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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名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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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完班吉克斯的故事后,我心中萌生了一个绝不该有的想法。
班吉克斯在这一案中同时失去了敬爱的哥哥和尊敬的友人——
乍一听逻辑通顺,我却感觉其中隐藏着惊人的秘密,在脑海里打转的矛盾呼之欲出。
可惜班吉克斯坚守底线不肯告诉我「教授」的名字。
——但假如,我将克里姆特灵媒出来的话。
“就当是我在请求你。即便是说「做不到」也不要灵媒。”
福尔摩斯好心的警告犹在耳。
可人一旦产生了某种能称作违逆的想法,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能急。
我压下有可能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的想法,翻看起其他的案件记录。
班吉克斯很少在案件记录上批注什么,只有那些获判无罪却并不清白的被告会令他不得不出来点评。比如说陪审团被威胁或收买,法院下次抽选要避开那类人;苏格兰场在意想不到的方面遗漏证据或给被告造伪证的可乘之机,下次搜查要多多留意;法警的随机应变能力要强,梅根达尔的意外最好别再发生……
我从班吉克斯的字里行间中感受到了他对陪审团这一制度的怨气,对卑鄙地利用规则逃脱审判之人的憎恶与无奈。
在近期的几次记录里,他居然没有对那位辩护律师多评价两句,明明表现得很讨厌对方,结果却意外地公正吗……
多数案件我只是看了个梗概,有我参与其中的法庭才是我的主要目标。我想知道在检察官的视角与我当证人时看到的一切有哪些不同。
“证人只要原原本本说出看到的事实就足够了。”
班吉克斯说我在证言里夹杂个人观点太多了,而且成步堂龙之介自己就会在证言中找出矛盾,不需要我多余的推理。
我好奇地问他:“班吉克斯卿上过证言台吗?”
“还没有。”班吉克斯说,“假如是我作证,我也只会陈述事实。”
班吉克斯的确是中央刑事法院中最认真的检察官,他背负的死神之名在我看来更像是伦敦的守护神。
办公室中央的那张桌子上是案发现场的复现。虽然现在没有他负责的案件,但为了给我讲解检察官的心得,他特地依照案件记录又一次在桌面上复原当初的案发现场。
差不多两天讲解完一桩案子,时间富裕时还会对辩护律师的做法点评一两句,在我听来他们似乎都不如成步堂龙之介。
然而,在班吉克斯上课给我上了快一半进程的时候,沃尔特克斯又给他送了一位徒弟,或者说是随从。
对方戴着特制的面具,披着的斗篷将白色制服遮得严实,腰间别着一把剑,听声音推测年龄也就比我大几岁的样子。似乎是失忆者,但法律知识的储备很丰富。
“……沃尔特克斯卿还真是随性。”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既然是沃尔特克斯捡到的人,作为首席法官,他竟不彻查此人的身份背景,还送到班吉克斯这里来学习如何当一名合格的检察官。就算这个人英语说得流利,对英国的法律知识也很了解,可身份怎么看怎么可疑吧,直接就让他在司法机构上班……
但有些事是不能直白说出来的。
我想,沃尔特克斯多少能猜到失忆者的身份。
班吉克斯看了我一眼,说:“沃尔特克斯卿应该跟你介绍过我了。这位是同样在我身边学习的莉法·梅尔维尔。”
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天,班吉克斯门下多了两个学徒。
虽然我的全名是莉法·梅尔维尔·克莱因,但是在福尔摩斯找过我后,我低调地把“克莱因”从自我介绍中去掉。
现在也就只有沃尔特克斯会叫我克莱因,班吉克斯属于是听我改口了就跟着改称我梅尔维尔。
班吉克斯替我自己介绍姓名后,我就等着我的新师弟开口,没想到他只是规矩地颔首以表敬意,然后就没了动静。
我正想说点什么,班吉克斯貌似读懂了我脸上的困惑,先一步回答道:“他没有名字。”
……难不成要我没有礼貌地叫他“你”或“喂”吗?
都把人拐到司法机构当检察官了,取个名字很难吗!
“要不然,你先暂时帮他取一个名字吧。”
我诚恳地看向班吉克斯。
“我不会。”班吉克斯断然拒绝了我的请求。
于是我只能征询本人的意见:“你有什么想法吗?是自己取一个名字还是我帮你取?”
我十分阴险地将“不用取名”这一项从选择里去除。
他的话很简短:“请随意。”
但真要实话实说,我并不会取名。所以我直呼:“班吉克斯卿,救救我!”
班吉克斯:“……”
班吉克斯:“这不是你的提议吗?自告奋勇后反而要临阵脱逃?”
最后经由我和班吉克斯的充分讨论,决定以「无名」称呼他。这样一来,旁人在听到他这个名字时多半会问一句为什么,然后引出失忆的事实,有利于找到他的熟人和记忆。
因为戴着面具,所以我看不见喜提新名字的无名是什么表情。他只是沉默地点头,我也分辨不出他到底喜不喜欢我和班吉克斯一拍脑袋想的名字。算了,没说话一律归为喜欢。
班吉克斯的视线在我和无名身上来回移动,眼里写着「怎么就扔给我两个麻烦了」的意思。
“……总而言之,梅尔维尔已经在我这里学习了一段时间,我也不打算临时调整计划。”班吉克斯的说法反倒是在夸他,“既然是沃尔特克斯卿把你分过来的,那自然不用我提醒进度问题。”
和我这个半路出家来英国学习司法的走后门留学生不同,无名是真的有系统学习法律的经历。明明才刚被沃尔特克斯卿捡来没多久,却能轻松地跟上班吉克斯的教学。
但……
“我总感觉很熟悉。”
我摸着下巴思考无名表露出的这种怪异的既视感从何而来。
他是东洋人,又习惯指出矛盾——
我看了眼同样对这个问题感到微妙的班吉克斯,又看向无名,“你不会曾经是个辩护律师吧?”
“律师……”
无名垂下头,似乎想从关键词中抓住什么。
班吉克斯说:“正好,我们还缺一位利用律师战略的检察官。”
我提醒道:“他已经被禁止站上法庭了。”
说的是成步堂龙之介。吉娜·雷斯垂徳的案子挖出了当初获判无罪的梅根达尔确实是杀人犯,作为他的辩护律师,成步堂龙之介在闭庭后受到了处分。
班吉克斯瞪了我一眼,指名道姓地批评:“莉法·梅尔维尔,不要随意揣测我。”
我在大英帝国的法庭上见过许多辩护律师的辩护。
班吉克斯离开了检控席五年,复出的第一个案子甚至后续三个的辩护律师都是同一个人。
成步堂龙之介的辩护非常特别——我都看得出来,更不必说检察官班吉克斯了。
不过,说到辩护律师……
“我有个提议。”我说,“现在这里有三个人,不如由班吉克斯卿演法官、我当律师、无名来做检察官。”
人数足够,但我总觉得我缺一位法务助手。
都怪成步堂龙之介。
班吉克斯询问了无名的意见,他无声地点头。无名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寡言的随从,在外人眼里也是我更像是班吉克斯的弟子。
毕竟班吉克斯不叫我干杂活,却很熟练地使唤无名做别的事情,唯有酒桶酒杯酒瓶这三类珍贵物品亲力亲为。
为表最基础的礼貌,无名摘下了斗篷,但那张面具的设计太过优秀,以至于我连他大致长什么样也推测不出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心底里究竟有多好奇是没必要说出来的。
只有在我提议的模拟法庭上,无名说的话加起来比我这些天听到的还要多好几倍。
班吉克斯和我都是通过这场临时起意决定的模拟法庭才知道他其实还挺适合当检察官的。
我也知道无名并不是真的性格沉默寡言,任谁失忆了还流落异国他乡,没自闭都算优秀了。面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文化,人难免会表现得小心翼翼,担忧言多必失。
一开始还很正常,我也没有给师弟放水的想法,但有时候,辩护律师的脑袋里就是会自动变得一片空白。
随着演示的推进,当我毫不犹豫出示了不存在的律师徽章时,本就安静的办公室的温度瞬间下降。
班吉克斯:“……我看不出这件证物与你指证的人物有什么关系。”
我光速认错:“对不起,手滑了。”
“看来辩方律师手滑的速度,就和思考的速度一样快。”
我和班吉克斯听完都沉默了。
原来这家伙说话是那种会挖苦人的类型啊。
或许是我的震撼表现得太明显了,无站在我对面的无名道歉也飞快:“抱歉,有些顺口就说出来了。”
“不……”我心里五味杂陈,“怎么说呢,你真的很适合当检察官。”
就凭这张嘴。
我平复了心情,“没什么,继续吧。你该怎么想就怎么说,我的心理防线可没有那么脆弱。而且,我们已经很熟了!”
班吉克斯:“她脸皮很厚,你不用顾忌。”
我:“班吉克斯卿,你再这样说下去,我们的师徒情分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
班吉克斯:“你看。”
但我很快就为自己的发言付出了代价。
班吉克斯:“这件证物该扔进垃圾桶了。”
我:“不不不,这肯定还有用啊!”
无名:“假如它真的有用,那被扔进垃圾桶的要变成你了。”
班吉克斯:“我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关系。”
我:“不好意思,嘴瓢了。”
无名:“我已经数不清辩护律师多少次在人生的道路上迷失了。这样还能走到现在,真了不起。”
虽然我提前知道了答案,但过程还没有推清楚,甚至会发生手滑、嘴瓢等低级错误,所幸关键点我一次错都没犯,模拟法庭的庭审就这么顺利地进行下去。
果然法务助手承受的压力完全不能与辩护律师相比。辩护律师一说错话,就要遭受法官和检察官的双打。
此时的我完美共情了成步堂龙之介。
这次模拟的是有罪判决的法庭,结果也不出所料是无名赢了。
闭庭后,我第一时间凑到了班吉克斯跟前,朝他伸手,“我受了工伤。”
班吉克斯无动于衷,“为什么你总是能在没用的地方这么机灵。”
无名也走了过来。
班吉克斯先从缺点开始评价:“梅尔维尔说的没错。你的风格……确实和辩护律师相近。你需要把它们发展成检察官的优势。总之,距离成为一个合格的检察官,你还差得很远。”
我趁班吉克斯停顿的空隙插话:“尤其是在讽刺辩方律师这一方面,你们检察官全是无师自通的天才。”
“我觉得你也不遑多让。”班吉克斯轻飘飘地补充,“你不论站在哪里,都是令人哑口无言的存在。”
我厚着脸皮说:“多谢夸奖。”
“今天也承蒙前辈关照了。”无名再次提及刚刚演示时的辩论,“我……说了很多失礼的话。”
我抬手拍拍他的肩:“不用在意啦,这可是检察官的必修课。不如说,就是因为这点才说明你天生是做检察官的料!”
虽然我是以班吉克斯作为参考的典范来着。
“梅尔维尔。”
“在!”
“你不用老是强调这一点。”
还是被本人发现了。
我有理有据地反驳道:“完全没这回事!我可是在努力地活跃我们三人小队的氛围!班吉克斯卿,你看你,成天板着脸,人都能被你吓退三尺;而且无名也不喜欢说话……要是没了我,这个家该怎么办啊!我尽职尽责,为我们中央刑事法院最优秀的检察官和他的弟子操碎了心。”
我想此时的班吉克斯一定在思考一个关乎我命运的重大问题——他能不能通过让首席法官克扣我的留学费达到使我少说话的效果。
说完,我将视线转到无名身上,他也在看我。
……啊,他居然笑了。
“班吉克斯卿,”我语重心长地打断班吉克斯的沉默,“他没有学你真是太好了。”
无名立时噤声。
“……梅尔维尔。”
“什么事?”
“听好了,你现在,立刻,马上——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我的视野。……以及,顺便带上他。”
唉。班吉克斯残忍地否定了我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