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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合 ...

  •   我来至京都郊外这所庭院第二日午后,京都淅淅沥沥的这阵细雨总算停歇。

      雨过天际还未晴朗。初夏时节阴郁闷热,红叶与我对坐茶室,骨鸦环绕室外香杉木廊柱其上。

      安倍晴明仍然查阅典籍,闭门不出。
      红叶颇显无聊。她捏起一枚桑葚,上下两片薄唇张开,雪白牙齿咬破,深紫色汁水绽放于红艳温软的唇齿之间。

      “易褪花容人易老——”随着我眼中庭院那株苍翠葱茏的五角枫叶树枝头一片嫩叶怀抱雨珠悠悠飘落,红叶如是出言感叹。

      “绵绵苦雨吾身抛。是小野小町?”被人唤作“酒吞童子大人”的妖鬼冒雨走来,言罢他登上缘侧地板。我随之一看——他身上、衣上、发上半点水滴不见,许是妖力深厚这一缘故,无需撑伞避雨。

      “是小野小町。”红叶又捏起一枚紫黑色桑葚。

      酒吞童子落座我旁边,我与红叶之间闲适悠哉的相处氛围似乎已被无声打破。

      红叶将桑葚分成两边,一边推向我近旁,一边则是我。
      她问我桑葚味道怎样。

      “酸甜、凉爽。”答完我又问红叶,她只微微摇摇头,说除却冰凉以外酸甜苦辣我皆尝不出。

      怎会如此?

      “还是这样?一直没有恢复么……”

      我本想往下询问,却被旁人出声打断。
      是酒吞童子,与我一般模样的灰白发色,但比我更为暗淡幽深的血色两眼。

      “这些年来,喝浓茶时还能隐隐尝到些微苦味、喝浊酒时也能品出微微辣味,别的就都没有了。我已满足。原本一开始,无论什么,在我嘴里都只有血水的腥臭与腐肉的酸馊。”红叶垂眸,面色不改,尝不到世间食物各样美味与她而言像是一件轻微小事。

      “此地我曾深埋过一坛神酒,还未开封,不若今夜晚间时候……”
      “以什么材料呢?”
      “所用枫树嫩叶、石榴新叶,加添葡萄、桑葚、桃、李、梅,兼之枝头坠落未曾接触泥土的完整榴花为引。以新泥封坛,埋于阴凉地面整三年。”
      “整三年?时间把握得暧昧又清晰嘛。不妨让我猜测一番,这样细致的口味,打听出自谁人?是晴明先生?恐怕不会,我敬爱的晴明先生唯有的不足之处当属记性算不得太好。是某位曾以随行保护为理由监视我一段时间的妖怪武士?好像也不对,虽说他出身自大江山,不过他可并不会乐得因此多言。当然,这更不会是我的前两任未婚夫婿,扬羽蝶和笹龙胆花真是我午夜时仍会惊醒的噩梦。”

      我见酒吞童子神色凝重,眼珠两下游移,却不开口出言。

      “神酒什么的还是不劳烦了。酒水越陈越香,不妨再放一放。差点儿忘了,我是吃人恶鬼,理应同‘神’字有过关联的人事物离得越远越好,一旦靠近可就容易被烧灼烫伤,再牵扯出数不清的骂名和麻烦事几千遭。”

      平淡语气,我从红叶眼眸中读不出任何或是讽刺或是挖苦,完全不是她逗弄我时会说出的刻薄话。她像是诚意十足真情实意般地……告诫我近旁的这位妖鬼。

      红叶朝我眼眸弯弯,温婉动人地舒颜一笑。
      我以为她是面对我,也许是。那笑容太过短暂了些,她刚弯下眼角眉梢,铰着松香色毛茸茸头发,身穿碧绿八角枫水干衣,比我略矮几分的小少年一迭声叫唤着“红姐姐”走入来。

      是应声虫。

      应声虫玻璃珠子般松香泛银红的两眼睛带着尖锐不掩的敌意看向我身畔——紧接他两手轻攥住红叶莲青色外袍下摆,使人深感烦厌地甜声撒娇:“红姐姐,下午的斗技场可以带上我吗?咱们都一个月没并肩上阵了!你看狰外表吓人、骰子鬼脾气古怪、魅妖木魅返魂香一心嚷嚷两军阵前旗开斩将、狂骨跟网切上报今天也继续躺平贪生怕死边缘,更不用说雪幽魂那样浑身冷冰冰的还要红姐姐受累抱在怀里,何如用我呢?”

      “把握局势,跟随我出招,被打疼别抱住我哭就好。”红叶点了点头,似乎去到“斗技场”并不算多高兴。
      “安倍晴明带队?”我身旁,酒吞童子音色忽而阴沉地问道。

      “安倍晴明先生今天有事忙碌,神乐大人也很厉害呀!她用伞面吹过来的疾风多么凉快呢。”应声虫——也许是妖怪,热情回答。我从小白那里了解到所谓“斗技场”,可接下来一长串报出的妖怪名像从丝线中间处断裂四散的圆润珍珠,早不知迸溅到哪边缝隙角落去,实难以抓握到手心里。

      “本大爷也去。”盛着桑葚的瓷碗被他推开一旁,站起身来。

      我见应声虫眼底笑意渐褪。

      “不要紧吗?你身上还有伤……”走到门边,红叶停住脚步问道。
      “你知道了?这并不紧要!”我想不需要听觉多么敏锐,只要你有两耳朵都能听出这一句话被强压心头的喜悦难当。

      红叶不再回答,这一回头她看见我,对我勾唇笑说:“神子大人等上一两个时辰,我上去名士回来给您带金达摩许愿瓶。”她像是哄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可我已有百岁。

      我目送她出门。
      骨鸦低低鸣叫两声随之而去。
      暗恨我不得飞。

      闷热午后、无人走过分外寂静的庭院走廊,我望着中庭历经新雨后叶片越发青翠的五角枫树,默默诵念起《佛说二十四章经》。

      经书诵念到一半,雨声暂歇,而我仍然未能静下心。
      从来都是我去普渡世人,却从未有谁来给我答疑解惑。

      我想佛心已不诚。

      红叶带队班师回朝时,我早倚靠障子纸隔断门睡得昏昏沉沉。
      朦胧意识里有谁用冰冷细腻的手指尖摩挲我的脸。
      是谁呢?
      这样熟悉的、仿佛永远不会重回温热的感觉。

      我惺忪睁眼,灿灿金光洒落的达摩玩偶被捧到我面前,向上是一双与我相同——清澈浅红,居中略带妖异青金色的非人之瞳孔。

      “夜幕低垂。”她温柔对我说。
      “可是战果颇多!顺道捎回来了晴明大人的新衣服!”小白随后欢呼,手里摆弄一件灰黑色轻纱。

      “该去参加庆功宴——为了我们终于有了一位大名士的小庭院。”她朝我伸过手来,掌心向上。像是想到什么,先褪下那串之前我赠予的佛珠,仍旧冰凉的珠串重回我手。

      “感谢沿途保佑,不过我已经不再需要。还是让它继续留在你这里,但愿明日你我分别往后,佛家修习道路上不遇恶鬼、不遭坎坷、不临波折、不见风波。”
      她将祝福说得缓慢,一字一句,以为诚心便能使得神佛显灵那般。

      我轻轻握上去她的掌心,不敢用到一丝力气,我怕她下一刻破碎成暮秋的残叶。

      白纸提灯内金黄火光照亮深沉夜色剔透雨流的晚上,我靠坐红叶身旁,她并不多么乐得与旁人说话谈天,只低头饮尽盏中酒水。

      三巡过后——

      “……你怎变小了?”

      我闻声转过头,红叶此身软软斜靠卓袱台沿边,她苍白的两颊渐泛着不同于每每提及安倍晴明时的浅浅粉色,这粉红更浓、更艳,且姣媚无边。
      想来若使人见之,则无人不怜惜、无人不爱眷。

      “我说、回答我呀,尊敬的鬼王先生——”她左手三两根手指软绵无力地扯拽我僧伽梨衣角,不知她怎就将我错认成酒吞童子?
      我刚要回答,她因着酒劲倾身,醉眠于我胸腔此处。

      我默想着佛家清规戒律,手不敢动,话难开口,直到红叶醉倒前所说那位“鬼王先生”——酒吞童子步步走来。
      他扶起红叶,红叶也像察觉什么,她看了看我,又向酒吞童子看去,只低声喃喃:“这儿有两个你……放过我罢鬼王先生,累累连篇我何其冤枉的骂名、无尽来去又来的麻烦事情,枫林五年,尘世多少变迁?就请您忘却我罢……”

      我抬头,正对上酒吞童子了然神色。
      这便是我。

      天幕星月不见,夜近深宵。
      我与酒吞童子——或说两百年后这个原身是“我”的妖怪,对坐红叶房前的缘侧木板。

      身后不远是障子纸窗门,窗门内红叶因酒醉睡得正熟香。

      “你过来多久?我此前的记忆中,从未去到过伊吹山寺院以外地界,两三百来年,一次也未有过。”
      “我”出言问我,总有些说不上的古怪感觉。

      “一个月前某天晚上,我在禅房里闭眼睡一觉,醒来无缘无故掉落这里,遇见红叶。说到红叶,你——即是我,你们在何时何地初次相遇?你喜欢、爱着红叶吗?我想一百年之后我仍然很喜欢她、不会忘记她。可她好像并不多喜欢你……”
      只怕过几百年她也并不会再喜欢我。

      “她当然不喜欢我,她只爱安倍晴明。我牵扯出许多事情,而这也波及到了红叶,幸而她如今身居这边庭院,偶尔斗技场上还能并肩作战。”

      “他们称呼的“鬼王”是什么?怎么从僧人堕落成妖鬼,身上这般浓重的血腥气来自何处?这些事你倘若不愿多言,我也就并不多问。我只疑惑你方才所说,或许不仅仅因为被你牵扯的某些事情,红叶向来厌恶血液的腥锈,她不曾同你讲过?你不曾上前一步追问过?——害怕什么?红叶的过去你又从旁人口中打听、拼凑出来几分残余?提到红叶喜不喜欢你——我这个问题只是这般灰心丧气自艾自怜,只会自我陷入痛苦深渊,三年?五年?就算你成为妖怪们的‘鬼王’,行事怎么倒退得反不如百年前的我了?

      “这样氛围沉重的相处,红叶当然对你避之不及。你妖力强盛,不需她陪伴保护、你年长,不需她照顾引路,她不曾在你面前悲哀脆弱过半分吧?你们各有所长、年貌相当,假如你试着往前走半步,别一直身处回廊拐角、障子纸门后旁听,也许就会比一个人在这里愧疚的情状好不少。”
      我大概说完了往后一个月多的口舌。

      不清楚沉思不语的那个“我”听进去多少,其实我本也分不清“爱”与“喜欢”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陪在红叶身边。
      我只舍不得她,难预料我重回伊吹山寺院后的日子里还能否再见她。

      越思想越是心中苦闷,我遂向“我”告辞,不等仍然思索的他回话,我放缓脚步走过缘侧回廊。
      燃起金黄烛火光亮的灯笼已熄灭,我转回房间,一夜不成眠。

      翌日清早,艳阳高照。

      庭院中央安倍晴明绘制出莹莹天蓝色光芒的错综阵法,我知去时已到。
      红叶重新穿上那身殷红锦缎外袍——像是百年后的“我”的血色眼睛。

      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万事平安。”她的临别赠言就如“我”所在红叶面前流露出的真切感情一样少。

      “我们还会见面吗?哪时、哪地?我怕行差踏错此后一步,你我即刻素昧平生。”

      “不必事事担忧谨慎,现今已有的、已成为过去的我们不会改变,只会从一条直线发展向前。你的选择、动作、话语,只会在新的直线上创造出新的‘我们’,而我、我们,永不会改变。虽说很多麻烦事仍将我困扰——别沮丧,从真心来讲,我期望你与我仍能再见——无论是现如今的我,还是过去表演悬丝傀儡戏的我。只是那时你我或许擦肩而过,两相不认得。”绮丽妖艳的那张笑颜,我竟忆起信州客舍的雨夜她更换衣裳,窸窣碎响。
      我霎时耳红、脸烫、心急跳。
      忙向红叶与“我”,以及庭院内众阴阳师与妖怪道别。

      我踏上阵法,即刻脚下狂风飞扬,道道刺目金光将我整个围绕。
      我最后一眼看向红叶,她朝我点点头,无声道别。
      还未等跟她还有“我”再说些什么,狂风停歇,金光退散。
      我久违地陷入当日伊吹山寺院禅房内闭上双眼那一刻熟悉的黑暗里去。

      我自漫无边沿的混沌梦境深处睁眼。万字窗牗外,深蓝天幕铺展开来绵延万里的薄红浅金色,初冬时节干冷微风卷过沿途无数凉意拥入我怀,晨星渐落,朝日初生。

      记忆越发深刻,历历如昨,而她、而她——

      而她真实发生过。
      她此身非是虚妄、非是我的一场荒唐梦中景色。

      2023.4.21.17:43【全文完】
      BY:等到樱花

      作者附言:

      前一阵子住了半个月医院差点儿没闷死我,好不容易呼吸到新鲜空气重获自由想写点儿什么,最好是能自由发挥且比较狗血的剧情,于是有了这样一个角色崩坏的无聊故事。

      写完重新翻看鬼吞和心红的原皮立绘截图,不由得感叹果然酒红还是年上更有性张力。只是我个人很喜欢见惯世间凡人百态唯独不明爱为何物的年下小男孩,和历经世事磨难遍体鳞伤需要安慰的大姐姐,这样的组合太戳我,俺真滴好爱这一口。(*??`*)
      用第一人称写文的时候超级顺畅,要是换第三人称光开头坐了电脑前一下午憋不出六个字儿来,坏处就怕代入感并不是很强烈,某些段落可能跳戏。

      关于斗技场和御魂们的相关描述来自我的怨念,问如何做到每次强化都能让我眼前一黑,狂海网针贪生怕死,魅木枕雪沉迷输出。如果不是小公主的新皮诱惑我都不清楚,我PVP居然能有这么菜(四段)。好在我已放弃,小公主在我这里最惊艳的其实是觉醒皮。(哦不我装的,我超想要,但是没全图鉴玩什么斗技.jpg

      最遗憾的就是第三、四章节少年神子、鬼吞、心红三人相处这部分我笔力难以支撑没有写好,大多明明可以展开的情节被一句话转场带过。

      不过写都写完啦!《既得阿难》写作过程好开心!很爽快!让我感觉喜欢酒红真是太好了!希望读者也看得开心!这是一个好结局!ヽ( ̄▽ ̄)?

      PS:不要忘记像小狗是玩梗,小白是狐狸啦!(?▽?*)

      又及标题出处:

      【京剧】摩登伽女(1930年开明唱片)

      尚小云饰钵吉帝

      [西皮原板]

      蓦然间巧相逢井边遇见,
      可爱他容俊美才貌双全。
      望萱堂定奇谋与儿圆满,
      除却阿难他儿我不向人欢。
      似游丝牵住了桃花片片,
      若不能了此情儿我枉生世间!

      [西皮流水]

      华贵青年儿见惯,
      俗骨生成惹人嫌。
      既得阿难他来会面,
      我的娘啊——
      你快与孩儿我结凤鸾,
      切莫迟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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