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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愚人一无所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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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真是好起来了!
每天清晨,徐久从床上蹦哒起来,脑子里回荡的全是这个念头。这些天来,他不太像过去那么消极地混日子,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快乐。“我不孤单”的事实,就像一根坚实的支柱,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虚无生活。
徐久终于深刻地意识到,宠物带来的情绪价值,以及陪伴的满足感,当真是无可匹敌的。
他加倍努力地干活,省下口粮,藏在怀中带回宿舍,整个人还是瘦,但精神头却前所未有地饱满起来,连着眼神都变亮不少,像映着星星。
无论是在瓦砾堆里打滚,还是清理肮脏的生活垃圾,搬运沉重的器材箱,哪怕身上撞得青一块紫一块,小腿叫锋利的钢筋划伤……对待这些困难,徐久全视若无睹,奇迹般地保持着轻松的心态,嘴角时不时还会扬起微笑,露出颊边一个笑涡。
当然,他这样的精神状态不是没有人产生质疑——一个经常性假笑,间歇性丧气的人,忽然变得如此阳光,快乐得叫人心生不满,这必然是有问题的。
为此,举报到主管那儿的匿名消息突然增多,一些清洁工觉得徐久精神压力太大,已经疯了,还有一些人觉得,徐久肯定找到了什么收取好处的私密渠道,否则,他怎么可能乐得起来?
就这样,徐久被无缘无故地拉去医疗室做了一张心理测试问卷,然后又被无缘无故地放出来。他的宿舍也被突击检查了七次,有四次是在他上工的时候,三次是在他休息的时候。
六号完美地应对了所有的突然检查,隔着十米远的距离,它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人的意图。有那么两回,在监察队推门而入之前,六号动也不动地蜷在徐久胸前,全身的颜色便如波浪般潮涌,飞速与空气融为一体。
“呃,长官们好?”徐久一脸茫然,面对监察队的成员,他的神色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慌乱,“请问,有什么事吗?”
“起床,站好!”来人毫不客气,像训孙子般呵斥,“两只手举起来!”
徐久依言照做,脸上挂着惴惴不安的表情,站在墙边。监察队在不大的宿舍里翻箱倒柜,连两个叠在一起的水盆也分开检查了一番,另一个人顺势来给徐久搜身。
六号整个挂在徐久的脖子上,紧贴着他的颈窝。嗅探着强烈的生人气味,旺盛的食欲在它的每一根神经,每一颗刺细胞中涌动。
它不住分泌着剧毒的消化液,然后再把这些腥苦的毒液悉数吞咽下去,因为一个合格的掠食者理应懂得蛰伏,学会在力量差距悬殊的情况下,率先保障母体与巢穴的安全。
监察员的手严厉地拍打在徐久的前胸后背,六号也圆融流畅地改变着自己的形状,准确无误地避开两只拍个不停的手掌。
站在这狭小的宿舍里,监察员总觉得身上发寒,后颈毛毛的,仿佛暗处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正盯着他。
他捏过徐久的肩膀,六号便顺遂地滑进宽大的清洁工制服,攀粘在徐久的肩胛骨处;两只手合拢时,六号灵敏闪躲,一路流过窄瘦的腰腹,汇聚在徐久的肋骨边缘。
徐久眼睫毛发颤,六号冰凉的身体固然已经被他捂热了些,但那股痒痒的劲头是没法儿消掉的。六号摆动口腕,径直往他胸口爬,有意无意中,一根微温的触角缠卷上来,绕着左侧的位置打了个转。
徐久:“!”
那处的皮肤无比柔嫩,徐久当即睁大眼睛,满脸通红,小腹的肌肉也跟着哆嗦一下。
六号,你这个小混蛋……!
“怎么?”监察员警觉地一抬头。
徐久努力平复呼吸,回答道:“腿上有伤,刚刚……扯了一下。”
监察员掀开裤腿,果然有一道半新不旧的割伤,遂冷笑一声:“有伤也忍着!”
寻摸半天,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也没见什么“私收的好处”。白来几次,监察队心生厌烦,看见徐久的宿舍号就想翻白眼,再不受理这方面的举报。
每次看到这些人无功而返的表情,以及骂骂咧咧离开的动作,徐久都需要用很大力气来抑制自己的哈哈笑声。关上门后,他乐得像偷到腥的猫儿,总算能展现出一点与符合年龄的活泼,用力抱住六号,在房间里无声尖叫着转圈圈。
事实证明,六号是一个优秀的盟友,共犯。这点带来的十足的安心感,令徐久在极地站的高压环境里,仿佛拥有了一块小小的,可以趴在上面喘息的舢板。
六号同样察觉到了这一点。
母体根本不会向那些人类出卖它,即便他们是他的同族,无论在基因,还是法理上,他们才该是立场相同的一方。
——他背叛了自己的族群来看护我。
望着徐久快乐的笑脸,这一刻,就像闪电破开迷雾,六号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人类社会有着精妙而紧密的结构,他们的脑力堪称完美,肉|体却孱弱至此。如何抵御自然的恶意,在进化之路上走得更远?团结与联合,必然刻在遗传里的终极密码。
——他违反了自己的天性来养育我。
为什么?
有史以来第一次,六号通过它冰冷的,兽性的大脑,如此迷惘地思考。
这真的值得吗?
没有答案,就像在隆冬抱团取暖的两只小动物,人类艰难,但坚持不懈地维护着这个寒酸的巢穴。他为它换水,为它洗刷,为它带回口味单一的食物,他对它说话,拥抱它,爱抚它。
六号还没有足够的能量维持发声器官,它的问题问不出口,因此困惑得快要发了疯。
一天夜里,徐久难得睡不着觉,于是就像抱枕般搂着六号的身体,和它小声说着话。
“小时候,我可喜欢看星星。”徐久轻松地说,“那会儿在福利院,护工会在晚上十二点钟结束巡夜,他们的脚步声一走远,我就悄悄从床上爬起来,溜到窗户边看天。不过,天上黑洞洞的时候多,有星星的时候少。”
他想起来什么,兴致勃勃地翻身:“福利院里有几本小人书,书上说,一个星座就是一个仙女,只要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诚心呼唤,她们就会把世上受苦受难的小孩儿全接走,接到天上去……”
“我信了,深信不疑。”徐久自嘲地一笑,“还干过大半夜站在窗户口大喊仙女的名字,吵醒一整层楼,然后被护工暴打这种事。哎我去,那大耳光真是火辣辣的……”
六号发出啵啵的声响,探出一根口腕,笨拙地拍拍徐久的下巴,权当安慰。
“走开走开,”徐久没好气地嫌弃道,“那天乱摸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乍然被母体推拒,六号十分震惊。
回过神来,它立刻不依不饶地纠缠上去,将口腕和新生的柔韧触须一股脑地挤在徐久的口鼻处咕涌,像条撒泼的,精力旺盛的狗一般,到处乱滚乱蹭。
徐久不堪其扰,被粘得实在受不了,只得讨饶:“好好好,你摸你摸,你摸还不行吗!”
小水母——现在应该叫中小型水母了——颇为自得地往空气里吐泡泡,宣告着自己的胜利,接着便心满意足地在徐久身上化成一大摊,沉甸甸地压住他。
徐久拿它没办法,糊弄性质地随便搂了它两下,接着看向脏兮兮的天花板。
惆怅的情绪不期而至,他忽然叹口气。
“真想有个自己的家啊。”他轻声道。
徐久说的没头没脑,六号却完全能够理解母体的忧虑。
诚然,他们在人类的聚集地有间落脚点,一个巢穴,可这个巢穴却如此贫瘠、冰冷,浑如一片饿死动物的胃袋,更不用说此处潜在的诸多危险了。
这儿简直就像公共开放的原始森林,门锁形同虚设,谁都能在里头进进出出,根本不必获得主人的许可。
按照六号的标准,这里缺少丰富的猎物贮藏,不见浓稠血肉与嶙峋骨骼铺成的四壁,地面更没有涂满温暖厚实的粘液——唉,在巢穴的中心,本来还应堆出一张柔腻的胶质肉床,床脚以死去的珊瑚与砗磲支撑,长满钴蓝与晶紫的剧毒裙边,即便没有风吹过,它们亦能像海藻一般曼妙地飘摇……
六号曾经拥有过这样完美的巢穴。
温暖,潮湿,粘连。在高山与大海的交界处,它钻空一整面悬崖,让那里变作血水横流的溶洞,连边缘都溢出厚重浓稠的生物被膜。它精心挑选,悉心布置,满意地在那里度过了近乎无尽的岁月。
如果能让母体也居住进去就好了。
一股奇怪的渴望油然而生,六号如此希冀地想。
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从今往后,他再也不用为了寡淡的食物奔波劳累,更不用忍受其他同族的排挤和欺凌——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养分,成为他的养分,事情必须得是这样发展。还有这里的温度,总叫人类脆弱的表皮难以适应。
这都是不好的因素,很不好。
“算啦,”徐久自嘲地一笑,“现在说这些都还早……不如想想明天吃什么来得实际。”
盯着躺在自己怀里,正来回缠绕着口腕,不知道在纠结些什么的六号,一股突如其来的喜爱之情在徐久心里洋溢。他忍不住低下头,亲一下水母软乎乎,冰冰凉的伞盖。
感觉真不错,再亲一下……
嗯嗯,再亲一下……
唉摊牌了,不装了,我亲亲亲亲!
就像养宠人看见自家的猫猫头和狗狗头就会夹着嗓子说话,想一个劲儿地凑过去狂亲猛亲一样,徐久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个天赋技能。刚开始,六号还以为徐久终于图穷匕见,觉醒了它这个种族的优良传统,打算把自己当成食物。徐久贴上去的时候,凝聚着毒素的触角也已经绕到了人的后颈。
接着,六号才迟钝地意识到,人类只是单纯地满足于类似的肢体接触,并且将“亲吻”的行为当成一种表达宠爱的方式罢了……好吧,不得不说,这种行为还挺极限的,很符合人类喜欢玩火,热衷于追逐危险的天性。
六号被人亲得脑袋扁扁,浑身发痒,想挠挠,又找不到瘙痒的源头在哪里。它一动不动地缠在人的脖颈上,静静地思索。
说到食物,其实它最优的选择,是趁着母体对自己毫无防备,现在就将剧毒注入他的身体,然后一点不剩地消化掉他。利用母体的血肉养分,它可以生长得更大、更快,将来在面对其他凶残的同构体时,也不至于完全落入下风。
实际上,这也符合母体与它达成的那个奇怪交易的要求,于情于理,六号都应当这样做。
可是,可是。
“你差点吓死我你知不知道!”
“不要跑出去啊,那样我就不能保护你了。”
“我去打猎啦!你在家要好好听话。”
“好厉害,六号!”
“谁是我的小宝?谁是我的小宝?是你呀!你是我的小宝!”
——可是,人类的言行举止实在使它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在此之前,六号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人类捧在手心,轻言细语地说话,被人类抱在手上喂养,会让全身都滚烫烫地发热,像在夏日的日光下缓缓融化。
那些柔软的笑声,亲昵的言语,细密的嘴唇吻……它无法理解人类表达自我的方式,更无法适应人类的溺爱与纵容,它所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迁就地承受这些举动。
……算了,不跟母体计较这些,什么“我把你养大,你把我吃掉”的,全当他在说胡话。反正根据吸收的繁多记忆碎片来看,人类就是一种“上班”上多了就会间歇性发疯的生物。
还是先看看他的伤好没好……
把人类早就痊愈得差不多的手腕扒拉出来,六号一边含着吸来吸去,往上涂抹隔绝空气与细菌的粘液,一边隐忍地,深沉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