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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不想嫁人 ...

  •   外面寒风阵阵,黄沙漫天,太后的暖阁里热气蒸腾,妇人里衣外面仅披着一件细羊毛织的襌衣,斜靠在榻上,手持一卷。

      “太后恕罪,臣来迟了。”阿洛说着就要跪下。

      “不必拘礼。”太后招她过来,笑着说道:“最近风沙大,我总想起楚国的青山绿水来。”

      见阿洛执意跪着,太后又道:“我前日从甘泉宫回来,就见到了你留的字,但想着你不吃点苦头,恐怕国君不会善罢甘休。阿洛不会怨我吧。”

      闻得此言,阿洛才松了一口气,忍者疼站起身来,坐到太后脚边,端起姜汤一饮而尽。她笑着说:“臣本就犯了错,太后不责罚已是万幸,怎么敢怨太后。”

      “阿洛,我老了。护不了你几年了。”

      “太后……”阿洛心里一惊,慌忙准备起身,却被太后按住了。

      “樗里子的庶重孙,如今在宫内做医官,既无兵权,又是名门。他长你三岁,生辰亦是合适。我将你许给他,你与他一样依旧在宫内轮值,我们娘俩时常相见。可好?”

      阿洛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太后怎么突然提起这些事情?她虽为宗亲,却早已是微末旁支,且最近又犯了错,而樗里子生前乃是国君最为敬重的亲族,就算太后提亲,国君也绝不会同意。

      帘子突然被掀开,带来一阵干燥的冷风。秦王披着黑狐裘走了进来。他向太后稍稍一欠身子,便将披风扔给侍者,自己径直坐在软垫上,靠着凭几,剥开橘子来吃。

      阿洛慌忙起身向他行礼,垂手站在太后身边。

      “母亲,楚国来信说四月二十接亲,他们选的好日子。这几日便该送小六走——儿子已经打点好了。”秦王自顾自说道。

      秦王口中的小六正是他膝下第六女,前些日子太后去楚国正为了这门亲事。

      太后不接他的话,脸色有些难看。

      “舅舅回陶邑养老去了,母亲不为他开心吗?”秦王继续问道,一边不停地往嘴里丢橘子。

      太后依旧沉着脸,不答他的话。

      秦王的表情阴沉不定,又补了一句:“母亲把持朝堂,舅舅管制外务,大秦还有寡人什么事呢?”

      见秦王讲话步步相逼,太后不愿再搭理他,转头岔开了话题:“大王多心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阿洛,你退下。”太后又摆摆手。

      “慢着。”秦王阻止道。

      阿洛慌忙跪下,不敢正视秦王。

      秦王眯起眼睛来,问道:“你父亲是谁?满十五了没有?”

      “臣父虔,乃是史官,随先王于地下。臣刚满十六。”她摸不清秦王为何如此相问。

      “好。小六身边缺个做事的人,封你一个县主,和她同去楚国吧。”秦王顿了顿,又拿起一个橘子把玩:“太后在楚国还有个侄儿,日夜念叨着,让太后写封信去,你嫁给那小子。

      “大王。”太后轻轻唤了一声,缓缓坐直了身子:“前阵大王不是答应我,让阿洛嫁给樗里子的重孙吗?大王要食言不成?”

      秦王不置可否,淡淡地将橘子皮扔到火盆里。橘皮的清香随着劈里啪啦声弥漫开来。“母亲爱怜远在异国的晚辈,却独不爱怜我大秦子民务耕织,修守战之苦。若不是念在她父亲忠贞,这女子理当腰斩弃市。”

      太后的神情停滞了一下,也不再与他争辩,让人取了衣服,一把拉起阿洛,二人一先一后出了暖阁。

      一路上,阿洛被那只瘦削的手拽着,直直地往前走。她头一次感到心里很乱。直到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寝殿,太后才将她放开。

      阿洛跪了下来。片刻后,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她可以按秦律接受惩处,就算是罪加一等腰斩弃市,也好过像蓬草一样落到陌生的地方去,嫁为人妇,割断自己连着大秦的脐带,成为伺候人的木偶。

      于是,她再次叩首,向着沉默不语的老妇人道:“太后,阿洛情愿一死。”她颤抖着,朝着太后膝行过去,伏在太后的裙边。这裙子是黑色鸟兽织锦的,下面贴了红色云纹的边。庄严,肃穆,是她们秦人所钟爱的颜色。

      “你才十六,若为了此事去死,不值。”太后劝她道。

      见太后不许,她又重重叩首道:“臣身负重罪,不死愧对大秦。若侥幸能免一死,愿往长城舂米,为国略尽绵薄。”

      “嫁过去吧,阿洛。难道在廷尉狱里,还没吃够苦头吗?”太后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在她肩上。

      嫁过去,嫁给谁?太后的侄儿吗?阿洛心里动了一下。

      不,就算那人通音律,美仪容,肯爱重她,又有什么用?

      她想站在大秦的天空下,踏在大秦的土地上,用她工整隽逸的隶草,记录这个伟大国家发生的一切。她想看渭水,想吹灞桥的风,若离开了这里,和死去有什么分别?

      见阿洛不应,太后将手搭在她的发顶上,抚摸了几下。

      “阿洛,你知道,我本是楚人。而你去寻的那个孩子,则是我族中表妹的子嗣,因此他称我一声姨母。”

      太后慢慢收回了手,苦笑道:“那孩子颇通音律,人也长得漂亮,像他早死的母亲。我念旧情,想接他来咸阳住段时间。谁知他不肯领我的情,王上也不肯领,难道阿洛也不肯吗?”

      阿洛压根儿没听进去太后这一番话,她只在心里飞速思索着,若被逐出秦国已经不可避免,她要给自己留下回来的路。

      “臣请太后允准臣作随行史官适楚。”她本有官职,若不作为媵妾陪嫁,而是作随行小吏,不用嫁给王室,那么经年之后,总有万一之可能返回秦国。

      阿洛感到太后又轻轻将手搭到她的发顶,作势拍了拍。

      太后俯下身子,将她拉起来。她本以为太后会挂着微笑的,结果迎上的却是一张有些凄哀的脸。眼前的女人自她记事起,便把持着内廷,于前朝亦颇有染指。她看人眼光独到,为大秦选拔不少英才豪杰。尽管朝中对其宠信外戚物议如沸腾,她亦只是偶有收敛。

      近几年来,王上亲政,对她不满日增,母子俩剑拔弩张已有段时间。只是阿洛没想到,太后失势得这样快,就像是一夜之间变天了一般。

      太后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子,不由想到了自己:“我当年去国离家,亦是万般不愿。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回想起来,当年若是不走,也未必比如今好。你既怀着这样的念头,我尽量满足你。只是犯了罪,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十年八年,等王上消了气,或有回转的余地。”

      阿洛再拜道:“若真能如此,阿洛万死难报太后大恩。”

      再抬起头的时候,阿洛已经又挂上了她舒展的笑容来。

      太后却仍显得忧愁,她拉着阿洛的手不肯放,叹气道:“你终究是替我受罚了。可恨我,今天才明白,我那好儿子,好丈夫的勃勃雄心啊!”

      过了十几日,天仍不见回暖,送亲的时候却到了。

      阿洛强打精神,也将自己投入到这奔忙里去,累得每晚倒头就睡。太后本劝她行前去看看母亲,她则躲着,不敢去见。

      今日一切收拾停当,她怕自己闲下来,便跑去陪公主。

      “快起来,听祖母说,是由大人一路护送我南下。”公主见阿洛穿着官服,腰间又佩着玉,想她应是女官,便称其为大人。

      阿洛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笑道:“公主称妾阿洛就好。”

      公主微微颔首,依然坚持道:“大人有自谦之德,我更要以礼相待了。”由于出嫁的日期进了,她的房里堆满了琳琅的绸缎、首饰和铜器。而她则坐在床上,身后的被子垒得很高,床上又挂了重重帷幕,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大人,不介意的话,陪我出去走走吧。”公主从高床上跳下来,趿上鞋子,披上一件薄丝绵外袍,简单挽了一下头发。她看起来与阿洛年纪相仿,圆鹅蛋脸,浓眉下挂着两只圆眼睛,面庞白净,又有点肉,是很有福气的长相。只是这张脸上如今却浮现出些许愁绪来。

      “公主,外面风冷。”阿洛提醒道。

      公主没听她的,径直走了出去。

      下人安排车子的时候,公主问阿洛:“大人,我没怎么出过宫,偶尔出去了,不是祭祖,就是探病的。大人可知道咸阳城有什么好去处?”

      咸阳城的好去处?阿洛不知道。她只记得那条波澜壮阔的渭水。

      “臣孤陋寡闻,只听人说,城外的渡口有些可看。”

      大河的水,滚滚东流,永不回头。

      二人各怀着忧虑,乘马车出了宫,一路到渭河渡口来。听说坐船从渭水一路东去,便能到达渤海之畔的齐国。阿洛没去过齐国。

      渡口新柳尚未出芽,极目之处渭水宽广浩荡,映照着薄暮时分的夕阳,泛出鱼鳞般的光泽。渡船往来,人烟熙攘,在春寒中缓缓流动。二人站在河岸的步道上,阿洛垂首立在公主背后。

      公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惊醒了她的沉思。“大人,要怎样才能到楚国呢?是要从这里一路向东吗?”公主问道。

      “回公主的话,要到楚国,需走褒斜道至汉中郡,需二十余日,再自汉中乘船沿汉水一路南下,又十日左右方能至郢都。”阿洛答道。

      公主沉吟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背对着斜阳,她的衣袖随风飘着,伴随着一声叹息:“这么久啊。”

      见她转身,阿洛忙挂起笑容来,她向来习惯于以笑脸对人:“臣陪公主解闷儿,想来也不会太枯燥。”

      “大人自己的闷怕是还解不过来呢。”公主似乎在某一瞬看到阿洛的落寞,便转了话头:“罢了,不谈这个,听说大人写字很快,官话讲得又好,到了楚国之后,还请大人教我。”

      说话间,一名身着布衣的男子带着一个仆人,走到二人面前。

      身后的侍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剑,将那人格挡在外。

      阿洛看清了那人的脸,正是当日在廷尉狱里审讯他的御史。

      “臣公良开拜见公主,拜见令史大人。”他跪下来请安道。

      公主向阿洛疑惑道:“这位是……?”

      “臣几日前在廷尉狱里颇得这位大人照拂。”阿洛看他没穿官服,想是遭了罢免,心里有些畅快,不禁问道:“公良先生起来吧,这是要往哪里去?”

      公良开站起来,义正言辞道:“臣不容于世,决意躬耕陇西,不再入咸阳,特来告辞。”

      公主猜到此人大概和阿洛有些过节,出言讥讽道:“公良先生自己学业不精,怪世人干什么?”

      阿洛话到嘴边,突然哽住了。此人尽管辞了官职,仍能回乡耕读,做个清闲乡绅,而自己却要离家万里,飘零于外了。

      她虽有物伤其类之感,可又恨他折磨自己,忍不住又讥笑了一句:“先生此时还敢说通晓秦律吗?”

      公良开愤愤不平道:“盗同灋,有驾其罪,如守县金钱[1]。普通小吏失职者轻者罚为鬼薪白粲[2],重者为城旦舂[3],官员尤甚。令史大人不管有无通敌,难道就因为是太后的爱臣,即使私纵敌将,也能一点处罚都不受,轻飘飘地到楚国去享福吗?”

      说罢,便推开侍卫,带着仆从,拂袖登船而去。

      这样一扰,二人便没了赏景的兴致。

      太阳渐渐隐没在渭水的尽头,夜间的凉风从水面上升起,她们又坐车回去。

      夜里,阿洛坐在公主寝殿的外面守夜,反复揣度着渭水边的那番慷慨陈词,突然发疯地想见母亲。那个面目模糊的,在儿时给她怀抱的母亲,那个知道她下狱,连夜给她缝衣服的母亲。

      可她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不想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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