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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似曾相识 ...

  •   楚湘是被电话吵醒的。

      睁开眼,电话已经挂了。窗帘拉的严实。房间里一片昏暗。背上蒙了一层薄汗,烧已经退了。

      又做梦了,连着好几天做了同样的梦。她撩了把头发,电话又响起来。

      “组长,你好点了吗?需不需要我再帮你跟教授请个假?”是同事殷桃。楚湘摇了摇头,忽然想到对方看不见,开口道:“不用了,我明天回去,最近出土的文物的数量不少,人手肯定不够,已经请了两天假,再请就太不道德了。 ”

      最近考古队那边又有了新发现,陵墓坐落于杭城泠水山脚,规模不小,但陪藏品却少是金银器具,第一批出土的文物中,竟还有一封书信,作为A批文物修复小组的组长,楚湘很快就接下了这次的工作。

      虽说这书信是被单独置于一只铜匣中的,但埋在地下千百年,也不知被雨水渗透过多少遍,纸张斑驳泛黄,好在侵蚀面积小,残缺不大,只是有些字迹晕开成了墨花,但依稀可以辨认,每个字都十分规整,却又暗藏龙腾虎跃,像是早便十六七岁的少年人那样放荡不羁。

      楚湘很喜欢很喜欢这样的字,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像是认识这书信之人似的。

      书信者名叫温如玉,温润如玉,像是书生,其实不然,经过后半的核实得知这是宋朝为数不多成就极高的年轻武将,却也是宋朝榜上有名的负心汉之一。

      从内容得知,书信时,温如玉随父镇守边疆抵御女真,而这封信是给遥在南京城靖安府宁参谋独女楚未晞的。

      当时殷桃开玩笑说:“竟和组长一个姓,说不定组长是这楚家的后人呢。”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楚湘每晚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是一男一女,看不清脸,女孩坐在秋千上,男孩未束冠,在一旁与她说笑,时不时还有婉转的鸟鸣声。画面一转,两人消失,地上满是散落的书信,不知哪传来手串断裂的声音,一颗红色的珊瑚珠滚落到楚湘脚边,但每每楚湘想弯腰去捡,都会感受到一阵眩晕,醒过来。

      楚湘在床上呆坐了一会,下床拉开窗帘,阳光刺眼,她拿起手机,十五分钟前发来的短信:您预约的杭城第十四届艺术展,将于下午两点在中心艺术馆开放,请凭此条短信参展。

      这次艺术展主要展出的都是些国内青年艺术家的作品,楚湘对其中一位叫“温严”的画家的作品最感兴趣,他的作品多为对人物的油画肖像为主,色彩搭配大胆画面丰富,人物特色鲜明,展览介绍出来那天,她就火速预约了。

      11:19,差不多该出门了,她打算在周边吃个饭,再逛一逛就去展里看看。

      楚湘想着早上醒来时有些闷热,随便挑了件白色的衬衫,衣服下摆扎进高腰牛仔裤里,勾出纤细的腰肢,高帮马丁靴裹着匀称的小腿,在顶端系了个蝴蝶结。

      她推开门朝电梯走去,电梯刚好到,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推个黑色的行李箱,臂上挂着卡其色的大衣,他正低头打字,不知道那头发了什么,他略显不耐的“啧”了一声。

      楚湘走进电梯,按了楼层,电梯门慢慢合上,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她觉得那个背影似乎在哪见过,手不自觉按下了那个开门键,只是过道上早已没了人影。

      忽然就感觉有些失落,是不是按下那个开门键再早点,或者电梯门关的再慢些,那个人就会转身,她想着。

      电梯缓缓下落,红色的数字慢慢递减,忽的一顿在某层停下,门再打开,走进一家人,说说笑笑的,她退了一步,电梯门再次合上,感觉世界又回归现实。

      楚湘选的是一家西餐厅,点了份意大利面和提拉米苏,坐在靠窗的桌子等着上餐。她想着这次工作结束回家陪奶奶几天,又想到刚才那个高挑的身影,她还是觉得在哪见过。

      侍应生放下餐盘,说句慢用后就离开了,她有些出神,僵硬地咀嚼嘴里的食物。不好吃,太淡了。如同嚼蜡。

      餐厅的门被拉开,有人走进来。

      “不好意思。”是刚才那个侍应生,楚湘抬头朝声音的源头看,只见刚刚那个侍应生正对着个男人重复那句话,男人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没事。”他绕过侍应生,随手拉开把椅子坐下,背对着她。

      耳畔回荡着他的声音,像流水经过,好像还打开了什么盒子,有些惊喜涌出来,带着半块蛋糕都香甜了几分。

      楚湘有预感,肯定是早上那个男人。

      梦里那个男人的身影与之重合。“真奇怪,”楚湘舀了一勺提拉米苏,“为什么总感觉在哪见过你。”

      走出店门,展区离餐厅不远,走几步就到了。门口已经堆了许多人,楚湘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一点五十八,还有两分钟才开放,她百无聊赖地看看人群,不经意间,忽的与一道视线对上,楚湘慌忙低头,又遇到了,一定是他。他把大衣穿上了,眉眼凛冽,皮肤很白,看上去年龄不大。

      两点整,展会准时开放,楚湘随着人流进入馆内。一楼多为老牌画家的早年作品,楚湘是奔着温严的作品来的,所以只是随便在一楼转了两圈,然后顺着旋转木梯上到二楼。

      她扫了一圈,二楼有半数作品都是温严的,因为都是介绍上引人注目的风格,楚湘一副一副慢慢瞧着,忽的,她在一副半人高的肖像前停下脚步,那是一副油画,但画家却用油画颜料呈现出了国风水墨画的感觉,只不过引得楚湘驻足的并不是这副画的技艺,而是那画上的人,生的与自己一半无二!而画的落款处,赫然写着“温严”二字。

      楚湘望着画出神,不知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小姐很喜欢这副画?”楚湘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却发现声音的主人是刚刚那个男人。

      她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反倒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听起来像是老套的搭讪台词,楚湘甚至都想到对方怎么嘲笑自己的搭讪借口低级了。

      但那人只是浅浅开口:“你说呢?”语气淡淡的,但似乎意味深长。

      楚湘倒是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

      等等!我知道了!我说怎么这么熟悉呢。

      “你是温严?”之前看展览介绍时见过他的照片。

      温严垂眼,眼底闪过一些情绪,微微低头。

      “你认识我?为什么你画的人和我长的一模一样?”楚湘继续追问。

      温严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转眼看向画,半晌,他开口:“我不认识你,可能…是缘分吧。”

      楚湘是下午三点离开的展会,另她意外的是那晚她一夜无梦,第二天返回工位,那封信已经被拼补得差不多了,现在楚湘要做的工作是完成字体的描摹,家书不长,但描摹费时,等楚湘完成第一部分的描摹工作回到家已是三天后。

      她这几天有些不眠不休的架势,洗完澡,钻进被窝后睡意很快涌上来。

      在鸟鸣声中,楚湘睁开眼。

      她在一片荫蔽下,光影杂碎,像被打碎的玉盘,水榭轩窗笼罩在阳光之下,她有些恍惚,却发觉背后有阵力推来。

      “吱呀吱呀”

      她抓住身旁的两条绳子,转头朝后看去,那张脸清晰了,楚湘愣住,梦中的脸与昨天画展上那张脸重合,眉目却明亮清澈许多,他开口:“小姐叫我来陪你玩秋千,怎么小姐还发愣了?”

      她听见自己发出了声音,语气却陌生的很:“将军既然来了怎还与我置气?”

      少年顶着那张熟悉的脸开口,手上的动作不停,轻轻推着她坐着的秋千,她听见少年小声开口:“没同你置气,是我多想了。”

      树下的叶子被风卷起又落下,她没再开口,或说是梦中的女孩没再开口。

      园门外走进一个穿着绿衣的女子,她不敢看楚湘和那个少年低头看地:“小姐,陈少爷来了。”

      “他来干嘛?”

      “楚湘”从秋千上跳下,站在少年面前:“你这次出征,什么时候能回来?”

      少年低着头没开口,那个怯怯的声音回复了:“他说要和小姐逛街,增进感情。”

      少女蹙了蹙眉头:“跟他说,我今日不见客,让他回去。”

      “是。”下人应了声便退下了。

      “将军为何不开口?”楚湘追问。

      半晌,少年抬起头,那双眼睛与画展上的一模一样,却又透着温严没有的稚气,开口:“北方战事吃紧,此番前去怕是归期遥遥,若,小姐无其他要事,那温某告退。”

      温?他也姓温?

      楚湘刚想质问,一抬头,却发现那人已消失不见,好像没有来过似的。

      一瞬间,周围的一切归于黑暗,待再次睁开眼,楚湘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厢房内,地上散落着数份书信,她想捡起一封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却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这副身体。

      又是手串断裂的声音,珊瑚珠滚到脚边,“楚湘”不受控制在翻找什么,止不住的泪让她莫名心痛,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住脖子,再是用力,温热粘腻沾了满手,楚湘意识模糊,却听到那个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声音喃喃:“温如玉……”

      再是睁眼,早晨的光从窗帘的缝隙利钻进来,楚湘抹了抹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她看着天花板发愣,这次的梦有了后续,看样子不像是完美的结局。

      梦中的少年和温严有着同样的脸,同样的声音,一瞬间,楚湘的脑中涌出无数的疑问,却一个也想不通。

      “温如玉”,楚湘忽然想起来那封家书,书信者放荡不羁用文字写下那个名字:温如玉。

      她一时惊住,慌忙起身翻包,找她修补书信时做的笔记,却有一张卡片掉到了地上,楚湘捡起卡片,眼前瞬间浮现那张与梦中少年一般无二的脸。

      这是她离开画展前,他递给她的,他说:“既然这么有缘,若是小姐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当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给自己联系方式,什么缘分?

      现在这所有的问题仿佛都因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梦而获得了解答,楚湘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见他。

      她输入了卡片上的号码,电话很快被接通,男人似是还没睡醒,她先开口:“你在哪?”

      楚湘按温严给的地址找到了郊外的别墅区,按下门铃,门很快从里面打开,温严一身居家服,没有特意捯饬,反而少了昨日的凌厉。

      “请进,楚小姐。”

      楚湘跟着温严往里走,别墅到处都是中式元素,路过花园,那里有和梦里一样的秋千,楚湘看着眼前背对着自己的男人,分明就是梦里那个人。

      温严领着楚湘来到一间茶室,茶室不大,一张木桌,两把木椅,靠门的是一个很大的书架,书架对面是落地窗,从房间里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秋千。

      两人落座,离得近了楚湘才发现,温严右眼尾有颗福气的泪痣。

      又是她先开的口:“你认识我。”这是肯定句。

      温严端坐着,见他没说话,楚湘又开口:“你知道我姓楚,你画里的人和我长的一样,你又恰巧和我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

      她顿了顿:“你是故意的,对吧?你一定认识我,温严,你到底是谁?”

      面对楚湘的质问,温严只是低着头,依旧没有应声,像是在思考什么。

      又是半晌,他终于抬头:“楚小姐会沏茶,不如帮我沏杯茶,我再回答你,怎么样?”

      楚湘看不懂温严眼底的情绪,说:“你还知道我会沏茶?”说着忙起了手上的动作,约莫十分钟,房间里茶香弥漫。

      “现在可以说了吗?”楚湘问。

      温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开口:“回答问题之前,清楚小姐先听我讲个故事。”

      北宋年间,北方女真兴起,大举进犯。

      “今日前来靖安府拜访参谋实属于打扰。”说话的,是安华府温停远将军嫡子——温如玉,单名一个严。

      “小将军哪里的话,后生可畏啊,将军年纪尚小,却已随同父征战沙场,能与温将军共事北伐,也是我等荣幸。”宁姚是宋朝第一女参谋,眉宇间透着意气。

      余俐是温如玉多年挚友,他笑道:“参谋不必多礼,今日我们家先告辞…”围墙外奏起乐声,一团喜气,宁姚抬头张望:“听听,这欢庆乐声隔着墙都听见了。”

      “莫不是朝花之日?”余俐问。

      宁姚拂了拂袖,答:“可不,时至今日,正是祭花神之时节,百姓安乐,敲锣打鼓,和歌共舞地庆祝呢,甚是热闹。”

      余俐点点头:“若不是急着回城和大将军探讨北伐一事,真想留在这与百姓们一同庆祝。”

      “随时恭候,想必此时宫廷内亦是一番热闹景象呢。”

      温如玉不及余俐活泼,只在一旁安静听着两人的对话,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周围的草木。

      靖安府的装潢大多朴素,不远处有做座亭子,亭子旁种的多是山茶花,正值花期,艳红的山茶花开的烂漫,一片蔚然深秀。

      忽得目光所及之处多了一抹靓丽的色彩,楚未晞一身白衣,随着外面的乐声翩翩起舞,她踩着杂乱的步伐,裙摆被撩起,比红山茶夺目。

      少女容貌姣好,嘴唇不点白红,身姿轻盈,发髻上的步摇在月光之下闪着光辉。

      似是感受到了目光,楚未晞抬眼便看见站住池塘对岸的温如玉,像是受惊的小鹿,楚未晞连忙拎起一旁的布鞋藏进了屋内。

      宁姚失笑:“那是小女,闺名楚未晞,单字一个湘。”

      那时,温如玉就知道,年少时不经意的一瞥,便是余生。

      初遇那年,她十四岁,将芨之年。他十五岁,方将发束起。

      一月后,温如玉二人再次踏入靖安府的大门。

      “上次拜访靖安府后,将军时常魂不守舍,将军对北方战乱之事十分苦恼,这不,又来登门拜访参谋您了。”余俐对着宁姚拱了拱手,道。

      “将军为国家之事有这份衷心和担当,应是民生之福气。”宁姚抬眼看着不远处的两人,“不过,微臣直言,将军此番前来,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杏花树下,少女坐在秋千上,脚尖轻轻点地,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少年倚着树杆,一手执剑,低头轻笑,满眼温柔。

      “将军赠予我的?”楚未晞将手里的簪子举过头顶,那是只玉簪,阳光照耀下,泛着青绿色。

      “嗯。上月出征,归途偶遇胡商时买下。这淡雅雕花,倒是让我念起了你。”温如玉抬手抚了抚后颈,语气略显不自在。

      “巧了,我也有东西要赠给将军。”说完,楚未晞提着裙子快步往前走,温如玉也加快脚步跟上。

      楚未晞神神秘秘的,她将双手碰到温如玉眼前,是一只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小麻雀,麻雀乖巧的立在楚未晞的手心,毛绒绒的。

      “前几日飞进房内,一头撞在窗子上了,许是撞傻了,喂了几日,反倒不肯离开了。”话毕,楚未晞钱牵起温如玉的手,将麻雀放在他的手心:“我现在把他赠予将军,将军可要好生养着,日后你再出征看到他就如看到了我。”

      只听温如玉低低地应了声“嗯”

      而楚未晞没有注意到的是,少年鬓发下,微红的耳根。

      “下回归来,将军带我去杭城玩,可好?”

      “好。”

      就这样,书信往来,他送她发簪,她为他挑选玉佩。在路上采摘的野花,他为她别在发髻上。战场上少年意气风发地笑着,庭院内她与花鸟相伴。

      四季流转,与君相伴。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温如玉自知此生不能与之白头,纵有情深万尺,也抵不过沙场刀剑寒光。温如玉再归来,楚未晞已至及笄,家中正为她谋婚事,他想过上门提亲,但总归是要上阵杀敌的人,明天永远危机四伏。

      他无法给她安定的生活,更不忍心看她日日为自己的生死忧心。

      “温如玉就常常是军中喝闷酒,等到鸡鸣起床练剑,等天黑睡觉,”温严慢慢说,不动声色的观察楚湘的反应,见她面无表情,他继续说。

      再次返回战场那天,楚未晞的侍女细春来找他,说是小姐玩秋千缺个伴,等到他到靖安府,却见陈家公子的马车停驻在门口。

      温如玉自知没理由气,他跟着细春翻了后墙,恰巧听见陈公子与宁姚说说笑笑,相谈甚欢。

      自己却是跟着侍女翻墙进府,略有不悦,心里百味杂陈。

      没几步便看到楚未晞独自坐在杏花树下的秋千上,低头不知想着什么,他没开口,摸摸上前轻推秋千,或是脸色有些阴沉,楚未晞便发觉他在置气,问他原因,看到楚未晞眼睛亮亮盯着自己,他却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自己这莫名的气来得多余,幼稚。

      楚未晞问他归期,他心头涌上没有来头的愉悦,这劲儿还没遍,细春就进来传达陈公子的邀约,虽然她拒绝了,可他又想到最近这些日子女真蠢蠢欲动,战场上刀剑无眼,他不愿,更不能,耽误她,只故作冷淡答归期遥遥。

      在军营的日子无趣的过分,唯有帐中笼里的麻雀让温如玉提起一些兴趣,这又让他想起了还在南京城中的佳人。

      温如玉每夜见到明月在天,会想到少女月白色的裙摆飘飘,或杏花树下,杂碎光影在少女眉梢跳跃,纵是杏花纯白山茶芬芳娇艳,他却觉少女更甚杏花与山茶。

      他有些归心似箭。

      女真来势汹汹,本就羸弱的宋军更是危在旦夕。

      军心不定,温如玉恐此战过后再无见她的机会,数次欲拾笔写信又怕惹她忧心,只能放下联络的心思,再投身战事,期盼与她相见。

      “温如玉死了吗?”楚湘问,“他应该没死吧。”

      “嗯,他没死。”温严眼神柔和地看着楚湘,“他,有福。”

      此战他打了许久,当真是如他所言的“归期遥遥”,她为此忧心多日,听闻玄吟山上有座寺庙很是灵验,楚未晞背着宁姚,和细春翻过后院的墙,上山去为温如玉祈福。

      她在寺庙里待了数日,整日与禅香作伴,来前的锦衣狐裘换作了布衣棉袖。

      “细春,你说,这庙真灵吗?”楚未晞贵在庙内的神像前,神像的眼睛及其温和。

      她不敢大声说,因为庙里的住持说这是对神不敬。

      细春在楚未晞一旁,道:“小姐心诚,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如您的愿平安归来的。”

      楚未晞闭上眼,双手合十,轻声说:“那你说,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庙堂前香火缭绕,神像肃穆,楚未晞神情平淡,心中暗自念着,若世间真有神明,那请神明保佑温如玉,定要让他平安归来。

      温如玉确实没死,那日战场上,宋军遭遇偷袭,温如玉中箭从马上跌落,心口是被钝物击中的痛感,不能就这么死了,他一模心口,没有流血?

      拔出剑,一样东西从衣衫中掉落,是楚未晞赠予他的玉佩!只是玉佩覆上了裂纹,那是它为他挡了一箭,这是温如玉任将军后第一次有了想哭的感觉,也许是喜极而泣。

      不知为何,那场战后,女真连连败退,军中士气大振,眼看着胜利的日子将近,温如玉终于按耐不住,执笔为楚未晞写了一封信,道尽自己的思念与绵绵情意。

      他没有料到的是,战场风云莫测,变数居多,那封信到底没能送到她手里。

      “为什么?温如玉死了?”楚湘问。

      温严答:“军中埋伏细作,军机被窃,温如玉遭人背叛,一夜间,全军覆没。”

      半晌,楚湘笑出声:“温严,你还是多看看史书吧,书上的温如玉结局可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

      “前几日又溜去哪了?女孩子家家几日不归家,像什么样子?”宁姚好几日不见楚湘,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因为是独女,即使是责怪也是柔言细语的:“这几日陈公子日日都来寻你,娘只好帮你打掩护,说你感染风寒不好见客,你要再不回来,娘都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了。”

      楚未晞低着头,垂眼看着塘里的游鱼:“娘,您让陈公子别来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他。”

      宁姚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楚未晞的手:“娘当然知道,可他是要征战沙场的人,明天还有未来都没有定数,你也要为自己的以后考虑啊。”

      楚未晞知道宁姚说的那个“他”是谁。

      见她不语,宁姚又开口道:“近来怎么不见你戴你爹赠予你的那些金银首饰,倒是天天戴了个红珠串,娘瞧着不及陈公子给的那支簪子。”

      “娘,您别提他了,可不可以让我一人待一会儿。”

      楚未晞没有看宁姚,知道她兴致不佳,宁姚起了身,临走前撇了眼楚未晞发髻上的玉簪,青绿依旧。

      接下来几日,楚未晞刻意避开有关北伐一事情买的消息,她不敢听,怕听到什么让她多日的祈福都做了废。

      “小姐!小姐!”细春在屋外高呼,楚未晞猛地站起,打开门,站住门外的却是母亲宁姚,细春怯怯地站住一边,低着头不敢看这边。

      “怎么了?温如玉有消息了?”楚未晞问。

      只见宁姚面色有些凝重,眼神示意细春退下,随后又换上一副温柔的表情:“来,晞晞,我们进屋说。”

      “他到底怎么了!”宁姚从没见过楚未晞发这么大的脾气,先前的端庄贤淑全都弃之于不顾,泪水早已决堤。

      宁姚连忙道:“他没死,他没死。”

      楚未晞忽的抓住宁姚的衣袖:“那他怎么不来见我?”

      宁姚垂眼:“这…他已在北方娶了妻,晞晞啊,他就是个负心汉。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让他入府议事…”

      “娘,你走吧。”楚未晞转身打开门,“女儿想一个人静静。”

      “晞晞,不要为了一个负心汉伤心,过几日你爹爹要去杭城办事,到时候你就跟着去,好好散散心。”

      “嗯……”楚未晞应着,眼泪依旧顺着脸颊流下,沾湿衣襟,她摸索着找到梳妆镜旁,双手控制不住的颤抖,木匣打翻,红珠颗颗如雨下。

      楚未晞是在楚父出行前一日被发现的,她像是睡着一般,躺在满地的书信中,手里紧窝着一支带血的玉簪。

      “温如玉在战后消失踪迹,后传书信致楚家人,楚家人上报朝廷的是温如玉在塞外娶妻生子,性命无忧,反倒楚小姐自缢在屋中。”楚湘这几日为修补那些书信翻阅了很多文献资料,“温先生,别再编那些没头没脑的故事诓骗我,况且你一个艺术家怎么会知道这些?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不认识我之前画出我的肖像。

      她话没说完,温严就来了口:“我就是他,温如玉。”

      楚湘愣住,起身走到门口:“骗子,”

      直至到了工作室,她也想不明白,温严说那些话的用意,她不信温严就是温如玉,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不信,因为梦中的“温如玉”确是长的和温严相似,而他说的秋千私会也与梦中无二,未免太巧合了些,一切的一切,都能证明他就是温如玉,但是这不合常理。

      她想不清其中缘由,只好先放下杂乱的思绪,完全投身于书信的文字描摹工作。

      字迹已被侵蚀地十分浅淡,墨色晕开,能够看清的笔画少之又少描摹起来很是吃力,楚湘画了近半月,当完成描摹后,书信内容让楚湘为之震动。

      未晞:

      明日即启程北上,这将是我跟随爹带兵奔赴战场耗时最久的一回,这场战争蔓延到此地也该结束了。

      你可记得我们相识几时?时至今日,已有三载,三度春秋寒暑啊。

      前些日,你送的玉佩在战场上替我挡了一箭,让我免于一死,冥冥之中也算是你救了我一命,先前眼望胜利遥遥无期,一直未敢给你写信。

      白日又抓回几名士兵,我军严律,逃军应当斩首,却听他们有的家中妻女无所依,有的老母病终,回去敬孝,我不知该当如何处决,若放他们走,便会有更多逃兵,然则此战必输无疑,城中百姓该当如何?你又要说我心狠了吧?数落的话等我归家再说吧。

      你赠予我的那只小麻雀,我好生养着,你说看到它就如看到了你,但我认为它与你不一样,安静乖巧得很,甚至不甚鸣叫,夜已深我又想起了你。

      不知你现在在京城过得怎么样,那日上阵前细春带我去找你,我在门口看到了陈府的车马,想是宁参谋心里明白我们上阵杀敌之人从不知还有没有明天,你是她的独女,靖安府小姐,而我生于将相之门,生来便是国家的人,凡事都得以国家大义为先。

      若此战告捷则天下太平。待到那时,我定十里红妆娶你入门。

      书信又难言衷肠,只愿未晞,平安无忧。

      温如玉

      楚湘又想到温严故事中的那封信,可史书上明明说,他娶妻生子,为什么还会给“楚未晞”这样的一封信?没有源头的,泪水忽的涌上来,止不住的,有些熟悉却又陌生的画面出现在脑海。

      寺庙立于雨中,庙里的小和尚养的草木被这忽如其来的雨泼打,灰黑色的天与泼墨大小的雨令楚未晞有些心慌。

      “小姐,今天还去佛堂吗?”细春见小姐在木屋的窗前不说话,犹豫着发问。

      楚未晞点点头:“去,拿上棉袍吧,有些冷。”

      “好。”

      楚未晞撑着伞在一下走,雨点打在伞面滴滴答答的响,她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却总觉得心慌。

      “细春,他有消息吗?”

      这几日她终是忍不住让细春下山探听关于温如玉的消息,却得知多支军队被女真收服,宋朝百姓惴惴不安,而温将军的军队却迟迟没有消息。

      “还是没有。”细春应。

      庙堂肃静,偶尔有水落下的声音,楚未晞没等到他的消息,却等来寻她的人。

      “小姐,你该回去了,整日待在这穷破的庙堂做什么?老爷都急死了,你快回去吧。”

      楚未晞没开口,静静跪着,待那人再急躁开口,她有些不耐,道:“庙堂内不可喧闹。”

      那人汕讪闭嘴,终于安静下来立在一旁。

      她腿脚跪的有些酸痛,起身时咧趄了一下,细春忙上前扶她,她拍拍衣上的灰,对立在一旁的人说:“走吧,回家。”

      “小姐,你不跪了?”细春搀着她的手臂。

      “不跪了,我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楚未晞慢慢走出庙堂。

      “楚小姐留步,”是庙里的小和尚,“住持说小姐心诚,所祝之人必与您再次相见,这福珠赠与小姐,愿您与他能相濡以沫,共白头。”

      小和尚走到楚未晞面前,将混圆朱红的珊瑚珠串交于她,楚未晞的手有些发抖,接过珊瑚珠,泪水湿了眼,她一时说不出话,哽咽着点点头:“好,借你吉言,共白头。”

      她被细春牵着,走出庙堂,走进细细密密的雨中。

      雨点打在青瓦红砖上,楚未晞倒在地上,混红的珠子滚到手边,压过满地的书信,楚未晞撑着地起身,发丝黏在未干的泪痕上,她轻轻用手拨开,走到泛黄的铜镜前,轻轻开口:“珠断了。”

      昏昏沉沉过了数日,“楚湘”看着铜镜内的自己,乌发散乱披于肩上,双眼泛着红,她有些麻木地在桌上找着什么,捡起一只青绿的玉簪,许是屋内昏沉,玉簪无光暗淡,眼前的木匣里是她前几日一颗一颗拾起的红珠。

      那日手串忽然断裂,她心乱如麻,直至今日,宁姚说他附书至,已在北方娶妻,让她不必再等。

      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宁姚身边,宁姚让细春退下时,楚未晞便什么都知道了,或许说,手串断裂红珠滚落那日,她便什么都知道了。

      离开这乱世那年,她仅十七,他也不过十八,那年在靖安府的后院春色里,少年看着她翩翩起舞,淡然轻笑,少女回转之间不经意总落在少年身上的视线。转眼,烽火飞扬,横尸遍野,从此靖安府再无歌乐声,飘摇树影下再没有舞姿曼妙的少女和眼中只有她的少年。

      楚湘猛地惊醒,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工作室里没有人,看着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二点多了,估计都去吃午饭了,胸口一阵酸楚,鼻子酸酸的。

      对了,玄吟山,楚湘打开电脑,搜寻着有玄吟山的资料。玄吟山座落于南京,山上有座寺庙,叫玄吟寺,网上说这寺庙是千年老庙,代代相传很是灵验。

      她想再去看看,只是想故地重游,忆旧人。

      望着眼前深褐色的瓦片与暗黄的砖墙,楚未晞跨进门槛,庙经过修缮,仍有许多香客来祈福,她走进那间熟悉的佛堂,神像上蒙着灰,有处褪了色,神像的眼睛却仿佛亮着淡光,神像前的香火仍一簇一簇成堆的烧着,有人来过,她弯腰跪在蒲团上,默不作声的拜了拜。

      珠断人散,我心诚抵不过天不愿,不求此生共白头,愿君安好,与所爱之人携手一生。

      “小姐,住持说小姐心诚,看着也面善,让我把这保姻缘的红珠赠予你,”说话的是一个小和尚,披着灰白的佛袍,听声音有几分稚气,语气却是老练得很。

      “你这庙,是专送人红珠的吗?”楚湘从蒲团上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这红珠怕是骗人的吧?”

      小和尚晃晃头,道:“小姐你说什么呢,我们这的师傅可是知天意的,看人准的很。”

      楚湘失笑,她接过红珠串,点头致谢走出庙堂。

      她听见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与同时响起的那熟悉的,如流水般的男声。

      “如今天下太平,我已归来,小姐可还愿应我那十里红妆之约。”

      世间应是有神,赠我红珠,予我佳人,兜兜转转,虽迟但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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