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来信[莫比乌斯]》执柔

1、编号M

　　宋以则迷迷糊糊睁了睁眼睛，天花板上熟悉的老式吸顶灯一晃而过，眼前又陷入昏暗。鼻尖可以嗅到这间屋子独有的，木地板散发的潮湿气味，他条件反射似的想到——外面在下雨。

　　鼓点一般急促的铃声敲打着他混沌的意识，宋以则熟稔地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闹钟，却不料一把摸到了柜子的边缘，手臂撂倒闹钟，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柜子怎么变小了？他的神思还有些涣散，摸索着关掉闹钟，等待宋安意来敲他的门。

　　然而，本该有的敲门声却迟迟未响，宋以则悄然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坐起身，周遭一切都是熟悉的布置，这是他上小学时的房间。只不过那些属于小宋以则的玩意都被移走了，换上了作为大学生的宋以则的物品，显得十分古怪。

　　这间屋子并不小，宋以则却觉得局促。大约是因为对于这些无生命的物件来说，只有他在长大。

　　洗手间里，从前踮着脚才能照到的镜子，现在需要微微弯腰才能看见整张脸；从前踩着凳子才能放到架子上的牙杯，现在垂手就能够到；宋以则蹲下身，果然看到洗手台下木架的内侧，用油墨笔画着一个卷发的女人，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妈妈是坏dàn”。

　　那是八岁的宋以则的小秘密，十八岁的宋以则故意撞破了这个秘密，轻轻勾了勾嘴角，眼里泛起柔和的笑意，房间里古怪的陌生感倏然消失。

　　推开房门，眼前依旧是熟悉的布局，宋以则忽然想到什么，稍微放重了脚步。

　　客厅传来有人走路的响动，不多时，一个苹果头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探出脑袋，猝不及防撞上了宋以则看过来的目光，立刻缩了回去。宋以则觉得有些好玩，故意没有说话，等苹果头又偷偷伸出半个小脑袋，他便笑着蹲下来，向她招了招手，却仍旧不喊她。小姑娘终于磨蹭着从门背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又有些示好地叫了一声：“哥哥”。

　　宋以则揉了揉她圆滚滚的后脑勺，问：“妈妈呢？”

　　被摸了头的小樱桃有些赧然地缩了缩脖子，乖巧地回答道：“去买东西了。”然后自动变成宋以则的跟屁虫，亦步亦趋。

　　“吃早饭了吗？”

　　“和安意妈妈一起吃了三明治。”

　　樱桃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慢条斯理地从柜子里拿出两个马克杯，又从桌上的罐子里舀了一勺咖啡粉放入其中一个杯子，像是在做什么精细的实验，头也不抬地问她：“三明治好吃吗？”

　　樱桃很快回答：“很好吃！”

　　宋以则看了她一眼，从小不点的话语里品出了一丝袒护的意味，有些惊讶于她小小年纪便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察言观色，于是笑道：“不喜欢也是可以说的。”

　　樱桃鼓着腮帮子想了一阵，还是说：“好吃的。”

　　宋以则便不再说话了。他分别在两个杯子里都倒了牛奶，用一支长柄的铜勺轻轻搅拌其中一杯，让樱桃觉得有些香，又有些呛人的咖啡的味道便弥漫开来。宋以则把另一杯递给小姑娘，轻抚着她瘦小的肩膀，将她带回客厅。

　　茶几上的电脑画面暂停着哆啦A梦挤满屏幕的大脸，宋以则蜷腿在地毯上坐下来，樱桃的胆子在一杯牛奶的交情里变得大了一些，也挨着他坐下，很贴心地说，“哥哥你用电脑吧。”

　　“不用，我们一起看。”宋以则把屏幕挪远一些，正好能让两个人都看到，随后按下播放按钮，中文配音版的哆啦A梦高喊着大雄的名字。

　　细密的雨丝无声地打在落地窗上，宋以则看着被动画片吸引注意力的樱桃，想起从前他也是这样等着宋安意回家。

　　哆啦A梦的时光机带着大雄穿越到了未来，樱桃忽然抬起头问他：“哥哥，世界上真的有时光机吗？”

　　“也许是有的，”这样的对话仿佛曾经也发生在某一个角落，他就那样顺理成章地说出了口，“如果樱桃有时光机的话，想要到去哪里呢？”

　　小姑娘捧着马克杯，看着牛奶里自己的倒影，许久才说，“我想去未来，看看我的手术有没有成功，有没有和大家一样去上学……”声音越来越小。

　　宋以则把手放到她的小脑袋上，樱桃仰起小脸看着他，“可是，我又有点害怕……”

　　“没关系的，别怕。”

　　小姑娘复又低下头去，用拇指摸索着杯沿，“我也很想……”她一顿，换了个词，“我也有一点点想，回到过去……”没有说为什么，但宋以则心中了然。

　　“小樱桃，我们的宇宙也许是由很多个世界组成的，在这个世界里小樱桃的妈妈不见了，在其他的某个世界也许你们正生活在一起。”宋以则说，“这个世界的小樱桃被选中，要经历一些很困难的事情，才能变得很厉害。”

　　“我会变得很厉害吗？”樱桃问。
　　“一定会的。”他非常笃定。

　　“我会变得很厉害吗？”他曾经问。
　　“一定会的。”床边的少年非常笃定。

　　宋以则常常分辨不清那些太过久远的画面，到底是属于梦还是属于记忆，几乎如出一辙的对话让他恍惚连缀起脑海中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冬日，深蓝的夜幕逐渐落下，住院部的某间儿童病房里亮着一盏暖黄色的床头灯。

　　床上躺着一个小男孩，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位穿灰蓝色毛衣的少年，因为背光的缘故，总是看不清他的脸。

　　“他最后选择永远地留在那一年，孤独地，却又满足地——仿佛死亡与爱同等伟大。”少年的声音温柔极了，小男孩有些昏昏欲睡，却强撑着清醒：“哥哥，你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他害怕自己睡着后，大哥哥就走了。

　　“那我们讲最后一个故事，讲完你就睡觉好不好？”

　　男孩睡眼惺忪地点点头。

　　少年膝头摊着一本有些老旧的书，故事却一个比一个有趣，都是一些关于时空旅行的趣闻。

　　“树木掩映的老图书馆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个十年你都有一次回到过去和去往将来的机会。春分、夏至、秋分、冬至，时空隧道将在那一天里开启……”

　　男孩缓缓合上了眼睛，纤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盖住了眼下一颗浅浅的小痣，他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梦，乌鸦飞过雕花的铁门，偷走了图书馆里的一支钢笔……

　　少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仔细打量着男孩的睡着的模样，似乎想要从这张稚嫩的面孔中看出什么潜藏的秘密。

　　对面病房的关门声惊动了专注的少年，他终于缓缓起身，轻轻按下男孩支棱着的一撮头发，伸手熄灭了床头灯。

　　浅金色的灯光在熄灭之前从脸上一晃而过，他的眼下似乎也有一颗与男孩一模一样的痣。

　　“哥哥？”樱桃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你怎么了？”

　　宋以则从似梦非梦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摇摇头。

　　我们常常习惯于被困在已知的记忆里，发现不了记忆编造的破绽，宋以则看着动画片里的时空隧道，那个无尽循环的乌鸦与门的梦境忽然碎裂开来……

　　福至心灵，他的脑海里还原了与那个故事有关的词——莫比乌斯？

　　他随意地拿出手机，在学校图书馆的检索界面输入“莫比乌斯”，想了一瞬，又输入一个“门”。

　　页面迫不及待地刷新，仿佛等候他多时一般。

　　有且仅有一条相符的结果：

　　书名：《时空事件簿》
　　详情：……03莫比乌斯之门04……
　　架位：M1.0 A1
　　借出：0/1
　　状态：在架上
　　地点：柳川校区地下一层书库

　　宋以则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这似乎是一本再寻常不过的书，直到宋以则将目光停留在它的架位号上时，他忽然愣住了，背后不自觉地窜起一阵冷汗——这是一本按理不该存在的M类图书。

　　根据《中国图书馆图书分类法》，图书一共分为22类，分别用22个英文字母表示，我们常见的如I类为文学，K类为历史、地理。然而，这22个分类中没有L、M、W和Y四个字母。为了保证分类法的延续性，制定分类法时预留了这四个字母，以备未来需要。

　　这本《时空事件簿》的架位却显示着“M1.0 A1”，图书所在地为S大柳川校区图书馆，不论怎么看都是个不合理的存在。

　　“小樱桃~妈妈回来了，你哥起床没？”门口传来宋安意的声音，小樱桃飞快地把手里的杯子往茶几上一搁，起身往外面跑。

　　宋以则便也没再作细想，将这一页的检索结果截屏保存下来，起身走出客厅。

　　“宝贝，别跑那么快。”宋安意还没来得及换鞋，听见局促的脚步，连忙松开手上的两个大袋子，接住了樱桃。小孩因为小跑的这几步，些不自然地喘，却笑得一脸灿烂，“安意妈妈！”

　　宋安意顺势将她抱起来掂了掂，宋以则勤勤恳恳地弯腰拾起地上的袋子，途中被宋女士逮住，腾出一只手好一阵揉搓，“儿啊，中午为娘给你炖一个排骨汤，往后你一个人在临和可别哭鼻子噢，小可怜。”

　　宋以则——宋以则双手被占着，无能反抗，只能动用嘴上功夫，“宋女士，你是个沉稳大人，在小孩子面前请注意言行！”

　　“切，你看看一本正经的，一点也不像我，谁说大人一定要沉稳的？”宋安意凑到樱桃脸上亲了一口，问她，“对吧，小樱桃？”

　　樱桃是个“唯宋安意主义者”，面向宋以则狠狠地点了点头，那一杯牛奶的交情确实太浅薄了些。

　　宋安意女士永远学不会做饭，宋以则小时候都是跟着她去阿婆家蹭饭，有时去得早了，阿婆阿公不在家，宋以则就和宋安意两个人蹲在门口玩隔壁邻居家的狗，等着阿婆或是阿公回来把他们捡回家里数落，然后吃饱喝足再散步回家。

　　土豆炖排骨是宋女士除了三明治以外唯一会做的硬菜，按照她的说法，主要是因为这玩意没有什么技巧，把材料往砂锅里一放，等着吃就可以。也许是因为这是宋女士第一次尝试就成功的菜，宋以则当场给予了它很高的评价，往后它就成了宋女士的代表作，她心血来潮的时候便会给宋以则做这道菜。不过宋女士怕麻烦得很，土豆炖排骨是很难得可以吃到的。

　　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又有什么滚落到了地上，接着水龙头被打开，又关上。

　　宋女士下厨的时候是不给他们看的，毕竟有损平日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作为家长的威严，虽然这种威严只存在于宋女士的幻想里。

　　“没事的。”宋以则宽慰沙发另一侧不安地向厨房张望的樱桃，重新翻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画面定格在动画片中的时光隧道上，他没有立刻关掉网页，而是鬼使神差般地又一次打开了学校图书馆的网站。他重新搜索一下刚才的那本书的书名，页面又很快跳转，出乎意料，这次显示的却是一个红色的叹号，旁边小字提示：“没有搜索到任何匹配的记录”。

　　接下来，无论他用书名，还是用“莫比乌斯之门”这个篇目的名字检索，都无法再从书库中找到那本编号奇怪的书了，它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宋以则微微蹙眉，打开手机，十几分钟前的截屏依旧完好地保存在相册里，明晃晃地告诉他一切都不是错觉。

　　在学校的图书馆系统里，竟然存在着这样一个一次性的检索程序，它究竟为什么而存在？

　　“宋以则，儿子，小宝贝……”宋安意隙开一点厨房的门，探出头来，一脸心虚，“我忘记买葱了，你去超市帮我买一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