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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   寒冬落雪,腊月之时,新王而立。

      鹅毛之雪空中洋舞,大地铺就一色,犹如入世的新生婴儿。

      王宫之内,白色附白色,大雪衬着宫中哀鸣,人人白衣披挂,哀声遍泣。

      新王即位,太极大殿之上,柱梁墨漆金龙盘踞,乌漆锃亮地砖万数铺就,气势威严之压令人瞩目。

      百官而立,众人身上那抹白色格外刺目。

      “王上新福,万岁,万万岁。”

      众人之声回响整个大殿,殿前高位,男人帝珠披挂,威严有力的眼神在朱玉下若隐若现,墨色龙袍之上金丝而绣的龙纹栩栩如生。

      “客卿跪免。”

      男人严厚的声音不怒而威,响彻大殿。

      “谢王上。”百官而应,齐齐起身。

      陶正雍扫袖落座,宽大的手掌落在龙椅握把上,精致刻画的龙纹在掌中隐隐做烫,他握的愈紧,面色不改。

      “先王翛然崩逝,皆因先王太子而起。王兄之死,孤心中悲愤,然先王逝世,故而不暇,此事与滦州颇有相干,事牵他地,需慎而重之。追查之事暂落。”

      高堂之上,陶正雍声音威严,大殿静默落针可见。他顿了顿接着道:“先王而逝,新君而立,必然他地来拜,以此为要。”

      “王上英明。”

      接下半月之中,陶正雍几乎分身乏术,接待节使,祭灵发丧,新王即位牵宫之事……忙的他晕头转向。

      好在赶在年下前诸事皆顺,虽有匆忙但是忙而不乱。

      夜深人静,旭政殿灯火明亮,熬夜点蜡批政,殿外白雪皑皑发亮,银星扑闪。

      一阵轻步走近,门口传来人语低吟,没过一会便听到推门之声,女子摇曳而入,只见高髻朱钗并发,流苏后垂,绒边芙蓉色金缕缎戎衣,方盒【1】握于身前。

      眉柳弯弯,眼中巨亮有神,柔意似胭脂般铺面,丝毫不见岁月留痕。

      她小心走入殿内,陶正雍闻而目光微抬,见来人很快便起身扶她坐于一旁落椅之上。

      “你怎么来了?太华可是睡了?”声音一改朝堂峻色,如一旁烛台燃目增添几分暖意。

      “睡了,王上疲于多日,何苦因一时累坏了身体。事于百忙,何以得闲?太华已经多日未见您了。”说着,女子眉目微敛,娇羞半掩,反而引起跟前儿人痴笑。

      陶正雍手落于女子腹间,轻轻摸了摸,“怎么是太华想念孤了,只怕是这个小家伙儿想见孤了。”

      女子愈发娇羞,垂手轻轻落在男人掌上,看着肚子满眼慈爱。

      冬日衣着厚许,近些才得以发觉,女子腹间微微隆起,看样子已是有五月大。

      两人黏腻片刻,女子终于说起来意,带着明显的试探:“听说滦州此次进献了一位美人?”

      陶正雍眸中暗涌,不动声色直起身子走向书桌落座,不甚在意道:“嗯,滦州有暗刺王太子之疑,此举不过是想向大商示好,他既然愿意送,孤自然就愿意收。不过王太子之事孤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他们给出一个交代。”

      说着,陶正雍忽然噤声,他看了眼女子,话锋一转:“馨儿,人已经安置在大馆,待节使回行后便将她安排到后宫,至于住所就由你来选吧。”

      “所以王上是要收下她了?”说完女子目光微垂,遮掩了眼下的神色,在抬起时已经恢复明媚,温柔的说道:“想来王上也是因为安抚,收下也不无不可,此事就交由妾身去办。”

      陶正雍点头,又是对她多言安慰,卫卿馨这才离去。

      回宫的路上,卫卿馨心中隐隐有作他想,那思绪一旦出现,便是生了根让她不安,她握住扶住她女侍的手,问:“方懿,吾的选择不会有错的吧?”

      方懿下意识便知她说的是什么,扯着笑,避开话题:“娘娘,您最近思虑太多了,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如何好呢?王上刚登基,很多事自然身不由己。”

      “别说王上近日真的有些忽略了您,您想啊,王上近日又何曾前往后宫了呢?”

      这番话,她虽知是安慰之语,却也让她宽心不少。

      当年王上如此诚心诚意求娶她,虽流言纷起,却丝毫不惧,这份子诚恳饶是她这辈子也是值了的。都说王上看中她卫氏背后之权,可这近二十年的相处却不是假的,如今她又在质疑什么呢?

      任凭一个人相处,她如何就看不出真心与否。这番思琢,又让她的心落回原位。

      年下因先王之事不可大办,滦州、明诏、荆南三地节使具以来齐,饶滦州如何解释,若非陶正雍做和事老,只怕朝臣的冷嘲热讽,殿中氛围不减外间寒雪。

      一番忙碌完毕已经来年冬去春来之际,雪水化去已经是三月之后的事情。

      前朝对于出兵之事争议不断,终于在雨雪化尽前决定发兵。

      而后宫卫卿馨的肚子已经日渐圆滚,已有八月。

      今日天气难得出了太阳,卫卿馨坐在院中手绣花,琼华殿的院中湿漉漉的,檐上积雪声声而坠,远远方懿怀里抱着个孩子走了过来。

      “母亲。”

      陶嬅【hua 】甜甜的翻身就要她抱,方懿赶忙抱好了她,好生哄道:“公主,娘娘肚子里有了小娃娃,不方便抱您,婢子抱着你好不好?咱们让娘娘弹琵琶听好不好?”

      一听琵琶,小女孩立即拍手点头,“弹琵琶,弹琵琶。”

      陶嬅挣扎着要下来,方懿蹲下将她放了下来,随后便示意一旁的女婢去拿琵琶。

      陶嬅靠在卫卿馨的腿边,笑嘻嘻的道:“母亲弹琵琶给太华听。”

      “好,我们太华小公主的要求,母亲怎么会不应呢。”卫卿馨宠溺的点了点她的鼻子,将手中的绣花放在一旁,抬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琵琶。

      琵琶通面朴素,没有过多装饰,反而古典大方,只是下方嵌有一颗像是玉般的东西。

      琵琶声优雅凡古,琴音绕梁,促而不及,刚柔并济,就连弹奏之人也已融入其中。

      陶嬅端着脸颊痴痴的听着,这般小的年纪她又能听懂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母亲真好看,让她更加喜爱。

      院落中琴音袅袅,陶正雍刚踏进琼花殿便见此景,一时楞在原处,直到音落,清脆的掌声响起,众人这才看到来人纷纷行礼。

      陶嬅见来人,立即飞奔的跑了过去,蹚过地上的水,身后女人还在温柔提醒:“慢点儿。”

      陶正雍半蹲下身子,任由她扑进怀里,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还是这么调皮,你母亲有孕,不要烦扰了你母亲。”

      “我乖的很,方懿她们常常夸我懂事。”陶嬅抬头乖巧的说道。

      陶正雍笑了笑,招来方懿将陶嬅放了下来,示意带着她下去,方懿回头看了眼卫卿馨,见她点头这才抱着陶嬅离去。

      陶嬅很乖巧,双手环上方懿的脖颈,静静让方懿抱着她离开,只是目光一直落在陶正雍身上。

      卫卿馨遣退一旁的女婢,院中只剩二人。

      陶正雍向前走来,径直坐到了卫卿馨刚坐的位置,卫卿馨立在一旁,“王上今日怎么忽然过来了。”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许久没有来看你,今日闲暇,过来看看你跟太华。”说完,他起身拉着她往殿内走去。

      卫卿馨见状,便知他不是简单过来看看,恐怕是有什么事想要说了。

      她一手护着肚子,笑着说道:“王上近日繁忙,臣妾自然不敢误了要事,若是有什么臣妾能帮得上忙的,也算臣妾为王上分担了。”

      这话颇让男人满意,不得不说王后是最识大体的,如此体谅。

      “今日与大臣议事,孤已经决心向滦州发兵。”

      “向滦州发兵?王上可是找到了滦州杀害王太子的凶手?”

      卫卿馨一阵惊讶,据她所知,滦州、荆南和明诏在先王在位之时已经和平共处几十年,如今没有证据贸然开战恐怕会分离人心,让各地以为大商有覆灭之心。

      何况探父亲和兄长的口风,不像是支持开战的。

      陶正雍侧目看了过来,卫卿馨立即掩口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臣妾的意思是,可有什么臣妾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滦州暗害我朝王太子,其心可疑,他们拒不承认已经引起朝臣公愤,孤虽不愿开战,但是王太子之死必然要有一个交代。”

      “孤如今唯一担心的便是常夫人,她是滦州所献,孤念及她伺候孤多时,滦州之事终归与她无干,白白搭上人命孤于心不忍。”

      闻此,卫卿馨便懂他的意思了。

      她垂下眼帘,心里百味杂粮,按照以往旧例,如果两地开战,那么和亲进献的人将要被带到战场祭旗,代表友好破裂。

      王上今日主动提出不想让常夫人殒命,这中间……她强忍不适,眼中却已泛红,她抬眼看着座上之人:“王上想要继续将常夫人留在宫中?您这般想留她性命,可想过常夫人是否愿意?”

      家国濒临战火,和亲女子苟且活命只会令人不耻,背负骂名。

      陶正雍一阵沉默,常夫人虽美貌过人,但是还不值得他这样做,只是他另有打算。

      “所以孤准备让卫岚做这个人,到时候你随便找一个宫女代替,让卫岚看守到泗阳关。”

      “荒唐。”

      卫卿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如此荒唐之事如何能应,卫卿馨立即摇头拒绝,“王上,此举万万不可,不说常夫人因此会背负骂名,您又让她在后宫如何自处?兄长为人刚正,如何会愿意去做这样的事?”

      “更何况王上刚登新位,这么做若是被朝臣发现,让他们如何看待王上?”

      “所以孤才要你去说服卫岚。”

      卫卿馨以为他舍不得常夫人,顿时备受打击。目光炯炯有神的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常夫人究竟有何魔力让他做出此等荒唐之事?

      而她心中更多的嫉妒,王上从未这样想留住一人。

      她深吸了口气,平缓着情绪,强扯着一抹微笑,走上前两步,轻拍着他的肩膀,好言劝说道:“王上,您刚登位不久,眼下多少人眼盯着您犯错,您又何苦拿着这个错处送人眼前,引起朝堂动荡。王上既真心想要留下常夫人,何苦非要开战?”

      卫卿馨怔怔看着他,见他未有反应,以为他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正欲松口气,陶正雍缓缓扫了眼她,忽然挪开身子。

      卫卿馨惊恐的护着肚子,她临盆之期已近,万不敢出现差池。

      虚惊一场,却让她背后出了一层冷汗。

      陶正雍目光不轻不重的扫在她的脸上,话语却带着十足的压迫。

      “王后,你逾矩了。”

      他眉眼渐沉,卫氏父子请求细查已是让他不满,偏偏卫卿馨此刻也这般不识趣。

      开战,不过是不得已,他总要做出举动来堵那些老臣的悠悠众口。他若表现的太过冷淡,只怕会扣上一个不念手足的罪名,甚至……

      愈想,他的眸凉的堪比檐吊【2】。

      “你以为孤想开战?前朝那么多人等着要给王太子的死一个交代,孤若没有动作,难免会传出凉薄之语,孤又如何服众。”

      他登位本就已经遭人疑心,如若对于王太子暗害一事依旧无动于衷,只会被人怀疑此事他或许也有相干,届时难保不怕有人难起疑心。

      滦州一战他也有私心,眼下他继位尚未稳定,先王已死难保公侯没有异心,不过借着王太子一事杀鸡儆猴罢了。

      更何况常夫人不是一般人,她是滦州杨公守的亲妹妹,滦州将她送过来下了多大的决心,只要她不死就能将滦州一直拿捏在手中。

      且不说还会引起其他公侯猜忌,那时又待如何?

      “滦州只要交出公侯一子顶罪,便可重回太平。”

      卫卿馨听后目光骤然放大,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王上让滦州交出一子,如何不是逼着滦州叛乱,难道先王平稳的江山,您要再次让它狼烟四起吗?”

      杀子之仇又如何甘心俯首称臣,她只希望父亲和兄长能再劝说一番。

      泪水铺面,她平缓些许,擦掉泪痕静声道:“臣妾会尽力劝说兄长,至于成功与否,臣妾万不敢保证。”

      见她有此态度,陶正雍也软了下来,“你能有此心,也算是好。”

      殿门打开,就见陶嬅直愣愣的站在门外,目光愣愣的看着他。

      陶正雍微愣,他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只听小孩奶声奶气的道:“父亲,可是母亲惹您生气了?”

      “没有,你母亲很辛苦,你要多陪陪她知道吗?”

      “那您呢?”陶嬅问。

      “父亲得空也会来陪你们,太华要好好替父亲照顾你母亲,知道吗?”

      陶嬅点头,随后绕过他小跑进殿内,卫卿馨正坐在殿前擦拭眼角的泪,见陶嬅来了,连忙笑着朝她招手。

      “来,过来,太华。”

      陶嬅小跑着朝她走去,看着母亲眼角的泪珠,她小手轻轻擦了擦,“母亲不哭,太华会一直陪着您的。”

      闻此,卫卿馨顿时红了眼眶,“好孩子,你父亲最近会很忙,你不要去打搅他。”

      之后,陶嬅很听话没有去打搅父亲,但是父亲来见她的次数也变的很少,母亲也郁郁寡欢,有一次舅舅来了,她听见殿内的争吵,方懿总是将她抱到别处。

      一切都好像在她懵懂无知又隐有所感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常常无事,陶嬅在御花园闲逛,在太液池边见一女子翩翩起舞,她顿时好奇心四起,悄悄走近。

      这个人她从来没有在宫中见过,就连跳的舞她也未曾见过,却又觉得格外好看,就在一旁呆呆看的入神。

      后来接连几日,陶嬅都会发现这个美人总是来这里跳舞,直到有一日她又来了,那人却不在。

      她在周围都找了找,确定没有后正准备要走,却听见身后有人说话。

      “您是在找臣妾吗?”

      陶嬅回头,身后女子乌黑的眼睛在太阳下波光涟漪,似桃花一般,眉间一点玉兰形状的花钿,犹如天降仙君,一时看呆了去。

      女子歪着头看着眼前的小人,唇角愈发上扬。

      陶嬅缓过神,收起刚刚的失礼,摆正了身姿恭敬规矩的向眼前之人行礼,“太华见过常夫人。”

      女子略略吃惊,随即回礼后问道:“您怎知臣妾就是常夫人?”

      陶嬅才五岁,却是宫里最懂规矩的孩子,甚至就连像常夫人这样善于观察的人,都有些看不透这个小孩儿的心思。

      小孩的心思,明明是最简单的。

      “我见过父亲后宫里的所有人,只有你是我第一次见到。”陶嬅甚至用很平稳的口吻问:“你就是滦州献给父亲的美人?”

      “长公主聪慧过人,臣妾的确是从滦州来的。”

      常夫人蹲下身子,抬手正想要去触碰她,陶嬅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碰触。

      常夫人略怔片刻,尴尬的收回手:“所以,您刚刚是在找臣妾吗?”

      “你跳的舞我从未见过,是你们家乡的舞吗?”陶嬅问。

      常夫人点头,看出她似乎格外有兴趣,笑着道:“您想学吗?臣妾可以教你。”

      陶嬅扑闪了两下眼睛,像是在说极认真的事情,“只有歌姬才会学这个取悦他人,我是大商的长公主,不能自降身份。”

      说完,她似乎又觉略有不妥,又补充道:”我并不是在说你。”

      常夫人轻笑出声,觉得眼前这位公主很有趣,都说她出生时便极受王上喜爱,但又想想其他传闻,眼底转而即逝的讽意让人难以捕捉。

      “好吧,在我们滦州,跳舞是没有身份之别的,反而受人推崇。”

      “知道吗?跳舞可以释放很多不好的情绪。”自从她来到这里,除了做好自身的本分,唯一能释放情绪的就只有跳舞了。

      常夫人起身走向太液池,以满池荷叶为景,她就像是满塘绿色中一抹粉莲,孤傲清涟,与她在宫中见过其他的夫人都不一样。

      陶嬅心中有所动容,之后每日午后这个时辰,两人似约好了一般常常在此。

      时间一晃已入四月,琼华殿万事准备妥当,算准了日子人手俱已安排齐备。

      陶嬅如往常一般前往太液池旁,路经小花园时迎面碰上一位少年,狭长的眼眸满是忧郁之色,在看到眼前之人时竟也有丝惊讶。

      “太华?”

      “大王兄?”陶嬅走上前恭敬的朝陶如肃行礼,随便惊喜道:“大王兄,您今日怎么入宫啦?父亲说您已经在宫外落府了。”

      陶如肃微微点头,“是,今日入宫来给江夫人请安。母后身体不便,等过些日子我再去请安。”他说话严谨,对于陶嬅这样的五岁娃娃一样说话滴水不漏。

      陶如肃见她模样,心思略动,想起刚刚所见那幕,于是试探的问道:“太华这时候是要去哪?怎么不在宫中陪伴母后?”

      “大王兄刚刚从太液池经过?”陶嬅未答,反而问道。

      陶如肃点头,她又问:“那您可看到常夫人在那边?”

      陶如肃又摇头,心中猜想却已经有些大概,心中却在思琢:看这模样刚刚常夫人就是在等她了,陶嬅年纪尚小,知道此事于她而言百害无利。

      “太华可是要去见常夫人?”陶如肃明知而问,陶嬅点头,这件事上反倒没有隐瞒:“常夫人日日与我相约太液池,她在教我跳舞。”

      闻言,陶如肃微微皱眉,舞技乃是歌姬风.尘之辈所学,常夫人却教他们堂堂大商长公主,又意欲何为?

      “大王兄?”

      陶如肃蹲下身体,面上虽不苟言笑,但是陶嬅知道他的好意,于是静静等他开口。

      “常夫人今日起不再王宫了,以后不用去找她了。”

      “为什么?她去哪了?”她问。

      “她回家了,滦州才是她的家。”

      陶嬅抬起头看他,眼神似湖面泛起波纹,眼眶滢滢作亮。

      陶如肃看着她的身影返回,直到消失不见之后这才离去,只是并非离宫,反而前往陶正雍处理政事的旭政殿。

      一路陶嬅小脑袋中涌进思绪万千,不明白她们相处两月有余,临走为何不愿与她作别呢?

      小小的身影充满落寞之色,陶嬅回到琼华殿,今日罕见院中竟无一人,就连方懿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陶嬅穿过院中,正殿内空无一人,她又到寝殿去寻,果然在殿外便听见里面又隐隐说话声,正欲推门而进,听见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她一时的失落一扫而光,父亲已经好久没有来见她和母亲了。

      她想给殿中的人一个惊喜,于是小心的推开房门,房门吱吱呀呀的发出一阵细响,她顿下动作,好在里面的人一时未注意,陶嬅捂着嘴偷笑着,然后朝寝殿内走近。

      不过一帘之隔,珠翠遮盖了陶嬅娇小的声影,隔帘而望,里面两位身着华服的二人,珠帘遮掩了面色。

      她脸上的笑意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面无表情的听着、看着里面的人。

      “臣妾说过,只能去劝说兄长,不能一定就成。”

      “兄长的为人王上您还不知吗?”

      卫卿馨大着肚子,离陶正雍远远两米之遥,她眸中波光微动,声泪俱下:“常夫人是无辜,可世祖先例在前,若朝臣发现王上悖逆先祖,又如何衷心奉君?到头来只会将您推向不忠不义之地啊王上!”

      “放肆!”

      凌厉之风俱近,卫卿馨反应过来时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下颌狠狠被人攥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告诉孤孤不配成为天下之君吗?”

      陶正雍目光冷射过来,这样冰冷的目光她何曾见过,只得闭目不忍相看,即便挡住了刺寒的目光,也挡不住他杀人的声语。

      “孤才是掌管天下的王君,顺则昌,逆者亡。小小滦州孤并非惧怕,但是忤逆孤的一样活不了。”

      闻言,卫卿馨目光汇聚,不可置信的看向那个男人。

      卫卿馨一字一句从齿中轻吐,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刚毅。“我们卫氏一族衷心效力大商,从未违背。兄长所做上不违天,下不背负大商,王上想怎样?”

      在他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一个温柔,识大体端淑慧贤的女子,一点都不像是武将之后。

      他们夫妻共处多年,陶正雍不想这个时候毁掉他多年的心血,于是软下语气:“馨儿,孤知道你们卫氏一族为我大商的付出,孤也是一时气恼。”

      “常夫人是杨公守的亲妹妹,如今身死怎会不怨,孤所做也是不得已为之。”

      卫卿馨听言,掀起一抹冷笑,素日温柔的面上多了几分淡然,就连说话也是一改往日的语气,“王上既想开战,又怕什么怨恨,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您……”

      “住口!”

      陶正雍声厉喝住,眼里戾气骇人。

      卫卿馨自知说话过于放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他既想不与滦州彻底交恶,又想给大臣一个交代,这种做法好是好,可若事发牵连背害的是谁?只能是她兄长,就算不愿背负也只能背负,王室尊严如何扫落,只能人前顶罪,背后交代。

      王太子之死王上非竭力查证,听言冒然直指滦州,这些种种举动,实难不叫人怀疑。

      “孤果然平日对你太过娇宠,致使你今日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语,你这番模样,如何配为一国之后。”

      “臣妾或许不配位一国之后,那王上就真的是一位好夫君吗?”卫卿馨忍不住质问道。

      沉重的肚子已经有些不适,一只手缓缓伸出去触摸男人的脸,那暖意的触温如此真实。

      眼泪噙满眼眶,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人逐渐变得朦胧,或许这么多年来她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这个男人。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按照本该的轨迹行走,即便夫妻不会比翼,也会相敬如宾,让她记住自己的身份还有应有的本分。

      而不是如此坠落温柔旋涡,越陷越深,最终发现不过是迷惑人心的生死之地。

      泪水一滴滴砸落,她张嘴颤着很久,终于说出了最不想说出的话:“臣妾……臣妾失德,枉为一国之后,敬请王上对外宣称臣妾孕儿不正,身体孱弱,需封宫养胎。”

      陶正雍伸手握住她的手,一点一点推开,目光如波澜不惊的死水一般:“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孤成全你。”

      殿内只留下卫卿馨一人,珠帘还在晃动,掩盖了最后那一抹衣角,没有丝毫留恋。

      陶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仿佛这场对话从未有人听到过。

      翌日,王上忽然下令,因王后孕儿不正,恐有性命之扰,故安宫养胎,禁外事所扰。

      此令一下,惊起喧波,毕竟曾有流言,如今王上登位不久传出此令让人不得不生疑。

      卫卿馨料到此事,终究不忍置喙,又发此诏令:吾遂天崇,得以延嗣,今期临至,浊然倾侵,愧祖还上,故而静安。

      如此才算打消众人疑虑,也让卫岚在战场得以心安。

      时间点点流逝,前线战事激进,自琼华殿封宫后,陶嬅自愿陪留,只是前往卫卿馨跟前越来越少,反而总是隔些距离远远相看,就连笑意也比往日少了许多。

      卫卿馨自从那日之后,情绪低落谷底,倒忽略了许多。反而方懿发觉曾故而取笑,“公主如今有了长公主的派头,性格收敛了不少,竟然也不亲人了。”

      说完,便引起一干女婢发笑,就连卫卿馨远远听见也不忍笑出声了。

      她这才想起,这些时日,她忽略了女儿许多。

      卫卿馨招手让她过来,陶嬅这才起身缓缓走到卫卿馨身边,微笑着叫了一句“母亲”。

      “怎么了?可是因为母亲近日忽略了你,不高兴了?”她轻声哄道。

      陶嬅摇头,脸上堆着笑:“怎么会,母亲肚子这样不便,肯定日日难受,儿臣自然要懂事些不给母亲添乱。”说着陶嬅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面上逐渐沉思:“这里的小宝宝是真实的吗?”

      她这个问题把殿中的人逗笑了,卫卿馨戳了戳她的脑袋,说道:“傻孩子,当然是真实的。”

      陶嬅没笑,小宝宝是真实的,她看见的为什么不是真实的?

      五月王城的雨连绵不断,陶嬅坐在殿前的门槛上,看着院中雨帘,自从那日琼花殿后,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父亲了,母亲近日对琵琶爱不释手,宫里时常响起琵琶声。

      琼华宫说不出的压抑,她的心思明显多了许多,常常独自坐在一处发呆,有好多事她这个年纪想不明白。

      日子日复一日,陶嬅逐渐开始担心起母亲的肚子,她听到宫里婆婆和方懿声下私语,说:“娘娘理应早该生了,迟迟没有动静恐怕不好,耽误久了恐有性命之忧。”

      一听到说事关性命,她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于是匆匆跑到殿中,推搡着卫卿馨:“母亲,您快把小宝宝生出来,快生出来。”

      说的急了,她嗓音里还带着咽唔的哭嗓。

      卫卿馨拍了拍她,又伸手摸向肚子,眼里满是身为人母的慈爱。她温柔的放缓声音,好似怕吵到腹中孩儿:“太华,别担心,宝宝还没有醒来,等他醒了,他就出来了。”

      “真的吗?”

      “是啊,太华,你是姐姐,以后你做一个好姐姐,只有你们两个能相互依靠,因为你们才是亲血肉。”卫卿馨抚摸着女儿的脸叮嘱着。

      陶嬅想要问母亲,为什么要我们两个相互依靠,她还有母亲和父亲啊。

      还没有来得及问,就听见卫卿馨又道:“今日好似出了太阳,你去叫方懿在院中挪个地方,母亲想去院中略坐坐。”

      陶嬅点头,小跑着出去找方懿。

      外面院落中果然阳光四照,碎光从院中高大的宓炀树中穿过洒在地面上,反而没有那么刺眼。

      她找到方懿,方懿按照吩咐在院中树下放了一把软椅,铺着一层薄毯,一旁放着椅案,放着煮好的清茶。准备妥当后,方懿这才小心的将卫卿馨扶了出来。

      她的肚子圆圆的滚大,一个人行走很是不便,需要人搀扶。方懿将她小心扶坐在软椅上,又拿了一条薄毯盖在她的身上。

      眼见着陶嬅此刻不在跟前,方懿忍不住担忧道:“娘娘,要不还是再寻个太院瞧瞧吧,婢子怕恐伤娘娘贵体啊!”

      接生婆婆说,胎儿不落,在母体中日渐长大,不说会吸母体血肉为养,便是生也不好生。到那时候,只怕母子一人所亡,这让她不得不担忧啊。

      更何况,王后胎儿不落,宫中已经有所流言了。

      卫卿馨摇头,她眯着眼睛小憩,手却是不停轻轻拍打着腹部。

      宫中流言她也有耳闻,不过说她肚子里的是祸胎,引乱动荡,祸国根基。

      她的孩子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生,不然就真的要背上妖孽骂名,恐难留世,说什么都要等大商将士凯旋,不能生她也只能那个时候生。

      一觉竟真的睡了过去,卫卿馨醒来的时候,腿上重重的,她眯着眼去瞧,不知何时陶嬅卧在她身边,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

      粉琢玉黛,精巧玲珑,无外乎让人不喜难颜。

      想到自己这个孩子沉沦王宫污浊之地,难掩之净,顿然泣下。

      一子落定,满盘皆输。

      她这一眼望到尽头的人生,已经了无所盼了。唯惜她的儿,脱颜焕色,尊宠荣身,择婿寻良,育子教夫,承欢膝下,难以亲现了。

      自那后,卫卿馨常于案前执笔,每每方懿所见,心觉劳累,多次劝说无果,就连陶嬅所言都没有其效了。

      终于持续到六月中旬,前线来报,王将率军大捷,滦州不胜,此去卫先锋同协的路靖云将滦州世子杨风凌掀翻马下,生死不明,也正因为如此而歇战。

      陶正雍说过,只要滦州愿意献出一子抵罪,那么这场战火就会得以平息。

      只是此战非无所伤,卫岚跟随王将出征,重伤难医,因而丧命。

      此言传入宫中,陶正雍即着人封锁消息禁止流入琼华殿,可偏偏就是传入了。

      卫卿馨听闻之后,当时便惊厥过去,醒来便是临盆之时。

      琼华宫乱作一团,偏巧这时前朝要事缠身,陶正雍只命小侍监前来慰问。

      接生的婆子三五个在内殿围成一团,女婢端着铜盆进进出出,嘶喊声穿透窗纱惊起院中的雀。

      陶嬅躲在殿外大柱后,小手紧紧圈着方懿的脖子,眼中雾色朦朦胧胧,听着凄惨又无力的喊叫她终于忍不住埋首在方懿怀中。

      “父亲怎么还不来,父亲……什么时候才来?”

      胸前酿桑呜咽的声音展现怀中小人儿的无助害怕。

      方懿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轻语着安慰:“王上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娘娘会没事的,公主不怕,不怕。”

      说着,方懿眼圈骤然渐红,此话不知是在安慰怀中的人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从太阳挂梢到暮落燃灯,怀中的小人哭累到睡去,方懿听着里面逐渐低微的声音早已泪铺干河。

      里面逐渐归于平静,方懿的心也在这一刻跌入谷底。

      “方懿,娘娘请您进去。”一位女婢出来传话。

      方懿轻轻摇醒了怀中熟睡的小人儿,“公主快醒醒,快醒醒。”

      陶嬅朦松着眼睛,一时还没有清醒过来。

      方懿抱着她小跑进殿内,刚入殿内,扑面而来的气味让人不适,方懿看着眼前一幕面露惊恐,难以置信。

      她来不及愣住,穿过众人走到床边,眼泪止不住的向外洒出,如同床上断然不止的鲜血一般。

      方懿抱着陶嬅凑在床前,方懿试探着喊了声:“娘娘?”

      床上的人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犹如浸了水一般,了无反应。

      “娘娘?”方懿又叫了一声,随后便有些粗鲁的晃着怀里的人,“快叫人啊公主,快叫人。”

      床上的人努力睁开眼,只有细小的一个缝隙,她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陶嬅悠悠转醒,甚至搞不清身出何地。

      “母亲。”

      醒来陶嬅就开始找人,看着眼前这幕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怎么直直愣在原地,连哭都忘了。

      方懿将她放了下来,惊喜的去拉着卫卿馨的手,凑到她跟前试图叫醒她:“娘娘您看,公主找您呢,您不要放弃啊,千万不要放弃啊!”

      卫卿馨张嘴说着什么,方懿趴低了脑袋凑近,却什么也听不清楚。

      陶嬅忽然清醒过来,看着眼前这幕大哭了起来。

      一旁接生婆子上来劝说:“娘娘力气已经耗尽了,眼下再不将腹中胎儿生下来,只怕是一尸两命。带着公主出去吧,再耽误下去恐怕来不及了。”

      “娘娘已经没了力气,如何还能生?”

      “现在不是说这些个时候,再不出去可真来不及了。”接生婆子一旁着急着,一尸两命她们可怎么交代的好,只要保全腹中尚有交代余地。

      于是便伸手去拉,方懿抱起陶嬅,深深看了眼床上的人,于是朝外走去。

      陶嬅哭着在怀中挣扎,离去时她目光落于床上,只见床上一片红色,甚至浸透向地上滴落出一片污渍。

      两个婆子左右撑着,陶嬅亲眼看见一只手缓缓深了进去……

      刚出殿外,就见陶正雍姗姗来迟,步下慌乱疾风走来,顺手接过陶嬅拍打哄着,问:“怎么样,怎么不见里面动静?”

      陶正雍来回踱步,怀里的啼声哭的他心躁,方懿又跪在殿侧泣声拭泪。

      许久,才听见里面震响的孩啼,接生婆婆出来回禀,方懿下一时跌撞跑进殿中。

      “娘娘!”

  • 作者有话要说:  【1】暖手壶
    【2】屋檐冻结的冰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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