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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鸿 ...

  •   风雪如刀。

      卫珵攥紧缰绳,朝着黑夜里唯一的灯火驰去。

      门前两盏灯笼微微晃动,天地间仅有的温暖看上去摇摇欲坠。越是靠近,他的心里越是不安。

      上次见京中亲友已不知是何年月,自从四年前调守边疆后,平日全靠鹰隼与家里通信。今年年关好不容易得了回京的许可,还不等他出营地,便有同袍唏嘘着给了他家中来信,说那信使来时满身是血,身上新伤旧疤,像是路上不断遇袭,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了。卫珵慌忙拆开信笺,上面不过四字——切勿回京。

      “纯忠”二字高悬在朱漆大门上,卫珵压下心中杂念轻轻越上围墙,只见静美的池塘和落了雪的草木,却没有半分活人踪迹。作为当朝宰相的府邸,卫家就算入夜也是忙碌的。来回巡查的侍卫、厨房偷吃的孩子、互相打趣的丫鬟,平静之下总有热流涌动,而非荒凉如一潭死水。

      是得罪了圣上?是下狱还是流放?卫珵闭了闭眼,不再往里走。

      燕平的风总是酷烈的,偶尔夹着冰渣子劈头盖脸地砸向行人。京兆府前,侍卫打了个哆嗦,暗骂冬天执勤也太他娘的难熬了。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掀起眼皮,只见街道尽头奔出个影子,那人腰侧的兵刃在月下泛起薄光,看上去十分来者不善。

      他下意识按住刀柄,不等卫珵如何动作,厉声喝到:“来者何人!”

      那马上的少年身量未足,模样虽然标致得像小白脸,却有股扑面而来的摄人气魄。马轻轻打着响鼻,像是被侍卫的怒喝激怒了,有些不耐的刨了两下雪地。卫珵摸了摸鬃毛安抚,随后朝侍卫扔出块玉佩,“我是卫家的卫珵,有急事要见京兆尹。”

      “卫珵?”侍卫声音陡然拔高,“又是哪来的不要命的小子,还敢冒充卫相的公子?”

      卫珵只道:“你把这块玉佩交给京兆尹,他会来见我的。”

      实在不怪侍卫犹疑,放眼当今大梁,谁人不知卫岷?定钦州,减赋税,辅佐幼帝新政,救大厦之将倾。可纵然卫相有经世之才,偏有个剑走偏锋的儿子,听说早早便投身行伍,几年过去了还是个不知名的小兵卒。等卫相一死,幼帝追封其为楚王,食邑万户。卫家只剩个不知所踪的独苗,且不说卫相官场纵横多年的根基,光是朝廷的抚恤都叫人眼红得不得了,以至于什么人都想来沾个光,冒认卫家公子的人几乎快把京兆府的门槛都踏平了。

      再说那京兆尹,本在美人怀里睡得酣甜,被仆从唤醒后听到又是个来认亲的,怒从心头起,不等侍卫呈上玉佩,抓起大氅就往外头赶去,决心把这人抓起来狠狠打顿板子吊在菜市口杀鸡儆猴,骂到:“真是没完没了,这下竟大半夜来寻本官乐子!”

      侍卫见京兆尹面带怒容,有些后悔不直接把那少年赶走,然而骑虎难下,他只好快步追上京兆尹,想着怎样甩锅才能转移顶头上司的怒火,“大人,这是那人的玉佩,下官见他……”

      不等他说完,京兆尹夺过玉佩,反复摩挲几遍后问到:“人呢?”

      侍卫愣了愣,见京兆尹不似生气,小心翼翼道:“还在门前等着。”

      京兆尹攥紧玉佩,快步往外走去。与那些生来便有祖宗荫蔽的世家子不同,他出身草芥,依当时的律法是不能参加科举的,纵然苦读多年,却只能躺在床上透过房顶破掉的洞遥望月色,幻想自己倘若出身官宦,此时应在朝堂忧其民了。

      直到幼帝登基,卫相革法,平民亦可入科举,说卫岷是天下寒门学子的信仰也不为过。他想,能顶住世家门阀的压力,想来有着十分摄人的气魄;官居高位,年龄肯定也不小了。等他终于站上朝堂跃过文武百官看向为首暗红官袍的男人,却不是想象中的老头子,反而身材高大挺拔,相较于赫赫名声,气度反而有些平凡了。

      等京兆尹赶到时,卫珵已在雪中站了些时辰,见他到来拱手道:“夜半来访,还望大人见谅。只是在下离京许久,年关回京,却不知为何卫府人去楼空?”

      京兆尹没想到卫珵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回京,卫相逝世,幼帝特令燕平缟素一日,再加上当时过于惨烈,以至于京城人人自危,正值风声鹤唳之际,卫珵实在不该如此莽撞。他叹了口气,将京兆府查到的东西和盘托出。

      *

      那夜,整个燕平都笼罩着一层血色。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打更人摸了把脸,只觉这天越来越冷了。他提着灯笼慢慢的巡街,突然余光瞥见路旁睡了个人。亲娘嘞,冬夜在外头可睡不得,能叫人在梦中无知无觉的冻死。打更人心知最近时局不易,连要饭的队伍都壮大了许多,他小跑过去,怜悯的拍拍乞丐,喊到:“嘿,小子,醒醒!”

      那乞丐有些费力的睁开眼睛,仍没睡醒似的,直愣愣的盯着打更人。打更人被盯得有点毛骨悚然,不由后退了几步,心道莫不是撞邪了。那人撑着脑袋站起身来,终于清醒了些,面无表情的指了指打更人身后,声音听起来有股奇异的低哑,“你回头看看。”

      只见一串血脚印从打更人脚下延伸到长街尽头,他吓了一跳,又觉肩上突然一沉,只差没当场腿软跪下,原是乞丐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什么也没说,趔趄了下便沿着脚印往前走去。

      那背影越走越远,打更人忙追了上去,心里盘算着报官时顺道带上这小子,总得给他今晚寻个去处。打更人偷偷打量对方,这才发现不对来,哪怕此时他有些灰头土脸,却也能看出是个相貌顶好的。

      在达官显贵多如狗的燕平,无权无势的美貌就是一场灾难,往往被锁在深宅大院中。比那笼中雀更悲哀的,便是流落街头的美貌了。要是没过硬的手段,光是数不清的流浪汉子都能带来无尽的苦头。打更人常在夜里遇到刚从勾栏出来的浪荡公子哥,那些人身上的酒味与这人的如出一辙,于是不由暗自揣测这人的身份。

      这路越走越安静,原先还偶有几声幼儿夜啼,现在却连风声都没了。打更人受不了这样的寂静,主动搭话道:“小哥怎么称呼?”

      “叶知秋。”

      他眼尖的看到叶知秋抿了抿唇,以为打探身份惹了对方不快,却见叶知秋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抓着衣领掠到了屋檐上。他惊惶不定的顺着叶知秋的目光望去,远远看见暗红的血顺着卫府的台阶蜿蜒汇聚成一滩水泊,原来他打更路过卫府时正值云雾蒙蔽,不知不觉就踩上了这些血。

      片刻后,朱漆门上掠过数道身影,打更人屏住呼吸,见门里挣扎着爬出几双手来,还没摸到台阶便咽了气。

      等人彻底走远,叶知秋拎着打更人回到了地面,几个呼吸间就到了卫府。叶知秋沉默的站在门前,打更人听到他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迈腿就要进府。他阻拦到:“这可是宰相府!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我只管报官,千万不可淌这趟浑水!”

      叶知秋摇头,轻声道:“我要找一个人。”

      打更人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里又泛起嘀咕,莫非这人真是刚喝完花酒的贵公子,怎地还认识宰相府的人。他扭头看了看身后黑黢黢的街,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唯恐那些人去而复返,赶紧跟进了卫府。此时哪还有半分钟鸣鼎食的样子,只有叶知秋在尸山血海中毫不在意的翻动,打更人哪里见过这种血腥场景,后退一步踩到了粘腻湿滑的不明物体,他明知可能会看到不愿看到的东西,视线却控制不住的慢慢下移,下一秒就扶住树干呕起来。

      等他缓过神来,叶知秋已查看完了所有尸体,白袍早被血污全部染红。然而他竟然从叶知秋脸上看出些高兴,悚然想到他和兄弟闲聊时听来的传闻—有些贵人确实有着不能为他人知道的血腥爱好。他小心翼翼的开口:“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叶知秋摇了摇头,“他不在这里,但只要活着,他一定会回来。”他看向打更人,沉吟片刻道:“这事最迟明早就会传遍京城,你今日当值,踩着血走了那么多地方,被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那些人肯定会来杀你。”

      打更人欲哭无泪,又听叶知秋说到:“恰巧我需要留在京城,你若能提供住宿,我可保你无虞。”

      寅时五更,一支羽箭钉在了京兆尹雕花的檀木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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