舍弃对凡尘的留恋。
　　少微星君，天庭的万年莲花中孕育出的仙灵，自幼在玉帝身边受教，过去是，未来多半也是玉帝最偏疼的仙君。
　　为了让在天庭养尊处优多年的少微经受历练，也是给个晋升的理由，少微于六十年前下凡，重回天庭已有两日，少微始终难以放下凡尘事。红喜神作为掌管姻缘的神仙，奉命开解少微。
　　开解好了定是大功一件，开解不成，红喜神的仙俸恐怕不保。
　　红喜神往前方一棵树走去，站在树下轻声念咒，立时有一玉牌连着红绳落到了红喜神手中。
　　“这便是她的转世，你看，她今生的姻缘已定。”红喜神示意少微仔细瞧瞧玉牌上写好的两个名字。
　　“尹恬……”少微轻声念出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名字，手不自觉抚上了玉牌。
　　尹恬就是她吗？
　　不知她饮下孟婆汤前有没有害怕？
　　明明答应了会在黄泉路上追上她的，少微却始终没有出现在那里，任由她一个人孤孤单单投了胎。
　　少微苏醒的那一刻，身边骤然出现了无数既熟悉又陌生的仙者，为首的是自己星宫的掌事重明仙。
　　重明满眼喜色，跪在少微身前，朗声道：“恭喜星君历劫归来，小仙等盼望许久。”
　　少微甚至来不及反应任何，就被带回了天庭。
　　尘世的六十年记忆叠加上在天庭的五百年记忆在少微的脑子里打架，少微想起了下凡前的一切，想起了自己本来的身份，但少微忘不了在凡间时许下的承诺。
　　“尹恬命定的夫君便是这个梁肃，此人与尹恬年纪相仿，他们会相伴着长大，最终结成连理……”红喜神讲着尹恬幸福美满的婚姻，假装看不见少微渐渐难看的面色，“尹恬的这段姻缘很不错，你可以宽心些了。”
　　“我要宽心什么？”少微冷漠地反问道。
　　红喜神因掌管姻缘，平日里都是乐呵呵的，最好跟仙友开玩笑，此刻不得不正色道：“你牵挂的人不在人世了，就算你要把牵挂转移到尹恬身上，尹恬也不需要你。没有你，尹恬照样可以幸福。”
　　“根本不是这样的！”少微还没找回在天庭时的好涵养，像个沉不住气的凡人对红喜神大喊大叫了起来，“她早将她的生生世世许给了我！这个尹恬不过是你拿来诓骗我的，她不是我的妻子……她不是……”
　　红喜神镇定自若，对这种情形早有了预判，遂道：“姻缘牌是做不得假的，要确定是不是尹恬也很简单，咱们去找司命。”
　　红喜神率先拽过少微的衣袖，还威胁道：“你要想清楚，你是天庭上仙，与凡人纠缠不清会有什么后果，你比任何人都明白才是！”
　　少微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管她转世成了谁，少微擅自下凡与她再续前缘的后果只有一个，少微被罚面壁终身，而她……
　　“你的爱人会因你得到生生世世的诅咒。做凡人注定会吃尽苦头，不得善终；做妖精会被吸干灵力；做动物会……”
　　“别说了！”少微用力甩开了红喜神。
　　少微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
　　曾经，南斗星宫的鹤仙下凡找回天庭宝物，与一位凡人相识，不久，两人就互相倾慕。那时，是少微拿这些威胁的话吓退了鹤仙，逼鹤仙回了天庭。
　　“为了你的那点喜欢，让他背负生生世世的诅咒，你要想清楚这个后果你能否承担得了。”少微当初振振有词，心中还有些轻蔑之感，觉得鹤仙年少，经不住半点事，要不是自己及时拦住了，鹤仙哪能继续在天庭快活做神仙？
　　“不见司命了，我回宫去。”少微心知红喜神不会骗自己。
　　谎言终究有被拆穿的一日，能让少微死心的从来都只有事实。
　　没有少微，她也会过得很好。
　　她过得好，少微就不必继续牵挂她，不会想她会不会因为一个没有遵守承诺的人而伤心难过。
　　回宫后，也有位仙友等候了少微许久，大约也是玉帝派来说服少微的。
　　南十星君，与少微同日孕育于一朵莲花中，曾在地府历练百年，又在凡间历经了三世，由她来劝少微，合情合理。
　　南十身边站着当初那位鹤仙，此刻，鹤仙面无表情，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恭喜你啦，听说陛下很满意，你这回仙阶又得升吧……”南十嘴上说着不胜欢喜的话，面上其实很平静。
　　少微无心想自己升不升官，倒是想起了南十做过一百年孟婆，问起了自己早就非常确定的事，“不肯喝孟婆汤会怎样？”
　　当年，少微去地府探望时，黑白无常是很凶悍的两位神祇，但凡有这种事，立刻就会把鬼魂打入奈河中。
　　南十看向少微的目光收了回去，注视着自己面前的茶盏，“已经顺利投胎了，那就是喝了。据我所知，是顺顺利利饮下的，没有你所说的不肯。”
　　顺顺利利……那样也好。
　　少微欲要再问，南十复又笑着打趣道：“你都不像你了，去之前不是说一定没问题，回来就等着升官吗？如今你我又平起平坐了，不用跟我见礼，你不是该很高兴吗？”
　　少微坚持问自己想知道的，“她有没有……有没有寻我……”
　　南十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才道：“她已经不在人世，甚至也不在阴间了，有没有寻过你，重要吗？”
　　南十不会撒谎，少微立刻就明白了，追问道：“她一定在寻我，我说了会陪她走黄泉路的，我不该食言，我不该食言……”
　　南十平静地看着失控的少微，道：“没有。她以为你尚在人世。”
　　少微有些错愕，那些记忆像海啸一样在少微脑子里肆意翻滚。
　　“我希望相公活着，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这是她临别之际强撑着反反复复说的话。
　　少微那时意识到她即将永远离开自己，已经难受得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南十劝解道：“她以为你尚在人世，她很高兴，这样不好吗？她下了黄泉也是满足的，你与她的一世已经很圆满了……”
　　“我没做到我的承诺，算什么圆满……”少微自嘲地想笑都扯不动嘴角。
　　哪怕是当日能准少微去送送，都不至于是现在这种懊悔的结局。
　　黄泉路，少微是走过的，又冷又黑，周围都是凶悍的鬼差，她肯定很害怕……
　　“你太贪心了。”南十放下茶盏，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你见过她是不是？她说了什么？”少微一把抓住了南十的胳膊。
　　“她说这一世她已经很满足了，希望你能做个好神仙。”南十轻轻拨开了少微的手。
　　“你告诉她了？”少微难以置信，这等天机南十贸贸然告诉了一个凡人，还是一个与少微约定了生生世世的凡人，“你知不知道这会让她多难受，我和她约定了……”
　　“少微，你竟然还不如一个凡人看得明白。连她都知道，你身负重担，不该耽于儿女情长，你却还想痴缠一个不再存在的人，你不觉得你太荒唐了吗？” 南十质问道。
　　少微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她竟然是知晓了一切后饮下的孟婆汤。
　　不可能有承诺的生生世世了，她坦然选择了忘记这一世的事。
　　“你与她的几十年相守难道比不过你在天庭的几百年时光吗？过去你是天庭最意气风发的仙君，陛下让你下凡是希望你能成长起来，沉溺于前尘往事会毁了你。你就算现在追去投胎，也找不回她。世间没有她了。”南十从袖中取出一个药瓶交给了重明，“你若那么难受，就忘掉一切，陛下会让你闭关修炼一百年。”
　　南十交待好一切便离开了。
　　重明在少微身边多年，见少微痛苦异常，劝道：“星君，要不就喝了这个吧。星君未去凡间前本来也很好，根本不该去凡间历劫的……”
　　少微苦笑道：“我不需要这个，陛下教过我一种法术，可以把记忆抽取出来，我自己就能抽走自己的记忆，然后毁掉……”
　　从此以后，少微仍然是几十年前在天庭不可一世的少微，不为凡尘所困，不为凡情所扰。
　　就这样好好修炼，少微终会从星君升为天君。
　　陛下对少微的期盼也是如此。
　　少微把自己关了起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无论怎么运功，只要闭上眼，少微就不能不想到那些事。心绪不稳，少微怎么折腾都是无用。
　　在重明的劝说下，少微又走出了星宫。不远处的南斗星宫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南十的法力定然精进了不少。过去少微很看重这些，少不了去和南十比试一番，现下则挪开了目光。
　　“见过星君，陛下请星君过去。”紫微垣的仙侍迎面走了过来，客客气气请少微过去。
　　少微听了一波又一波劝慰，顿生烦躁，碍于玉帝的面子，拖着步子往紫微垣去了。
　　天庭的一切并无变化，少微在紫微垣长大，踏入紫微垣该倍感亲切才对，此刻却只觉得陌生和抗拒。
　　这样的情绪当然逃不过玉帝的眼睛，玉帝对待少微向来是比旁人亲近些的。或许也因为如此，玉帝在说了不少少微没法听进去的话后，终于道：“你既然那么执着，就下凡去一趟吧。你去见见尹恬，自然就明白，尹恬是尹恬，不是你牵挂的人。”
　　少微万万想不到玉帝会突然准自己下凡，立刻谢了恩。
　　“带着司命一块儿去。”
　　这是玉帝惟一的要求。
　　少微应下了，赶忙去寻了司命，也不顾司命正在核册子，强行把他拖下了凡间。
　　司命被少微火急火燎地拉到云上时仍旧一头雾水，抱怨道：“急急忙忙去凡间做什么，我忙着呢，耽误了事陛下怪得是我，可不是你……”
　　“我要去见我的妻子，是陛下准的，你快看看她在何处？”少微催促道。
　　司命抚了抚额，无奈地在手中幻化出一本册子，施法翻了起来，嘴里念叨道：“陛下对你可真是格外偏疼，不过我得提醒你，你不是凡人了，没有妻子，也不能有。”
　　驾了好一会儿云，终于到了一座小镇。
　　少微左右顾盼，路上的行人很少，一位姑娘也没有。
　　司命犹在看册子，少微凑过去瞅了一眼，什么也没看见。
　　司命翻了个白眼道：“怎能被你轻易看去？”
　　少微有求于人，不敢反驳，静静等着司命。
　　司命揶揄道：“倒是不像你的性子，放心，找到了，她一会儿就过来。不过你见了人家，可不要乱认，不过我估计你见着人家也喊不出妻子了……”
　　司命的话一句比一句更能拱火，少微硬生生忍了下来，跟着司命走到了一家书坊旁边等候。
　　少微心念一动，“她这一世也喜欢念书……”
　　司命呵呵笑道：“不然怎么会和你这司文命的神仙有缘分呢……”
　　少微没往此处想过，倘若她这一世也喜欢念书，是不是说明……
　　“你看！过来了！”司命往不远处指了指。
　　少微顺着看过去，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他们越走越近，少微分明听见了男孩称呼那个女孩“恬恬”。
　　少微整个身子都似被冻住了，无法动弹。
　　玉帝放心让少微来见尹恬，少微是心存疑惑的，万一少微不肯再回天庭不是糟透了么？
　　原来，现在尹恬是个孩童。
　　“恬恬，只能看一会儿，不然我们都会挨骂的……”男孩牵着尹恬来到了书坊门口。
　　尹恬弯了弯眼，走进了书坊，“知道啦，阿肃哥哥不用担心。”
　　这就是梁肃……他们这么早就相识了……
　　少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两人，尹恬想看位置高些的书，梁肃便踮起脚帮她拿，一时没拿稳，书往尹恬砸去，少微的法术改变了书落下的速度，梁肃早就眼疾手快地拉过了尹恬，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在凡间不能随便施法！你这样乱来，我得带你回去！”司命警告道。
　　少微脱力地靠着墙，喃喃道：“她的确不再需要我了……”
　　“天下读书人却需要司文命的神。”司命笃定道。
　　少微垂下头，想到的是当年那个女子笑着承诺的话。
　　“我想永远做相公的妻子，下辈子也想，生生世世都想。”
　　她真的消失在世间了，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