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祸》韦秋

84、活死人

　　栖霞庄不停死人，通常是当天死，当天就拉去义庄了，所以独孤千雪爱莫能助。

　　用过晚膳，独孤千雪领着他踏上茶山的路，屈尊亲手举着火把照明，山涧水潺潺流下，洁白的茶花开得正盛，茶香飘满园。

　　独孤千雪随手折下一支，递与南谌：“多住些时日，正好能带些新茶走。”

　　这也许是二人此生最后一面，南谌却拒绝了，他不能置柯夏于不顾，不论是为己，抑或为人。

　　“你不一样，”独孤千雪走在前面，话音越来越小，“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虽死犹生。”

　　南谌猛然驻足，佛珠攥进手心，硌得生疼……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走出好远，没听到跟来的脚步，独孤千雪回头，见南谌一动不动僵在原地，眉梢微挑：“一、二、三，木头人？”

　　南谌凝视着他，难辨真假。

　　见他毫无反应，独孤千雪敛了笑意，折返拽他胳膊，啧声道：“怎么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蓦地，他脸色骤变，手指顺着南谌右臂向下摸索，掀起一截空荡荡的衣袖。

　　“谁伤的你？”独孤千雪愕然抬眸，“北苍皇帝？”

　　南谌垂眸，牵了牵唇：“非也。”

　　“那是谁？”独孤千雪追问道。

　　扯回衣袖，南谌本想敷衍两句，眼神却陡然一凛，翻腕抽出独孤千雪腰间佩剑毫不犹豫掷出，将其身后一簇茶树拦腰斩断。

　　一个僵直的黑影赫然立在树后。

　　独孤千雪惊出一身冷汗，不住嘀咕：“我的武功退步这么严重吗？！”

　　两人徒步上茶山，未曾携带随从，此时目之所及唯有那个奇怪的人影，山风呜咽，茶香中混入一丝腐朽邪恶的气息，南谌蹙眉，那种令人作呕的感觉又来了。

　　“谁在那儿？”独孤千雪上前一步，姿态散漫却暗藏锋芒。

　　黑影沉默不语，他想前去一探究竟，身后骤然传来一股巨力，扯得他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及他恼羞成怒质问南谌，只听“铮”一声剑鸣，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钉入他方才所立之地，朱红剑穗瞬间炸开，疯狂甩动。

　　顿时，独孤千雪脑中警铃大作，他离开江湖不过几年，竟出了这等高手？

　　南谌审视着陷在黑暗中的来人，黑眸冷凝：“敢问阁下姓名？”

　　那人不闻不问，自顾自低语，浑厚而模糊，似在喉咙里塞了棉絮，又似声带溃烂，语不成句。

　　独孤千雪点燃火折子意图看清那人相貌，但就在火光爆发的瞬间，杀气迎面而来。

　　险险躲开后，他担忧地看向南谌，失去右臂、腿还跛了的故人，反应能否跟得上？

　　南谌仍在原地，纹丝不动，那个怪人离他仅仅一步之遥，恶臭的鼻息几乎喷上了下颚。

　　“原来是你啊。”南谌很轻地笑了起来，雷击木死死抵在对方胸前。

　　剥落的缚带露出脖颈上花花绿绿的丑陋纹身，南谌过目不忘，立时想起此人便是蒙山那个尸首无故失踪的花颈虎。

　　电光火石间，他茅塞顿开，他与柯夏之所以急匆匆从三江城离开，就是因为有人追了过来。

　　而此人极大可能便是柯夏口中那个杀不死的怪物。

　　独孤千雪捂着鼻子凑近打量，奇道：“你认识这人？”

　　南谌颔首：“应该说是活死人。”

　　不等独孤千雪追问，雷击木重重挥出，看似脆弱的木棍比刀剑更硬，骨头断裂的脆响应声传来。

　　木棍在他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恍惚中，独孤千雪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

　　一时间，此地空余茶叶飘落的沙沙声。

　　南谌拎着雷击木，步伐缓慢，方走出五步远，一声不似人的尖啸响彻山林，震得人耳膜发疼，取回佩剑的独孤千雪不得不捂住双耳抵挡这恐怖的音波攻击。

　　待到音波平息，南谌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下山，让所有人远离。”

　　独孤千雪自然不愿，争论道：“你以为我还会看着你逞英雄吗？”

　　南谌淡淡道：“引雷术不分敌友。”

　　脸色变了又变，独孤千雪识趣地转身下山，显然是忆起了那段“峥嵘岁月”，南谌美其名曰帮他们淬炼筋骨，实则就是为了报复，把他们电得好几天都下不了地，从此对雷雨天有了阴影。

　　身后不断传来打斗声，掉落的火折子引燃了小块草地，影影绰绰显出两个腾挪跳跃的黑影。

　　支走独孤千雪，南谌佯装不敌，节节败退，但细看之下便会发现花颈虎层层包裹的缚带正在不停剥落。

　　他随手抛出一颗夜明珠，卡在树梢，恰如圆月在天，照出了一张满脸横肉的面孔，右眼覆疤，呈腐败的紫褐色，左眼灰白混沌，像是也瞎了。

　　但见其出手狠辣与准确程度，比常人更胜三分。

　　死而复生本就诡异，柯夏曾言险些砍断他的脖子，然而南谌看了又看，那花花绿绿的脖颈没有一丝伤痕。

　　如此匪夷所思，在南谌现有的认知中，唯有神秘的“系统”有可能办到。

　　又一次将花颈虎打进地里，南谌抽空取出宝葫芦晃了晃，喊了声“系统”。

　　“他不在，但你若不现身，我保证你永远见不到他。”

　　没等太久，宝葫芦中摇摇晃晃飞出一个蓝色光球。

　　【检测到系统089号，回收协议启动，清除一切干扰因素。】

　　斜前方突兀响起一道如出一辙的机械音，蓝色光球不明显地暗了暗，南谌好笑地问：“系统089……这是你的名字？”

　　【……不是。小心！】

　　劲风猝不及防袭来，系统担心南谌当真折在这里，急忙出声提醒。

　　可它显然低估了南谌，也低估了雷击木的威力，只见雷光一闪，活死人浑身抽搐着再次倒下。

　　然而这不会是结束，系统说：【没用的，你杀不死他。】

　　南谌极轻地勾了勾唇角：“你所谓的‘它’，就是他身上的鬼东西吧。”

　　闻言，即便系统没有人类的感情，也不由得战栗不已，他一直以来都是装的！原来上次客栈中，柯夏和它的对话，他全部都听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系统忍不住发出了不可置信的疑问。

　　“天眷者。”南谌笑了笑，“在你们的世界中，可以称我为天眷者。”

　　停顿片刻，南谌举起雷击木温和地磕了下光球：“现在能说了吗？”

　　这次，系统答得很快，颇有谄媚之意：【大人，系统056向您问好，系统089已被您炼化了，它曾经的宿主是魏错。】

　　一听这话，南谌立马明白过来，掂量着宝葫芦，眸色深沉。

　　系统紧紧闭上电子眼，没有如期等到天道应有的惩罚，不觉得庆幸，反而一阵心如死灰。

　　严格意义上来说，它们是邪恶的入侵者，受到天道的严密监视，只有借宿主之体才能隐藏，柯夏本就是入侵者之一，而且实力强悍，所以待在其身边也不会被天道发现。

　　但它们一旦开始影响书中人，暴露系统的存在便会被天道追着绞杀。

　　而让天道视而不见的情况只有一种——祂殁了。

　　这也就意味着它逃出去的机会渺渺。

　　南谌若有所思地望着忽明忽灭的光球，如斯有情绪波动的怪物，究竟是人还是其他？

　　没理怏怏不乐的系统，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不断倒下又爬起的花颈虎身上。

　　此人身上的系统明显不同于其他，系统056甚至不敢与其正面对上，南谌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安全炼化此物，就在此时，花颈虎粗粗的嗓子发出了非人的机械声：【天眷者，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心不在焉捻着佛珠，南谌顺水推舟问：“阁下想谈什么？”

　　【把它们交给我，我助你离开此界。】

　　南谌失笑，摇了摇头无言以对。

　　无形的蓝色细线缠绕着花颈虎残破的身体，让其不停地扭曲蠕动，画面恶心到了可怖的地步。

　　说时迟那时快，南谌眼神微凛，无影步突到其跟前，雷击木携风雷之势当头劈下。

　　伴随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庄重梵音，一个虚幻的魂魄从花颈虎躯体中脱离出来，呆呆傻傻飘在半空。

　　南谌收棍而立，默念“阿弥陀佛”，魂魄头顶渐渐冒出青烟，血肉模糊的面容残留着生前不可名状的表情。

　　【你怎么敢？！】

　　与此同时，一颗明显比056大了一圈的蓝色光球凭空出现。

　　然而仅仅如此还不够，正如系统056所察觉到的，天道无法再战，眼前的系统在未曾意识到之前，也许还会有所顾忌，但只要它反应过来，事情就会变得难以控制。

　　一边作引雷术，南谌一边试着分神在心中询问系统056：你们寄生宿主有何限制？

　　庄子里多的是人，保不齐这鬼东西会钻进人堆藏起来。

　　好在系统056也能听到他的心声，立马给了回应：【宿主需有极强的执念，或不甘或仇恨或——】它停了下，才迟疑说完，【爱。】

　　它自己尚处在学习人类感情的初级阶段，不理解“爱”这个复杂的字，更加不解柯夏为何执意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