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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负债的理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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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枝对峙着的眼睛终于败下阵来。
她不是折服于对方的气势,而是折服于逐渐生效的麻醉剂。
秦四海拿出纱布蒙上她的脸,将她额前的碎发挑开,将刮刀覆了上去。
“爸爸!爸爸!我想要那个橙色的蝴蝶,会唱歌的蝴蝶!”
深埋心底的记忆在神经控制的松懈下流淌出来。
四岁的何处枝骑在爸爸的肩头,妈妈何文秀一脸甜蜜地跟在他们身旁。
而他们身后,是何爸何妈第一次约会时去过的大剧院。
一家三口刚听完新年音乐会出来。
“橙色的蝴蝶?”何爸两手抓着女儿的胳膊,生怕她摔了,“爸爸带你去捉!”
“不是会飞的那个!是刚刚舞台上漂亮姐姐手上的蝴蝶!”
“啊宝贝说的是小提琴啊!爸爸给你买!”
何爸大手穿过女儿的胳肢窝,轻松一举就将她抛得高高的,逗得她“咯咯”直笑。
“哎!”何文秀嗔怪地拍打何爸的臂膀,“咱们家哪有闲钱买那个啊?连听音乐会都是结婚后头一遭……”
“这是怪我结婚后怠慢你了,我听懂了老婆,今后一定多多带你们出来享受。”
四岁的何处枝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只橙色蝴蝶,可是它不会唱歌。
“爸爸!”五岁的何处枝扔下小提琴,“我不想学这个了,一直站着好累哦!幼儿园的小虎,他家里有好大的乐高积木城堡,我也想要一个,想要一个公主的城堡……”
“那必须给我们家宝贝安排!别人有的我们枝枝也得有!”
五岁的何处枝坐在铺满整个房间的积木上,等着何爸给她搭建她的公主城堡。
七岁的何处枝等在放学的队伍里,看着形形色色的妈妈们来来往往,她注意到了,自己的妈妈是人群中最不闪亮的那一个。
“爸爸!为什么别人家的妈妈脖子上手上挂那么多宝石,我妈妈一个都没有?你们结婚没有送她吗?”
“哎呀枝枝……等明天爸爸收工回来,带你和妈妈挑个大钻石回来好吗?”
何爸卸下何处枝的书包,将女儿揽在怀里。
她长得那么像何爸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他将抚不平的遗憾都补给了她。
何处枝意识到爸爸在借高利贷的时候,她十三岁。
何爸在汽修厂打工,何妈本在街道工作,生产后为了照顾她,辞去了工作。
何处枝不知道自己家里那些光鲜亮丽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同学有,她回家要了,便也有了。
她以为那只是每个爸爸都有的超能力。
直到她十三岁生日那天,她拉开大门出门上学,一桶粪水泼在了她的身上。
她的词典里此生第一次出现了“高利贷”这个词。
从此,她人生的笔墨不断在这三个字上画下着重号。
爸爸是因为满足她不切实际的愿望而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何处枝某天晚上突然想明白这一点。
她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将家庭的不幸归咎于自己,却还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跟着妈妈逃离了那个家。
她是个懦夫,她是一个只认欠款不认爱的坏女儿,她不配拥有何爸无条件的爱。
她深知这一点。
她也深埋这一点。
此时此刻的她,毫无防备,就让自己心底的秘密就这么泄露了出来。
好在,此时的她不在空白剧场,没有无数的观众围观她的龌龊。
她的“卑劣”得以掩埋。
这也是她痛恨空白剧场,也一次次拒绝空白剧场的原因。
只因她不是精神上完美无暇的人,谁也经受不住道德的审视。
幸运的是,至今为止她隐藏得很好,但她依旧想逃离。
“处枝……”
缥缈的呼唤将她的神、她的魄拉回手术台。
裘钟不知何时守在了她的床边,他紧握着她的手,像握着自己此生的珍宝。
何处枝别过脸不看他,难道她又要抛弃一个爱她至深的男人而去了吗?
先是爸爸,后是裘钟。
她无法理直气壮地爱着并不完美的他们。
“你怎么样?额头疼不疼?要不要上止痛泵?我去喊秦叔来……”
“不用……”
何处枝的嗓子干辣辣的,说话也有气无力。
“我睡一觉,就好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她问:“我想去我妈病房那个空床位上住几天。”
“好,我帮你安排。”
何处枝的情况并不严重,植入芯片只是一个微创的手术,秦医生的医术确实高明,她额上的创口没过几天就愈合的差不多了,头发疏起来也基本看不见那一小块创面。
只是,卧床的这一周以来,何处枝一直未能感受到植入芯片对她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这个手术看起来就好像,秦医生在她的额上划了一个伤口,然后缝了起来。
她本期待着自己恢复后就能即刻感受到“筑景权”的力量。
可是,如今的她,一如往昔。
“裘钟,”她终于忍不住问,“我的手术是失败了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这枚芯片……我真的能带你在我构建的世界里约会吗?”
何处枝坐起来,她看着右边两个排列整齐的床,上面躺着的妈妈和申有时等的该着急了吧。
“别急,”裘钟抚过她额前的碎发安慰,“我带你去找钥匙。”
何处枝听罢翻身下床。
却被裘钟一手拉住:“就在这里,放松眼睛。”
“让你的视线去看你的后脑勺,”裘钟手指按在何处枝的太阳穴上轻轻按着,“找到这种感觉。”
何处枝翻动着双眼,终于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世界陷入一片混沌,星河在旋转,太阳在膨胀,五脏六腑被揉碎摊开再重组。
何处枝像是被吸入了一条小小的甬道,全身骨头被挤碎,皮肉被炙热烘烤干,她化作一摊液体,终于从这细长狭窄的空间里挤了出去,于是,躯体被重组。
“这里是哪里?”
她望着眼前毫无边际的黑夜,向虚无发问。
无人回应她,她回头看那送她进来的长长的甬道出口,那里透出唯一一圈白色的光亮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一个光圈逐渐缩小、缩小,直至消失不见,何处枝世界的光源彻底消失,只剩她眼底的光亮,忽明忽暗,如萤火般幽微。
“这是哪里?”她脚底冰凉,像是踏在水上,又像是医院走廊冰冷的瓷砖。
“是医院吗?”
于是医院在她的眼前展开。
走廊,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和亮起的灯,冰冷的长椅,满鼻腔消毒水的味道……
何处枝站在走廊中央。
她看向走廊的尽头那里是一片虚无,黑夜依旧在那里笼罩。
于是她赤着脚向着那黑夜跑去。
行走哭喊的病人,忙碌的医生护士,焦急的病人家属,在走廊两边一个接一个竖起的病房门……
何处枝的到来完整了这个“医院世界”。
她沿着记忆走去。
推开那扇熟悉的的门。
申有时躺在那里,妈妈躺在那里,自己躺过的病床,如今空荡荡的,裘钟坐在那里,面朝着床头的方向,对着空气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