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惶》玉阑干

1、梦梦

　　已是深秋，山林被染得一片绚烂。
　　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慢悠悠地在这一片秋色中穿行，驾车的是个身着青衫模样俊朗的年轻人，只是瞧上去有些懒散，嘴里叼着根草，颇有几分不羁。

　　临近傍晚，驾车青年将车停到在了路边，然后取了弓箭下车，显然是打算到一旁的林子里寻摸些野味。

　　不过他才下车走两步，忽然想起一事，又折返回来，敲了敲车壁：
　　“喂，傻子，快下来！该吃饭了，去捡点柴火！”

　　马车里静悄悄的，半点动静也无，仿佛没人似的。
　　云鹤倒也没有尴尬，轻哼一声，掀开布帘，将人从马车里捞出来。

　　这青年看起来未及弱冠，有些瘦削，却生得昳丽非常，然而他神态木楞，全无半点灵气，分明是个木头美人儿，不知多少人见了要扼腕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青年低着头扣袖子，并不看云鹤，仿佛身边没有这个人似的。

　　云鹤这几天已经见识过了萧璜不是哑巴胜似哑巴的性子，之前已经郁闷过了好几次，现在倒也心情平静。

　　他熟络地将萧璜的袖子解救出来，然后吓唬他：“快去捡柴火！不然没你饭吃！”

　　萧璜瑟缩了一下，头垂地更低了，却是慢吞吞往树林中一步一步挪去。

　　云鹤终于舒了口气，心中竟有了一丝诡异的安慰。
　　——这傻子性情虽然古怪，跟个哑巴似的，却也听得懂人话，他苦中作乐的想。
　　想罢又觉着心酸，他又不是这傻子的爹娘，又不是这傻子的媳妇，更不是他的孝子贤孙，作甚么这般迁就照顾？

　　云鹤一边心酸，却还是一边认命地打猎去了。

　　待云鹤猎到一只野兔又随手采了些野菜回来，正欲生火做饭，却忽然发现萧璜不见了踪影，顿时生出一身冷汗。
　　他当即丢下死兔，背着弓箭，匆匆去寻人去了。

　　——那傻子若只是个傻子便也罢了，偏生他……
　　若是教人发现了，那傻子不见得有什么事，他这条小命却是要玩完了！

　　云鹤勉强定了定心神，辨认了下河滩和山道上留下的痕迹，运起轻功循着一个方向去了。

　　幸而萧璜不会武功，体魄也算不得强健，更是没往林子里钻，云鹤追了一会儿，就远远看到了人影。

　　“傻子！停下！瞎跑什么？小心有人抓你回去！”

　　然而萧璜却是跑得更卖力了，只是他早已体力不支，跑得踉踉跄跄，惊惧交织下，更是跌了一跤。
　　可他却仍未停下，摇摇晃晃爬起来，不要命似的往前跑，仿佛后头追着的是一头择人而噬的怪物。

　　云鹤简直要被他气得没脾气，这又是发什么疯？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擒住萧璜，恶狠狠道：“瞎跑什么？当心叫野狼给叼走！”

　　萧璜脸色煞白，喘着粗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不自觉揪了揪袖子，整个人细细抖着，也不看云鹤，垂着头，神色灰败绝望，杏眼中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

　　也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别的怎么了，萧璜看上去活脱脱丢了魂，木木愣愣好似一个傀偶，比先前更呆上几分。

　　见他这样，云鹤哑了火，憋闷地提溜着萧璜回去了——讲道理这傻子听不懂，打他良心上又过不去，到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还是多忍耐些吧。

　　回去的路上，萧璜一路上安静得紧，想象中的挣扎哭闹都没有出现，云鹤心情更复杂了，这傻子到底是在折腾个什么劲儿？神经兮兮的，

　　等回到停车的那处河滩，云鹤认命地自己去捡了些柴火，因怕萧璜又不知发什么神经乱跑，他也没敢走远，就在附近捡了些枯枝，视线也一瞬也不敢离开萧璜。

　　令他差异的是，萧璜竟然一直乖乖坐在他给他安排的石头上，半点幺蛾子也没闹。

　　云鹤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总归是好事，他安排萧璜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然后从车上的行李中取出火折子，升起一堆火，又去拾掇野兔。

　　云鹤动作利落地将兔子开膛破肚，就听到了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侧目看去，就见萧璜不知何时从石头上起身，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挪。

　　萧璜此刻的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神经质地痉挛着，活脱脱像是见了鬼。
　　他眼珠乱转，竭力不往云鹤那里看，却不知为何没有直接转过身去。

　　云鹤一怔，然后恍然间记起，那天晚上，他多年不见的好兄弟在将他灌醉后，先是哄得他答应了带萧璜离开京城，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叮嘱；
　　“不要让他见血，不要让他见雪，不要让他见红，也不要让他见白……”

　　云鹤扯了下嘴角，一边腹诽着这都是什么破毛病，一边用脚踢了踢沙土，将血迹给埋了，然后拎着兔子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收拾。

　　期间，云鹤回头看了看了几次，注意到他终于静了下来，慢吞吞坐回了石头上，然后望着来时的路发呆。

　　萧璜的影子被夕阳拖得很长，渐浓的暮色好事重若千斤版压在萧璜细弱的肩头，沉得他愈发伶仃。

　　不知怎的，云鹤心中升起一丝怜惜来，分明是天潢贵胄，却是落得这般田地，倒也真是可怜。

　　云鹤这般想着，手中的兔子很快被剥洗干净，他拎着兔子回去，用削尖了的木头穿了，架在火上，又架起一只小锅，取水烧了锅野菜汤。

　　待到弄好饭，云鹤又如往常一样，先给萧璜盛了碗汤，又将饼子掰碎泡进汤里，然后又分了条兔腿给他。
　　只是不知为何，萧璜迟迟不接，仍旧坐在那里发呆。

　　云鹤此时饿得很，见他这样，不由心中窝火，暗道这厮饿死才好，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饿死了他倒清净！便气冲冲将碗撂下，自己吃饭去了，也不管萧璜。

　　待到填饱了肚子，云鹤心中邪火才弱了几分，再去看萧璜，只见他仍是愣愣发呆，整个人瘦削又苍白，在夜色中简直像一抹幽魂！

　　云鹤不禁有点儿发毛，这傻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看起来着实有些吓人。
　　也不知他那兄弟怎么就为了这么一个人甘心在那地方隐姓埋名了三年！

　　云鹤握了握拳，轻咳一声，重新端起碗来，往萧璜那边递了递：“傻子，快吃饭，吃了饭去休息，别再闹什么幺蛾子！不然小心我丢下你自己走了！”

　　也不知道那个词儿触动了萧璜敏感的神经，他战栗了一下，一双杏眼几乎立刻就蓄满了泪，他弓腰深深埋下了头，捂着脸呜呜抽泣了起来。

　　云鹤：“？？？”
　　云鹤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手僵在了半空。

　　他不禁崩溃：“祖宗，我叫你祖宗行不？您能安分点儿不？就当是我求你了！”

　　天哪，他到底是给自己招了个怎样的麻烦？！云鹤憋闷不已，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去哄。

　　待离得近了，他才听到萧璜在小声嘟囔着什么。只是萧璜的声音还没蚊子大，云鹤凑过去仔细听了半天，才勉强辨认出来几个字，什么“骗子”“梦梦”什么的，乱七八糟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下午在马车上睡觉梦到骗子了？云鹤一头雾水。

　　“好了，好了，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快别哭了……”
　　云鹤面前收拾出十二分的耐心，轻轻拍萧璜的后背，试图将人给安抚下来。

　　然而……
　　萧璜哭得更厉害了。

　　他抬起脸，露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脸。
　　“……不要过去。”他小声说，声音喑哑地不像样。

　　“？？？”云鹤试探着说，“那……不过去？”

　　结果只是适得其反。

　　“骗子，骗子，骗子！”萧璜不停念叨着，一双杏眼已经肿成了核桃，他呜咽着，调不成调，“都是，都是，骗我呜呜呜……”

　　萧璜看起来伤心又绝望，，竟是没了之前的沉默怯懦，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

　　云鹤这下真的麻了，他很想揪起萧璜的领子问问，自己那里骗他了？平白莫要诬赖好人！

　　却听萧璜又说——

　　“不要，阿璜不要一个人，阿璜乖的……”
　　“说好的……一起的……”
　　“不来，不来，骗子，骗我……”

　　云鹤这下算是知道萧璜今天是在发什么疯了，想来，当初他那好兄弟为了让着傻子配合他们离开京城，编了不少话哄他。

　　云鹤心中发苦，心想你当时哄就哄了，如今你死了倒是干净了，这孽力却是反噬到我身上来了。

　　云鹤心中埋怨着他那死透的兄弟，却是无师自通地想出了哄萧璜的法子——
　　“阿璜乖，他在前面等着你呢。你乖乖的，我带你去见他。”

　　萧璜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云鹤见有用，立刻板起了脸：“不许再哭了，无情不想看你哭对不对？”

　　萧璜没反应，苍白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疑惑，似乎在问，无情是谁？跟他有什么关系？

　　云鹤心中顿时一个咯噔，糟了，该不会那厮在这傻子面前时用的不是这么个名字吧？

　　完了完了，这才有一丝哄好的架势，不会又要哭得昏天黑地吧？

　　——该死的无情，换名字了也不告诉老子一声！
　　云鹤一边咒骂一边大脑飞速运作，忽然，他急中生智，道：“阿璜乖乖听话，我带你去见梦梦！”

　　云鹤本是病急乱投医，却不曾想，萧璜竟是真的安静下来了！

　　他几乎是立即止了哭泣，怯生生扯了扯云鹤的衣袖。
　　“阿璜乖的。”

　　他拼命忍者泪意，小心翼翼地冲云鹤扯出一个讨好的笑。

　　那张泪水纵横的昳丽面孔似乎开出了一朵清新又艳丽的花儿。
　　明明好看极了，云鹤却不知为什么，喉咙里堵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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