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术兰囚梦(12) ...
-
楼颉是被派来镇压暴.乱的,然他一来,这城真就变成了一座死城,死气沉沉,白日不见游魂,夜间更是连鬼都不敢啼哭。
楼颉手下的小将阿裕就发了几句牢骚,道:“大殿下也忒会恶心咱们殿下了,他自己带兵打下的重光,又连夜献计将百姓赶至这死城,这会子倒是不惦记着抢功啦?巴巴地向陛下献言,教咱们殿下来此处镇压暴.乱,咱们殿下活该给他擦屁股的吗?”
另一小将在旁道:“阿裕,你又管不住嘴了。”
阿裕道:“本来就是!他惹了麻烦,却把锅甩给咱们殿下,怕是巴不得咱们殿下处理不好这件事,他好有由头劝陛下降责!”
“就你明白,你有胆子去殿下面前说嘴吗?”
“我说的实话有何不敢!这两年咱们跟着殿下战了多少场?大殿下也就打下过重光,他自然心急,怕比不过咱们殿下。只是他心眼儿小,没瞧见咱们殿下根本不稀罕争什么,要是稀罕的话……”
“要是稀罕的话怎样?继续说呀。”
“要是稀罕的话,殿下就不会那般吊儿郎当了。”阿裕刚惋惜完,接着又气愤道,“可就算咱们殿下爱美讲排场,他也是确确实实打了胜仗啊!那些个什么将军凭什么瞧不起咱们殿下?还一个个地上书陛下,害得咱们殿下多次被陛下训斥。”
“那咱们殿下改了么?”
“……没有。”
“那不就得了。”
他们正聊着,发现囊中的酒喝尽了,阿裕啧了声:“这破地方,酒都喝不爽。”
“天冷来两口御御寒,你还真当酒席喝起来啦?”
“烦得很,又没仗可打,来这一趟干什么。”
“幸好过几日就回术兰了,不然真是难熬。”
“……”
司马维一直在不远处站着,好不容易等到他们不说话了,抓紧跑过来,行礼道:“见过二位将军。”
阿裕瞥了一眼这个中原人,记得将军好像吩咐过什么,回忆道:“你是那个……”
“我是司马维,”他的西域话本就不好,一紧张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是楼颉殿下、殿下说、殿下他……”
“哦,我想起来了。”阿裕道,“殿下问完话了?”
司马维点头:“是。”
阿裕道:“殿下说,问完话之后,如果你能被放回来,你之后就跟着法师大人。”
司马维道:“是。”
“那你进去吧。”阿裕往庙里瞅了瞅,见蒲寻正在整理经书,“法师大人还没睡,你赶紧进去伺候。”
司马维又道了声“是”,拖着残腿进入庙中。
蒲寻整理得专注,没听见动静,还是司马维凑近叫他,他才抬头问:“楼颉可有为难你?”
司马维道:“没有。殿下就是问了一些话,大家都被问了。”
大家,指的是和司马维一起被带走的马哥他们,还有城中的流民。
楼颉毕竟是奉王命前来镇乱,即使他来之后动乱立止,也不能就这么回去,总得做做样子调查一二。
司马维说起自己在那处的听闻:“现在不光是这城中乱,术兰王城里也不太平。”
蒲寻道:“怎么讲?”
司马维道:“说是前些日子抓住了几个刺客,盘问后发现来自此城,国王陛下极为震怒,便将楼颉殿下派了过来。”
目下所有僧人都在整理经书,只有大师兄盘腿坐那儿无所事事,闻言插话道:“两年内吞并了三个国家,偏又残暴不仁,苛待百姓,到今日才被行刺,而且还无恙,算他命大了。”
司马维赶紧回头,见门外的二位将军没有听见,这才敢压低声音劝道:“您请慎言啊。”
大师兄抱起手臂,不屑道:“慎什么慎,我难道还怕他们?”
“师兄,我有话要问你。”蒲寻放下经书,想要跟大师兄谈一谈他今日的反常举动。
谁料大师兄根本不给机会:“如今我是师兄,你什么都得听我的,我不让问你就不许问,除非我主动说。”
蒲寻:“……”
大师兄:“怎么,你不服?”
倒不是不服,蒲寻只是好奇:“师兄何时会主动呢?而且,我观师兄举止颇为……”
大师兄立刻放下手臂,端端正正地打坐,道:“我举止怎么了?一路过来这么压抑,我想放松一下都不行?”
蒲寻心道:行倒是行,但是师兄啊,你花了九年才让自己沉稳下来,怎么一朝病愈,性情比九年前还不羁呢?
弟子们皆被逗乐,毕竟他们最初熟悉的就是“顽劣”的大师兄。自从九年前在术兰与师父分别,大师兄就变了许多,如今大师兄的“顽劣”又回来了,不免让人亲切怀念。
有位弟子道:“也不知师父如今是否安好。”
蒲寻对师父的话永远深信不疑,当年师父曾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再不愿意相信也还是信了,却没有告知师兄们。
这时,司马维突兀地开口道:“其实……”
蒲寻忽然想起,当年司马维也在术兰。
有弟子问他:“其实什么?”
“其实你们走后,”司马维看向蒲寻,面色凝重道,“其实你们走后的第三日,道静国师便圆寂了。”
“什么?!师父圆寂了!”
司马维道:“是真的,当年国王下令闭市三日,全城百姓到国师灵前祭拜,我也去过,躺着的确实是道静国师。”
“不可能!那日是我从宫中出来替师父传的话,那时的师父分明很健朗,怎会突然去世?”
“我不信,师父他不会就这么走了!”
“我也不信,师父……那可是师父啊!”
“……”
除了蒲寻和大师兄保持沉默,其余弟子或哭或诉,手里的经书全都放下了,抹泪掩目,无不悲伤。哭过一阵之后又安静下来,捡起经书继续整理,只是难过的表情还都挂在脸上。
司马维默默旁观,不懂他们,心道:要哭便大哭一场,将所有难过的情绪都宣泄出来,哭累了也就好了,为何如此克制?
这个问题,蒲寻很快给了他答案。
“诸位师兄,师父此生之愿,唯有弘扬佛法、普渡众生。死生于他而言,不过一世轮回,无需悲痛,亦无需留恋。”
“小师弟说得对,只要我们完成师父的遗愿,就不枉师徒情分一场。”
“不,不仅是师父的愿望。我等师兄弟译经著书、周游传教,为的是天下苍生,这本该是所有僧人的愿望。”
司马维没有他们的远志,听着也产生触动,在他们忙碌的时候,忍不住东一下西一下地凑上去,能帮一点是一点。
第五次端起茶盏里头还是热水,蒲寻发现了司马维的举动,道:“不必如此,去休息吧。”
“法师大人,”从被放回来的那刻起,他就这么叫蒲寻了,“法师大人,您又一次救了我,我想帮您的忙,而且楼颉殿下也吩咐我好好侍奉您。”
司马维是真的无处可去了,所以才求蒲寻跟楼颉说,等审问完了、无事了,便将他放回这里来。
蒲寻道:“我并不需要你侍奉我。”
“但我是真心想侍奉您左右。”司马维道,“是您让我知道,心中有神明,神明早晚会救我出苦难。”
蒲寻摇头道:“我并非神明。”
司马维坚持道:“在我心中您就是!九年前在沙漠初遇,我就坚信这一点。”
蒲寻不知该如何回复司马维。
司马维道:“您莫非嫌我身患残疾,不配侍奉您?”
“我怎么会嫌……”蒲寻叹息了一声,道,“一来,我是个居无定所的僧人,我每日的功课就是译书传经,确实不需要人侍奉;二来,你是中原人,因战乱无奈滞留于此,等这一切结束了,你还是要回家的。”
“家?”想起那条残废的腿,想起这些日子在西域过的扒尸捡食的生活,司马维道,“早就回不去了。”
蒲寻不解道:“为何?”
司马维没答,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可是盘缠不够?我这里——”忽然想起,身上最后一点能换钱的东西已经当作医药费给了马哥他们,蒲寻收回那话,“抱歉,我此刻已无盘缠可赠与你。”
司马维并不介意,因为他就没打算回去。
且不说他一个人能不能走回中原,就说他现在的腿,以及他现在的落魄,回去了又能改变什么?
家中老母已经病逝,他又不曾娶妻,自然无子无女,无牵无挂,否则当初回了中原,他便不可能再来这里。来了这里,发财的美梦碎了,腿也残了,什么都没了,再不可能回去了。
这些他没对蒲寻讲,蒲寻后来也能猜到大概,只好将他留在身边。
*
楼颉那日封了城门,如今城中百姓尽数调查过了,大军便准备启程返回术兰。
等到开城,蒲寻准备离开,不出所料地,楼颉出现了。
“跟我一起回术兰吧。”他道。
“我是要去术兰,但没准备同你一起。”蒲寻看向门口的两位小将,“这些日子有劳看顾,想必耽误了你们不少事,还是尽快分开为好。”
“你误会了,我不是找人看着你,我派他们是保护你的。”楼颉解释道,“这几年西域到处在打仗,各地都有流民强盗,你就算暂时没遇上,难保去术兰的路上不会碰到什么意外。”
一路走来,蒲寻见过的远比楼颉说的多。
他道:“很小的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师父告诉我,有人的地方这是不可避免的,而我只要避开就好,因为我还小,我改变不了什么。”
楼颉道:“你师父说得很对,世间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谁也改不了。但是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
“你护我周全,那为什么没有人护城中百姓周全?”蒲寻道,“战争无法避免,那仗打完之后呢?我改变不了君王征伐的决策,难道不能试着为百姓争一争,替他们求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