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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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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了承运寺。
师父说我不在寺里,女香客少了三成,命我速速开坛讲经,抓回流失客户,快速回笼资金。
“阿弥陀佛,”师父指着烂掉的地砖,缺掉的飞檐一角,痛心疾首,“就因为那个叫什么东门吹雪的十年前在这儿打了一架,年年都有粉丝来房顶踩点,如今物价横涨,一个月香火钱,连修葺费都不够……”
春末,寺里又新来了一批小弟子。师父说,等我当了住持,无论如何也该收个徒弟了,可先在这些小弟子里挑挑,观察培养。
我深以为然,总是在讲经之时默默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们惧我如虎。
某日,我从饭堂经过,听见不烦,也就是我的一位师弟,嘱告其余弟子。
“不怙首座佛法高深,武功莫测,从前有个小弟子,就因为冲撞了首座,隔日就失踪在了寺中……你们切记要讷言敏行,不要在这惹事生非,否则,后果自负。”
众弟子莫不肃然。
不烦恐吓完毕,十分满意地让他们坐下用膳。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新来的弟子一批比一批乖巧了。
不烦,你害人不浅!
总而言之,我又过上了诵经打坐的日子,没有任何弟子胆敢出入叨扰,孑然踽踽,穿梭独行,然而,却并不能教我的心静下来。
“你若是不爱我,那便恨我吧,至少,恨比爱长久……”
“你若是不爱我,那便恨我吧,至少,恨比爱长久……”
“你若是不爱我,那便恨我吧,至少,恨比爱长久……”
我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她的话。犹如魔咒箍锁一般,在心间萦绕收紧,势如滔洪,搅得我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师父说:“不怙,你走火入魔了。”
师父又说:“念念自净其心,自修其心,自度自戒。五相忏悔,令三业清净。不怙,时时勤拂拭,莫思向前,常思于后,自见本性。”
我于是开始在后山闭关。
关五感六识,远离无明妄念。因祸得福,功法再上一层。
我出关了。
走在林中,一颗桃核从树上掉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见姜依白坐在树上,笑得比满山桃树还要招摇。
“秃驴,想我了没?我知道,多半是不想的。不过,你想不想是你的事,我来不来,是我的事。”
她跳下树,递给我一个桃儿。
“登门拜访,送你个桃儿见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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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依白就这么把我赖上了。
有时,她悄悄潜入房中,将自己画的鬼脸塞在我的经书之中。等我翻到那页,又跳出来哈哈大笑一番。
有时,她装作是远道而来的香客,在庙里拉着我给她算生辰八字,看她一生福祸几何,生儿生女。
有时,她攀上房顶,看星星月亮,往院子里扔小果和石子,捉弄新来的小弟子,叫他们以为寺里闹鬼。
……
她忙忙碌碌,为祸完四方,又回到了这方小小的天地,不忘初心,不改始终。
我在房中打坐,她常溜进来在我耳边絮絮叨叨。
她说当年她杀的那人不是她爹,只是一个西月教的普通弟子,她随口一诌,只是为了掩盖自己跟魔教的关联。
我说我知道。
她问我怎么知道的。
“那人练的是纯阳功,死的时候还没破体呢,是正儿八经的童子之身,怎么可能当你爹。”
姜依白嘿嘿一笑。
她问我知不知道魔教的人为什么要追杀她。
我闭着眼皮不说话。
她非要说给我听。
她说她娘是西月教上一任圣女,西月教历来只有一个圣女,但她娘却生了一对双胞胎。
她是妹妹,她的姐姐叫姜依月。她们虽是姐妹,却由教中两位长老分别抚养,传授武艺。
有一次,她偷听到教主要让她们自相残杀,选出最厉害的那个,继承圣女之位。
于是她跑了,她姐姐成了圣女,魔教的人开始追杀她。
我睁开眼,诧异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成了圣女。”
我不说话。
姜依白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因为他们发现我姐姐是个男人。”
“我娘生的不是双胞胎,而是龙凤胎。魔教只需要一个圣女,更不可能留一个男人,我娘不忍心他被杀掉,所以自小把她打扮成女孩模样。”姜依白说,“但他还是被发现了。”
“他死了,我被抓了回去,变成了圣女。”
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贵教辛秘,姜施主何必说给贫僧听。”良久,我说。
“因为我信你。我想说给你听。”
她看着我,目光灼亮,笑意玲珑。
“秃驴,全天下,我只信你。”
我好像又走火入魔了。
只是这一次,她反倒成了那味解药。
每日见她一面,我就压制住了那些野草一般疯长的妄念,五脏六腑通了郁结,那颗跃到半空的心,被人扯回了原位,如一碗浑浊的水,沉底厚重,最上面那层却格外清明。
只要她一不在,那碗水便立马又被搅浑起来。
只是越沉迷于这味解药,水便会越浑,终有一日,连最表面的清醒也不复存在,到那时,方才发现,这并不是解药。
而是真正要人性命的毒。
我不可一错再错,万劫不复。
我将姜依白赶出了承运寺。
她很不服气,在山门口对我放狠话。
“今日之耻,来日我必将百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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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依白走后,寺庙又回归了平静。
我再度闭关,出来之后,听不烦讲了一条江湖消息。
“西月教圣女和昙花宫宫主婚事在即,两大毒瘤联姻,五大派如临大敌,武林盟盟主陆寻来信,问咱们承运寺要不要加入武林盟,以削魔教气焰……”
我双耳嗡然一片,什么都听不清楚。
“大师兄,你、你的佛珠断了……”
我禀给师父,师父说承运寺一概不管武林纷争,再则西月教与昙花宫并未生起事端,旁人擅自动作,反倒成了挑衅。于是命我去信一封,回绝了陆寻的邀约。
我终日闭于房门之中打坐念经,免教思量其余闲事。
心中澄净,红尘中拿起放下,来去自由。心有妄念,不教思量,亦是思量。
百物不思,以令念绝,不过是……法缚。
我摸着肩膀上她留下的牙印,觉得这痛来得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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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八,是西月教圣女和昙花宫宫主的婚期。
我想,只要过了明日,一切都应当了结了。
我于屋内打坐,阖目无眠。
近来,总是如此。
越接近这个日子,我的心反而越不能平静。
突然间,窗户一响,有人溜了进来。
我想,我可能是出现幻觉了,不然,为什么会看见姜依白?
“秃驴,你干嘛装看不见我,你把眼睛睁开。”
我睁开眼。
她真的来了。
我的病根,我的顽疴,我的解药,在这一刻,我这一根枯木被人从泥淖之中拔出,见了天光。
云翻雨覆,疯长如初。
“我要成亲了。”姜依白说。
我想说点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我给承运寺递了帖子,你怎么没回我?”
我不知如何答,只好不答。
“我单独请你来婚宴,是想众目睽睽,跟你私奔。”
我抬目看她,见她一双翦水瞳旖旎生光。
“但我怕你不来,我怕你不来,我就没法跑了。”
姜依白熟稔蹲在我身前,好似从前她在我耳边絮叨。
“所以我亲自来找你,我亲自来问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将牙咬了又咬,手紧了又紧,闭了眼,又睁开。
“贫僧对姜施主从无男女之情。夜深露重,姜施主,早回吧。”
姜依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她这幅表情。我不敢看她的眼睛,闭上眼,嘴皮翕张,自顾自地念着经。
忽然间,有什么压在我的唇上,又轻又软,如芙蓉点水出河,尖尖一角之下,炸开波澜万千。
“我的佛,你既然说不喜欢,为什么,你的心还要跳这样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