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无解》梨杀

1、矛盾

　　凌晨四点。
　　李遇一瘸一拐地下了出租，掏出手机摁亮屏幕，空空如也，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浓稠夜色被缠成一团乱麻的电线割碎，路灯耷拉脑袋立在巷子旁，成群飞蚁不知疲倦地撞击路灯，尸体密密集集落下，仿若严冬飞雪。

　　巷子尽头缩着栋老旧楼房，脱落半截的铁门歪斜敞在一侧。李遇按着腿，三两步消失在黑洞洞的楼道。

　　深夜，白日里的蒸腾暑气消失不见，偶尔夜风拂过，竟还生出几丝凉意，掌下的铁制扶手更是冰凉。

　　到了四楼，李遇拿出一把通体棕色的钥匙插进门锁中，拧了几下没拧动，拔出来在头上摩擦两下，再重新插进门锁，咔哒一声拧开了。

　　主卧的门没有关紧，灯光从缝隙里淌了出来。

　　“团子？”

　　李遇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声，他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敲了敲门，还是没动静。等了几秒，伸手将门彻底推开，门推开时带起微弱的空气浮动，一缕淡淡霉味钻入鼻尖。

　　屋内，飘窗上一个女生正低头画画，垂落的长睫在眼睑处扫下浅浅阴影，月光落在她的脸侧，衬得肤色雪白到几近透明。

　　李遇走到飘窗前：“怎么不回我短信？电话也不接。”

　　吴尽夏并不作答，头也不抬地继续画画。

　　李遇顿了顿，在吴尽夏对面坐下，轻声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吴尽夏抿了下唇珠，语调有些生硬：“我在画画。”

　　李遇望向画本，黑色线条毫无规律地铺满纸张。他抬眼看着吴尽夏的脸，半晌，温声道：“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的。”

　　吴尽夏放下笔，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床上团着几件皱皱巴巴的外套和裙子，她也不管，直接将自己裹进被子和衣服堆里。

　　李遇盯着床上的隆起看了几秒，随后道过晚安关了灯，轻轻带上门离开。

　　皱皱鼻尖，那股淡淡的霉味还在空气里，他寻着味儿进了旁边的卫生间，揭开水龙头旁的洗衣机，一股浓重的潮湿霉味扑面而来，几件衣服扭成麻花躺在里面。

　　李遇干脆将衣服拿出来一股脑扔进了垃圾桶。
　　要不是不方便，洗衣机都一块扔了。

　　***
　　床上的李遇深陷重重噩梦，眉头紧锁，神色痛苦。忽地，他浑身过电般剧烈一抽，旋即猛然从床上弹起，大口喘着气。

　　摔伤的腿后知后觉升起尖锐疼痛，冷汗覆上后颈脊背。

　　窗外天光尚未大明，万物寂静，空调外机运转的微弱声响被数倍放大，犹如钢针死死钉进太阳穴，李遇脱力地靠着床头，紧紧揪住床单，手背青筋虬结。

　　他缓了片刻，翻出外套口袋里的药，脚步虚浮地走到客厅，接了满杯水仰头吞下，药粒划在喉咙，一阵干呕发作。

　　“又睡不着了？”吴尽夏拎着双拖鞋，突然出现在身后。

　　李遇压住喉间翻涌，勉强笑起来：“没事儿，我吃药了。”

　　吴尽夏将拖鞋放在李遇脚边，说：“穿上鞋子，地上凉。”

　　“不凉，这大夏天正是热的时候，也不……”李遇说着，抬起一只脚看了眼，“不是，怎么这么脏？”

　　从卧室走过来这么小段距离，脚底全是灰。

　　一整晚了，吴尽夏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跟你刚去云集那年夏天比起来可是凉多了，那会儿地上烫得能直接当烧烤架，学校还放了高温假。”

　　李遇陷入回忆，低语：“六十年一遇。”

　　吴尽夏没听清：“什么？”

　　李遇说：“遇见你那天，收到气象台的消息，说那天是六十年一遇，要我注意防护，避免心动过速。”

　　“真让它说对了。”他望进吴尽夏清凌凌的眼睛里，“六十年一遇。”

　　吴尽夏擦去李遇嘴角的水渍：“我还看网上有个盘点，说是咱们这代人活了短短十几年，就碰到了五十年一遇的旱灾，六十年一遇的高温，百年一遇的地震。”

　　她想了下：“哦，还有世界末日。”

　　“假的，这你也信。”

　　李遇脱口而出，弯腰拎起拖鞋去了卫生间，收拾好再出来时吴尽夏不在客厅了，厨房传来电磁炉运作的声音。

　　昏黄灯光落满厨房，晕得一片朦胧光影，连吴尽夏的身影都映得模糊不清。她踮起脚打开上方橱柜，略大的衣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截手腕。

　　吴尽夏本就天生肤白，再加上屋里呆了这大半个月，整个人更白了。尤其是手腕，白嫩似雪，也因此，腕间那道长长的、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清晰无比。

　　李遇只是看一眼便心脏发紧，他别开目光，迈步上前。

　　“我来。”

　　他从橱柜拿出半包挂面放到锅里，等面快熟时，又加了把吴尽夏爱吃的豌豆尖进去，然后将面捞进吴尽夏放好调料的碗里，端到餐桌上，两人面对面坐着吃。

　　“吃完你再睡会儿吧，好不好？”李遇问。

　　吴尽夏慢慢搅拌碗里的面，“嗯”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后，李遇突然道：“对不起团子，我没有及时回来。”

　　“我没生气。”吴尽夏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放下筷子站起来朝卧室走。

　　李遇跟着站了起来：“怎么了？”

　　“我皮筋不见了。”吴尽夏双手拢起头发，露出如脂玉白皙的脖颈。

　　李遇看着她，一时有点恍惚。
　　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她那天，那天，他也这样看着她扎头发。

　　李遇顷刻间心软成一滩水，正想跟进去，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调转脚步去开了门。

　　“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门外站着的是唐松哲，虽然比李遇大一岁，但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他双手揣兜，下巴藏在竖起来的衣领里，露出来的鼻尖通红。

　　李遇趿着拖鞋转身拉开冰箱，里面只有半包化了黏成一团的速冻饺子，他关上冰箱门，转身倒了杯凉白开，回头见唐松哲还站在门口玩手机：“杵着干嘛？要我八抬大轿抬你进来？”

　　唐松哲好像被吓了一哆嗦，塞了好几下才将手机塞回外套口袋。

　　“怎么了你？”李遇疑惑道。

　　“……没。”

　　唐松哲抬腿进屋，接过李遇手里的水，捧着玻璃杯在沙发上坐下，左顾右盼。

　　李遇拉过椅子坐下，也不追问唐松哲有什么事。

　　“你腿咋样？”唐松哲问。

　　李遇踮了踮脚，不在意道：“没事儿。”

　　唐松哲东拉西扯半天，最后咬了咬牙：“我…不敢去看医生了。”

　　唐松哲去年没考上大学，顶着压力选择了复读，结果三模考了一个史无前例的低分，气得他爹血压直逼三伏天的气温计。

　　他也一路低迷，出现了心理问题，再次高考失利。
　　好在他还算积极，每周去看两次心理医生。

　　“我也不知道怎么，这两天特别心慌。”唐松哲攥紧玻璃杯的手不停颤抖，他红着眼眶，“你陪我去一趟吧。”

　　李遇看了看唐松哲：“就这事儿？行，我跟团子说一下。”

　　唐松哲面上闪过丝不自然，支吾道：“好吧。”

　　李遇走进卧室，看到吴尽夏散着头发在床上到处找皮筋，说：“找不到算了，我重新给你买。”

　　吴尽夏掀开枕头，头也不回道：“这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我必须找到。”

　　李遇嘴角轻提，跟吴尽夏说得陪唐松哲出一趟门，会早点回来。

　　吴尽夏轻轻点了点头。

　　***
　　医生是提前约好的，应唐松哲本人要求，李遇在旁陪同。两人走过安静长廊，在一扇门前停下，门上的蓝色挂牌写着空闲中。

　　唐松哲轻轻敲门，里面传来一道温柔女声：“请进。”

　　门推开，一位梳着低马尾的女人站在面前，扬起浅笑朝两人打招呼。

　　冷风从背后空荡的长廊深处吹来，掠过耳侧，引起嗡嗡耳鸣震得头疼，李遇颤着手按住一侧耳朵。

　　“你没事儿吧？”唐松哲发现李遇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

　　李遇闭了闭眼，感觉好多了，放下手：“没事儿，昨晚没睡好。”

　　女人微笑道：“里面请。”

　　进门右手边有两把呈90度摆放的靠背半圆木椅，椅子中间是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盒纸，还有五颜六色的铅笔，旁边的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花。

　　左手边则是沙盘和满柜子的沙盘用具。
　　整个墙体都是草绿色，看起来还挺简洁的。

　　唐松哲跟女人在两张圆木椅上坐下，李遇左右看看，坐在了一旁的白色真皮沙发上。

　　“最近睡眠怎么样？”

　　过了片刻还没听到唐松哲的回答，李遇扭头看他，只见唐松哲正不安地瞥自己。

　　这家伙人高马大的，胆子却小。

　　李遇抬了抬眉骨，示意他大胆地如实回答，不用害怕。

　　唐松哲这才安下心，开口回答：“不太好，总是心跳得睡不着，经常半夜惊醒。”

　　“饮食呢？”女人又问。

　　唐松哲说：“也不太好，没什么食欲。”

　　闻言，李遇仔细瞧他，唐松哲从小就爱运动跟打篮球，身体素质一直很好，即便被苦痛折磨长达半年，外表却不显萎靡，依旧是那个开朗大男孩。

　　女人又问了一些问题，然后拿了份自评量表让唐松哲填。

　　咨询室倏地安静下来，只余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

　　李遇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压在腿上，盯着手机屏幕，等了半晌，吴尽夏还是没回消息。

　　看来还是在生气。

　　李遇叹了口气，仰头靠着沙发，看着天花板上的蓝天白云发愣。

　　渐渐地，眼皮变得沉重起来，整个身体却轻飘飘的，恍若置身云端，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

　　许是睡前盯着天花板太久，那上面的蓝天白云跟到了李遇的梦里。

　　梦里，蓝天白云，是个晴朗好天气。

　　屋内却气氛低迷压抑。

　　李遇斜倚在门边，浓密长睫轻掀，冷冷地吐出字句：“说完了？我能走了吗？”

　　面前站着的中年男人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火登时又窜了一丈，扯着粗粝的嗓音朝他吼：“你少跟我在这儿犯浑，我告诉你李遇，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改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