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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加入小团体 ...

  •   阿洛在鸡鸣后半个时辰准时醒来,鸟雀在屋檐上叫得正响,她自觉已经好了大半,神智完全清明,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

      不出所料,那人的确是可以助她一臂之力的对象。

      如果说昨晚的偶遇是凑巧,那接下来她更不能浪费掉这个来之不易为自己和公主寻找靠山的机会。

      这么想着,她翻身下床,迅速穿好不知被谁叠起来的衣服,梳了秦地传统的偏髻,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刀笔检点一番后,准备出门告别。

      早晨的郢都享受着难得的清朗,阿洛不禁想起咸阳凉如水的晨风来。只不过这个时候,月亮应该还挂在咸阳的夜空中。

      她走到中庭来,见望舒正穿着中衣,一招一式地在树旁练剑。那人瞥见她来,便收了剑,问道:“阁下感觉怎样?”这口音虽蹩脚,却也能理解。

      阿洛行了礼,想他不通官话,于是打手势问是否可以笔谈,谁知他坚定地摇头回绝。

      见他如此,阿洛笑着慢慢回答:“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臣现下已经大好了,只是身上有公事在身,还需尽快回去复命,五日后的休沐不知大人是否得闲?”

      望舒轻轻颔首,脸上没有什么笑。他磕磕绊绊地又说道:“今日我当早班,阁下可半个时辰后与我同车而行。”

      阿洛本想自己步行回去,可想到与公主约定的时辰还早,又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应允下来。
      这座庭院里种着一株开满米白色大花朵的树,枝繁叶茂,清香阵阵,与她在山路上见到的枳花极其相似。

      “大人,这是枳树吗?那日和大人一同走山路,沿途都是这种花。”阿洛笑问道。

      “是橘树,我先生儿时种的。”望舒瞥了她一眼,见到她亮盈盈的眼睛,心一下子跳地飞快。

      月余不见,他的官话明显长进不少。看来这人终于也没能坚持只讲楚语。

      “阁下不介意的话,可随我来看看。”

      阿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着他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中庭,穿过回廊,到那人的卧房去。

      来到卧房,望舒先用赤里黑表的凤鸟纹漆匜中流出的热水洗了洗手,又将擦脸的锦缎帕子丢到同样花纹的漆盆中。然后于镜子前坐下,让阿度散开自己乌黑茂密的头发。

      “唰——唰——”他的头发很顺,梳子像梳在绸缎上一样。

      阿洛静静站在一旁,看他伸展开双臂更衣。望舒先穿上一件暗纹乳白垂胡袖长衫,又在外披上满印凤鸟纹的浅黄色宽缘及地直裾,系好暗红色织金宽腰带。阿度取来香囊,组佩,跪下来为他戴上,最后披上一层薄纱衣,使那文彩若隐若现。

      阿度似乎向望舒低声寻问了什么事情,得到答复后,又在后者颈子上加了一串玉石项链。

      楚地服饰以其做工复杂,裁剪夸张而迥异于六国,阿洛本对这些嗤之以鼻,谁想眼前人穿上这样显腰身的衣服,竟还有些好看。

      这潮湿、晦暗,巫风淫雨,飘着奇异香气的国度,应该有这样的衣裳。

      望舒穿着停当,站起身来,提上一篮备好的瓜果肉脯,示意阿洛跟他到宅院的东侧去。
      一路,他的裙摆细细簌簌,伴着环佩叮当。

      依照秦律,即便官至大夫,家中亦不得蓄养仆从,而这宅院中伺候他一人起居的,竟有前前后后十五六个人。

      宅院的回廊虽被虫蚁侵蚀得十分破败,却依稀能看到曾经的鸟兽描金浮雕和脚下的字砖。

      他们一路走去的,正是望氏的祠堂。祠堂为半开放格局,每处龛位上均悬有帛画,龛壁上则是一些看起来有故事情节的浮雕人物砖。

      阿洛看望舒走到最新的那处帛画前,再次净手焚香,深深跪了下去。

      她仔细端详那帛画,觉得难以理解。帛画上绘着一个着楚服驾龙舟的中年男人侧像,前有好似凤鸟的异兽引路,后有祥云跟从[1]。画的下角以繁复的文字写了几个字,她猜测是这男子的名字。

      紧挨着男子画像的另一幅画上,则是一名梳着低矮发髻的妇女侧像,她穿着收腰大摆的黑白袍子,双手托举着一只长颈细足鸟,脚边有一个似船似月的纹饰[2]。同样地,画的角落里,也写着几个像是鸟虫篆的字。

      除了这些人像画外,尚有一些摆着泥胎木偶的龛位。十几个一手长的小木偶穿着锦衣,面目生动,垂手站立在那里。

      望舒祭拜完人像后,便来到这些龛位前,再次虔诚地拜下去,口中念念有词。他取下供桌前摆放的昨日的祭品,将篮子里芬芳的食物安放好。篮子底下有一些蓍草,望舒取出它们来,行了半刻的占卜,而后才缓缓起身。

      阿洛虽通读各国史书,对楚地巫风盛行早有所耳闻,却从没想过楚人竟对先祖神明虔敬至此。
      一种不同于她过往生活的异样感使她如鲠在喉。

      望舒站在她身后,看到阿洛正盯着那些壁画出神。他眼中的阿洛身量颀长,仪容俊逸,总是笑盈盈地,眼睛又很亮。

      “这是我的母亲,这是我的父亲。”他主动向阿洛介绍起那两张色彩最鲜艳的帛画来,接着又指向其他有些斑驳的画像:“这些是更久远的先祖,我没有见过他们。”

      “这些是神像,湘君,湘夫人,高些的是东皇太一。”

      阿洛正想着如何拉拢他的事情,冷不丁听他开口说话,连忙装作认真的样子应和:“这样也能有个念想。”

      鸟鸣啾啾,集于屋檐之上。天的蓝逐渐消退,日头隐在云后,祠堂里的帛画和木偶笼罩在柔和的光晕里。

      阿洛扭头,发觉望舒正凝视着自己,他的眼睛很黑很深,像那些画上里的人物一样。

      “今日卜筮的结果是吉兆,去吃饭吧。”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变调,似乎是在掩饰自己心脏漏跳的一拍。

      阿洛微笑着应允下来,和他一同走到前室去吃饭。

      餐室中还有两名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一名个子高挑,身材偏瘦,一名个子与她相仿,是典型的武官身材。

      另一位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穿浅色衣裙,配饰虽简单,却做工精细。

      见二人前来,三人一同站起来,向阿洛行礼。

      宋玉本想上前说些什么,见阿洛跟在望舒身后,便又退了一步回去。

      “这是宋玉,我的同窗,如今在国君身边做侍臣。这是谷梁婴,我父亲故交的次子,如今在宫中做侍卫。这是夏沅,我的义妹。”望舒向她一一介绍道。

      “如今在读书。”夏沅显然不满望舒的介绍,立刻补充说。

      阿洛惊讶地发现这女孩的官话比她还要流利正宗。

      “我父亲是洛氏,大家叫我阿洛就好。”她也向众人回了礼。

      餐室的格局有些奇怪,并不是常见的一人一席,而是将几张小案拼在一起。她正疑惑是否是楚人的风俗时,宋玉用官话向她解释道:“阁下见笑了,本也是分开吃的,只是小夏嫌吃饭的时候听不见彼此讲话,才让大家头碰头吃饭。”

      阿洛当即笑着回应道:“亲密无间,是多好的事情。”

      “阿洛姐姐,你坐我这边来!”夏沅抢先坐下,朝她招手:“我叫夏沅,从中原来。”

      夏沅从小没怎么和女孩打过交道,因此觉得阿洛格外亲切。

      她顺从地应允,与夏沅并肩坐到一起,与她攀谈起秦地春日风沙大,不似郢都湿润温热的事情。

      “风沙有多大?”夏沅歪头问道。

      “每次回到住处,散开头发一抖,就像又下了一场哗啦啦的沙雨。”阿洛跟她演示道。

      夏沅很认真地答复说:“西海之南,乃是流沙之滨[3],或许风把沙吹到咸阳了。”

      阿洛再次惊讶于这女孩的谈吐,笑着点点头。只是她向来不太相信这些稗官野史,也不怎么关心那些远的没边儿的东西。

      四人落座后,早餐陆续端上来,六菜两汤,又配有稻米饭,很是奢侈。夏沅向阿洛介绍道:“今晨有梅子渍牛肉,烫葵菜,鸡子羹,莼菜鲈鱼汤,羊肉糁,汤是蛋花汤和鲮鱼丸汤。”

      “这道莼菜鲈鱼汤是我点的,阁下尝尝。”谷梁婴热情地帮阿洛盛了一汤匙。

      “阿婴你说服不了别人吃这东西,现在又来游说阿洛了。”夏沅冲谷梁婴调侃。

      阿洛双手接过来,向谷梁婴欠身道谢,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梅子开胃,不如让他们单盛些梅子酱来吃。”宋玉见阿洛不动筷子,温和道:“阁下病了许久,还是少吃油腻的东西。”

      宋玉尽管对阿洛保持戒备,但望舒看对眼的人,他多少也要讨好几句。

      “许久?”阿洛一惊,难道她不只睡了一夜?

      “姐姐那天病倒之后,高热不退,连着折腾了三日,昨晚才勉强睡得安稳。复关总是放心不下,夜里来看你好多次,白天他就指派我来守着你。”夏沅顿了顿,说:“医官来了说,你这病是疟疾。”

      怎么会有三日?阿洛震惊之余,慌忙起身,对众人匆匆作揖道:“臣告辞。”

      她连着消失了几日,公主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子。

      如此失职,阿洛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院子的回廊和院外的街巷一样漫长,郢都的天气已经逐渐热了起来。

      待跑到街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认得来时的路。

      街上的行人或向东向西,或向南向北,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明明在大秦的时候,法度森严明确,她活得如鱼得水,自在快乐。而如今到了这散漫的地方,竟屡屡出差错,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招惹是非。

      身后响起马车的铜铃声,她回首看去,望舒坐在车上,衣袖飞扬,对她说:“上车,我送你回宫。”
      —————————————————————————————————
      楚王宫内。

      新婚燕尔的公主已经换上了楚服,她背对着阿洛,坐在妆台前,长发散落到地上。

      公主声音里显然含着怒气:“大人这几日休息得可好?”

      “啪嗒”,她拂袖把一块巴掌大的木板扔在地上。

      阿洛惶恐地捡起来,发现上面写着几列歪歪扭扭的秦隶,大概是一封告假信,末尾落款写了夏沅的名字。

      “难道宫里的医生治不好大人的病?为何非要出宫住到别人家里去?”公主提高了声音。

      “臣罪该万死,请公主责罚。”阿洛愧疚万分,重重叩首道。

      “官员无故缺勤——在秦律里该怎么罚?”公主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阿洛俯首答道:“应去廷尉狱里领十杖,罚俸三月。”

      “那你去廷尉狱里领罚啊!”公主的气势突然弱了,她伏在妆台上,失声痛哭起来:“你若是能找到,就把我……把我也带回咸阳去……”

      “既然这么恨我们,为什么要娶我来……”

      阿洛跪在地上,不知怎样答复。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求医时楚地医官对她说的“深恨怀王入秦不返”,也想起山路上那老猎户说秦国“攻打无罪之国”的言辞来。

      她不理解,春秋一世,弑君三十二,亡国五十六,国与国之间互相攻伐再正常不过,为何只有楚人不肯忘怀这件事情。

      宫里十分闷热潮湿,纱帐安静地垂在地上,公主的身体一起一伏,终于停止了哭泣。

      她命令阿洛起来,像太后经常做的那样,拉起阿洛的手。

      “阿洛,你将这几日的遭遇,和我再细细讲一遍。”

      待阿洛讲完,公主仍是皱着眉头,放开她的手,怀疑道:“阿洛,你说为我找靠山,会不会实际上要去嫁人,然后背弃我?”

      阿洛再次跪下来,叩首道:“臣为史官时曾许诺,终其一生侍奉大秦。如今远走他乡,公主所在,便是国祚所在。臣当竭忠尽智,护卫公主左右。”

      “阿洛,改口,叫夫人。”公主的语气逐渐平静,像是夜里宁静的寒星:“为了大秦的颜面,你要帮我活下去。”

      阿洛心里默默盘算,若只是她独身一人,那么陪臣回国的先例并不是没有。但于情于法,她没有抛弃公主的理由。

      那么或许,步步为营,引秦军来灭掉楚国……起码逼大公子入秦为质,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阿洛垂下眼帘,再拜道:“臣遵命。”

      [1]、[2]:根据楚帛画《人物龙凤图》和《人物驭龙图》转写而来。
      [3]:出自《山海经·大荒西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加入小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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