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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章三十五 窒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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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能再拖三十分钟。”宫城良田侧身从秘书机器人所在的蓝色房间门缝里挤出来，将有些褶皱下滑的夹克衫侧面拉上来。
他压低声色，护目镜推到额头上方，充满烈焰的黑色眼睛严酷凝紧，整个人像一把锋利痛快的刀刃，绝不转移半分坚毅又紧张的精神。
他已经约好向那位非常讨厌迟到的上司报告上次的任务细节，如果晚到必然引起麻烦。好在他向上司的秘书机器人确定行程，此刻那人有临时会议，可以延后见面时间。
宫城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又很不喜欢“临时会议”这种东西。多少计划外的突然命令和严苛任务都是这样硬塞进来的，根本没有回旋和拒绝的余地。
“我上次去西班牙感染区域就是这样。”宫城真不愿意再次回想那次任务，那个名叫印斯茅斯的海滨金矿小镇让他噩梦无穷，仅仅是提起这个名字都要反胃，还非得做什么倒霉的任务复述。
宫城发觉自己在发脾气，整个神思乱成一团。他深呼吸几次，强硬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刚才的话语飘向了等候区里的一对人影。等候区堂而皇之地设在时空中心流动大厅里，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在这里安置了上帝之眼般的全面监视器，无数维持人类文明的精英在这里穿行。
而现在，两个浑身伤痕、气势慑人的男人，在没有红色ID的情况下，就这样站在植入了无差别处决程序的执法机器人和其他敌人组成的人潮中。
亚久津仁微微侧抬起头，将刀锋般的目光凝向眼角，干脆利落地接下宫城投射过来的窒息气场。
“我是说我约好的上司会谈。”宫城深吸一口气，将双手插进裤袋里，挺拔的站姿凝聚着随时会暴起挥拳般的冷酷力量。
他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坏脾气却已经溢于双眼。亚久津微动眼瞳，上下扫视了宫城两眼，磁沉的声音如同暗夜枕边的低语，分不清是情话还是诅咒。
“除虫需要多久？”亚久津与宫城肩膀稍抵，耳畔侧接，悄声低语。
“五分钟。”宫城说道，“先去阿彩那里做镇痛注射，不然里昂先生承受不住直接除虫的。”
井上彩子刚才快步走进时空中心大厅，与宫城快速耳语两句，闪身走开时，她的手掠过宫城的臂膀，像是推开又像是握紧，最终还是离开。
“事态紧急。”彩子的话语也低沉又深刻地印在亚久津与里昂的心头，“接到这种紧急任务，我却没有第一时间出现，绝对要引起怀疑。我只能先发一份虚假工作报告过去，让亡灵馆认为我此刻脱不开身，你们在这里等我。”
“阿彩会直接打开连接除虫室的临时虫洞。”宫城揉了揉脖子，四面八方涌进大厅的末世精英们像永无休止的黑色蚂蚁一样，带给他肌肤痛痒般的被包围碾压般的不适感。
三个男人紧张焦虑至极，又怪异地必须静静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宫城侧身尽量挡住那两个人，往自动报刊机旁挪了挪，不时以平常带笑的口吻，惊险地挡下几次同事们的招呼。
“在闪烁。”里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寄生虫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他能够波澜不惊地站在这里，纯粹是出于男子汉的意志，以及始终将身体重心借给他的亚久津。
里昂艰难地做了两次吞咽的动作，才将往上涌血的痉挛的喉咙暂时平复，侧头向亚久津耳畔哑声说道，“临时ID。”
亚久津微微颔首，倾听里昂冷硬简短的话语。他瞥了一眼有些上滑的袖口部分，那里露出一截微微闪烁的淡红色臂肉。
“啧。”宫城也看到了。他正抬起手按住耳廓，在短暂的瞬间里心乱如麻地思虑要不要联系彩子，侧眼看到乱闪的临时红色ID，更是皱起眉头。
亚久津转了转手腕，抖掉袖口，遮住危险闪烁的红光。他想深吸一口气，却怎么也无法将气息提到喉头，总是卡在半路，堵得胸口一阵闷响，每次心跳都难受得不行。
“……我怎么了？”亚久津微微瞠目，敏锐地把握到自己奇怪的不适感，“不像是伤口的痛楚，像是……”
由整个魂灵深处散发出来的虚弱感，好像魂灵和这副躯体不匹配似的，连呼吸都像不停吸入有毒颗粒……
“轻度空气感染。”真田弦一郎的声音带着奇怪的混响，嗡嗡地震动着亚久津深邃的脑海，“整个‘末世’都这样，空气里浸入变异毒素之类的。所以必须注入抗体生命溶液。”
亚久津皱起眉头，头骨像是被滋滋作响的电火横向插入一样，疼得震颤晃头。
“尽快回来，你和里昂前辈都是……你们还没注入过……生命溶液……”
“阿仁……！”里昂的声音将脑内魔音震散。亚久津的肩膀被抓住狠摇，他骤然回神，里昂已经抬起忍痛轻颤的手，往他的脸上轻抽过去。
里昂连拍几下亚久津的脸颊，照亚久津的脾气，这种越界的动作绝对会引来一顿暴揍。里昂下手却不客气，而这几下拍打已是他此刻的力量极限。
“你竟然发呆，真让我没话讲！”宫城几乎气笑了，连忙推着亚久津进入一片凭空闪现的蓝火环绕的空气之门。
亚久津话也来不及说，被里昂拼尽颤抖力道拽入蓝门，宫城则走在最后，还向游走过来的巡查机器人紧急展示臂肉下的红色ID，“这是经过授权的瞬移虫洞！”
“读取到红色ID授权……高级战斗员井上彩子用生命能量临时创建的快捷通道。通往……”
宫城听到机器人毫无感情的电子男声砰然掐断，在瞬移虫洞能量化空间的笼罩下，所有的声音异化为受干扰电流声般的阵阵嗡鸣。
“通往常规末世感染医疗室。”
“应该不会引起怀疑。”宫城捕捉到这句破碎的机械尾音，飞快地打了个响指，“常规医疗室不是什么禁忌场所。阿彩真聪明，正好在那里做一下镇痛预备……”
“不。”瞬移虫洞眨眼坍缩，飞逝的蓝火在空气中尖叫着缩灭，一团团蓝色幻影无声炸成淡雾。
彩子的声音就从雾气中传来。她也不看男人们，利落地从手臂下的红色ID里调出能量场，指尖飞速点向空气，画出一个方形门框。
门框幻影立刻凹陷成充满幻光的传送通道。彩子飞快拍了两下手掌，她的鼻尖也已经挂满了细小冷汗，“快，现在除虫。”
“不预备镇痛？”宫城愣了一下。
“亡灵馆拒绝了我的延时请求。我是必然迟到了，为了将他们的怀疑，甚至是直接跨虫洞穿行到时空中心来逮我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现在没时间做镇痛了。”
“这意味着……！”宫城狠狠地吸了口冷气，还是撑起通道边框，连连挥手让亚久津和里昂赶快钻进去。
“里昂。”亚久津也马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种程度的拔除寄生虫的痛楚，足以造成活活痛死的惨烈局面。
里昂吞了一口血花。他拍拍亚久津架住自己的手背，当眼前的蓝色幻光散去后，他毫不犹豫地撞进除虫室的玻璃门，像宿醉渴睡的人一样，踉跄着扑倒在刑具般的躺椅上。
“忍住，里昂先生。”彩子紧跟着进去，将带刺的束缚带扣紧，固定住里昂的手脚和脖子，又在他的口鼻部分扣上一个小型呼吸机。
里昂深深闭上眼睛。自从这个倒霉的末世降临，再到最近这些日子——惨烈地失去同伴，遇到天不怕地不怕的亚久津仁，在恐怖怪物的追杀下深入废弃的浣熊市，后来掉入时空裂缝，被不知名组织当做实验人体，不停切割、不停注入寄生虫……
他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有时候真觉得没劲。”里昂闭上被冷汗湿透的眼睫，微开一线目光，朝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彼岸的亚久津投去模糊的眼神。
他那双深澈的灰蓝眼睛，带着一丝破碎的笑意。
亚久津攥紧拳头，在特制玻璃墙的阻隔下，眼睁睁看着里昂在不经过任何镇痛处理的情况下，直接被巨虫口器般的尖锐管子插入血管，甚至心口也被最大号的针管直接戳入。
“不过，阿仁……”亚久津仿佛听到里昂的声音，在他最深的灵魂水面下，和优纪的魂灵共同浮游在他的思想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或许从他们杀死【节制】时，两人悬吊在离地狱只有尺寸之遥的血色高空上，只能凭紧拥对方来拽住自己的生命，就在那鲜血淋漓、彼此托付支离破碎的求生欲的时刻……
在亚久津心里，能够以毫无掩饰的痛楚和珍贵的姿态，让他以自我魂灵来深藏的人，除了优纪……
里昂就是那时候进入他的心，对吗？
亚久津听到里昂在心里对他说，“我什么都不怕了，阿仁。”
连这种生吞活剥般的痛苦也能承受，这力量来自哪里？仅仅是玫瑰雾气般的黎明下，亚久津对里昂说过的话？
“我希望你能明白。”
无论是舍生忘死来相救，还是为了更残酷、更绵长的并肩相伴的未来，而忍受此刻活体除虫的剧痛，不要只是像独狼般各自独吞这份痛苦，而是将这心意传达给对方……
“我希望你能真正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
亚久津捋了一把银发，像是想要徒手拔下那些泛着冷酷光彩的发丝。
他死死抿住嘴唇，咬住滚烫跳痛的口腔内壁，无论是情话和诅咒都变成无声，呼吸从忍血的喉咙里撕痛地滚过。
玻璃墙内，彩子咬牙将除虫机操纵杆按照复杂的密码轨道推动，最终将总控制杆推到最高，完成击碎寄生虫的最后一步。
“没办法，叫出来吧！”她的眼角泛起含着血丝的眼泪，里昂超出人类极限的坚强和痛苦让她无法不回忆起往昔碎片，她曾经也为重要的朋友这样除过虫。
亲手为伙伴刺入这种深入骨髓的痛楚，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以为大家可以活下去。承受住这样的痛楚，在那之后，大家都可以活下去……”彩子咬紧牙关，像呼唤着记忆中的亲爱的幽魂，对眼前真实存在的人大声喝道，“里昂先生，把你的痛苦发泄出来！”
人不该承受这些东西。现在已经无法不去承受了，难道还不能大声痛叫，不能流下带血的热泪吗？
去尖叫，去痛哭！去捶碎命运的障壁，问高高在上、比宇宙更加无限的命运之主，问那些自诩能够掌控某种宏大命运的大人物们……
“人应该承受这样的痛苦吗？”
在里昂失声的痛呼声中，寄生虫的头部——深嵌于里昂心口部分的活生生的肉块——终于被完全击碎，又被立刻分解汽化成扭曲的血雾，嘶嘶作响着到处喷溅。
彩子也几乎不能呼吸，胸口剧烈起伏着，忍下差点从喉头里跳出去的肉做的心脏，扯过浸透强效消毒药水的绷带，飞快地为里昂处理身上密集裂开的深刻血口和狼藉残肉。
“如果不是亡灵馆那里突然发来任务……”宫城深深捂住眉眼，摩擦着齿尖，将字词一个个碾成粉末吐露出来，“一丁点快意的日子也过不上，真没劲，没劲！”
亚久津一言不发，颤着唇不停吞咽下往上反涌的带血味的呼吸。他的灵魂像是被按在漆黑的深海下，窒息挣扎着终于跳出来，身心都像是被冷酷的命运冷水浸透一般，正往外不停挤出溶解的理智和心绪。
他的眼睛一度空白，此时强行聚起，缓缓抬眸，看向玻璃墙内。
“里昂先生……”彩子按住里昂脖子上的伤口，那一圈环状的切割伤痕触目惊心，简直怀疑里昂曾经身首异处，他的头颅是刚刚鲜血淋漓地硬按回脖子上的。
彩子紧急包扎好这个伤口，跌撞着将里昂搀扶起来。她没法温柔，近乎粗暴地将里昂推出除虫室。
她的ID权限可以暂时屏蔽除虫室的使用痕迹，但再多停留一会儿，亚久津和里昂肯定会被布满整个时空中心的全视机器人检测到，那就完了。
“你的自愈能力几乎为零。”彩子声音沙哑，动作粗鲁地用虎口胡乱擦掉脸上喷溅的血点。
里昂身为高级战斗员，是最早一批投入末世战斗的人之一，他所经过的合理人体改造和战斗洗练绝对惊人，但是此时表现出来的命在旦夕的极度脆弱实在触目惊心。
彩子短促地吸了口凉气，像是有一枚刀片直接切过她的喉头，才能发出那样难听的沙哑声音，“也许是没有生命ID的关系。总之，你们赶快想办法离开新东京市，在这里你们得不到一丁点有效补给和治疗的。”
这件事的荒谬程度，让宫城立刻苦笑出声，“这压根不可能办到……”
“好了。”在决心为里昂除虫之前，亚久津就和他们短暂探讨过离开新东京市的事情，这可以说是无稽之谈。
亚久津心知肚明。他干脆截断了这个话题，一手揽住里昂的腰身，一手半抬压了压空气，强行咽下喉中鲜血，他自己浑身的伤痛和从灵魂深处反上来的虚弱混乱感觉，也已经到了极限。
“先前设定的撤离路线是在停车场对吧？”他立刻转向宫城。在他们驾驶飞行汽车进入时空中心时，宫城特意留下了电子光线组成的停车票。
“对。”宫城也马上投入男人之间说一不二的合作氛围中去，撩起袖子将沾满冷汗的手臂贴到亚久津的小臂上，人体肌肤像是独立活物一样互相猛吸，一片电子光迅速吸入亚久津臂肉中的假造ID里。
“配合临时红色ID的剩余权限，这枚停车票可以让你们直接进入屋顶停车场。”宫城的脑海中响起让人发疯的嘀嘀报时声，他与上司的见面约定不能再拖了。
忍着那让人恨不能暴跳起来的报时声，宫城强行压下脾气，飞快地与亚久津低语，“你们从天顶停车场的传送虫洞走，可以直接传送到时空中心外围的付费结界之外。一丁点也不要停留，先离开时空中心的管控范围！”
“千万不要停留！”彩子像自剥皮肉般极度爽快地换上简便的黑色皮衣裤，反手往腰间的便携武器腰带里插上一把光刃匕首。
“我看你们肯定想不出什么办法离开新东京市，但至少要坚持一阵子，我和阿彩会尽快和你们联系！”在明知几乎是死路的情况下，宫城还是不肯说一句泄气绝望的话。
就像那时候一样，他想。他和彩子，还有那些曾经不过是高中生的、各有脾气却真心挚爱的同伴们，他们曾真切地怀抱着救己救人的希望，不肯向命运的死路低头。
虽然那结局支离破碎、染满鲜血和眼泪。但直到现在，到眼前这种同样逼仄无序、无法喘息的命运绝路上，宫城和彩子还是这样说。
“我们来想办法。”
宫城眼看着亚久津架着里昂离开，那两个人真是胆大包天又太值得敬佩，这个伟大的新东京市、身为末世火种的人类希望堡垒，随时会成为他们尸骨无存的坟墓。
而他和彩子……
宫城一转身，发现彩子已经跳进临时虫洞，火速赶往发来异样召唤信息的亡灵馆。某个堪称“活着的恶魔”、那个混蛋的灵魂，竟然还没死透，这简直是轰雷霹雳般的坏消息……
“我得赶紧……”宫城发觉，他既没有与危难之中相识的、刻骨投脾气的亚久津里昂两人道别，也没有来得及与自己最爱的恋人说话，哪怕是宽慰或告别。
就在这时，当宫城暴躁地用指尖敲灭太阳穴里震跳的报时声，同时几乎已经跃身扑进瞬移虫洞，转移到时空中心大厅中时。
他的天灵骨却差点被直接在魂灵中响起的、深深连接着每一个人思想与魂魄的警报声击碎，而在这铺天盖地的紧急警钟声里，竟然清晰地混入彩子的尖叫。
“良田，别来大厅——快跑，你快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