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木今日有雪》溪阿柠

3、初见

　　沈清洛手指绞动毛巾，在陆策直白的迫视下，实话实说：“我以为你不想和我多接触，所以才说不会玩，免得打扰你和朋友聚会的兴致。”

　　陆策稍稍后退些，语气仍然咄咄逼人：“为什么这么以为？”

　　“因为……因为……”

　　陆策嘴角勾起，笑意不达眼底，帮她补全下半句：“因为你当初把我甩了？”

　　沈清洛没想到他那么直接，有点无奈，有点忐忑，“陆策……”

　　“对我来说都过去了，下次不用特意避开我。”陆策放下胳膊，手搭在门把上转动，声音冷得掉冰碴，“当然，如果你觉得我们更适合当陌生人，我也没意见。”

　　房门咔嚓打开，他定定看她一眼：“回房吧。”

　　103房间，沈清洛躺在床上，裹紧被子。陆策寥寥几句话，搅得她辗转难眠，一看时间，已经半夜三点，她强迫自己入睡。

　　脑子装太多事，睡不安生，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一个，都与陆策有关。

　　逼真的旧日场景，在梦中跑走马灯。

　　不知看见哪一幕过往，沈清洛沉浸在睡梦中的漂亮脸蛋陡然委屈，软着嗓音呓语，似在生气控诉——

　　“陆策，你把我的动物军团全摔坏了。”

　　-

　　沈清洛高二结束的那年暑假，苏州气温热得要命。

　　她爷爷沈州躺在病床，蓝白条纹病服包裹的一双腿枯瘦嶙峋。

　　小老头爱臭美，以前长出新白发就去理发店补色，如今关在病房一个多月，生命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刻，终于坦然与白发和解。

　　窗外烈日灼灼，树叶打蔫儿，沈州收回目光：“连日干旱，不晓得我的身体能不能撑到落一场雨。”

　　“爷爷，你别乱讲话。”沈清洛语气严肃。

　　“阿顺，人都要走的。”沈州的瞳孔呈现病态棕色，说话时偶尔不聚焦，“等我到了那边，先给你奶奶造一栋房子，过些年她来了直接享福。”

　　“说什么呢。”沈清洛切好苹果递给他，若无其事地走出病房，转身躲在楼梯间大哭。

　　三天后，爷爷在疾风暴雨的黄昏中彻底离开，闭眼前，看到人生最后一场雨。

　　沈清洛自小与爷爷奶奶生活，住在苏州古街临水的二层小楼。葬礼后，街坊邻居小心翼翼上门安慰，奶奶杨珍雅比预想中平静，给他们泡茶、拿糕点。沈清洛逐渐放下心。

　　八月初，寻常的一天，沈清洛照例晚起，揉着眼睛下楼：“奶奶，我饿了，想吃桂花酒酿和——”

　　忽然顿住。

　　许久未见的母亲赵进菲，双手抱胸，站在楼梯边面无表情地看她。

　　沈清洛记忆中，鲜少有和父母共同生活的记忆。她父亲早年交通意外去世，母亲改嫁，“父母”二字是个抽象概念。

　　“妈妈。”她僵硬生疏地叫了声。

　　奶奶摘掉老花镜，从沙发起身：“阿顺，除了桂花酒酿，还想吃什么？”

　　沈清洛望了母亲一眼，心道有什么好心虚的，她与爷爷奶奶的相处模式向来如此，于是理直气壮报菜名：“还有鸡蛋薄饼，要加葱花。”

　　“晓得了，你起床先喝杯温水。”

　　奶奶手脚麻利，两道菜品很快端上桌，沈清洛怀着古怪心情吃完，实在受不了屋内沉默，她问：“妈妈，你来苏州，是有什么事吗？”

　　赵进菲的单肩挎包，自进屋就没摘下过，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她微抬下巴：“清洛，吃完上楼整理行李，跟我去北城。”

　　沈清洛握着勺柄，表情茫然：“为什么？我不去，我开学高三了。”

　　赵进菲眉头稍蹙，看了旁边奶奶一眼。沈清洛也同时看过去，等奶奶主持正义。

　　“阿顺，你跟她去吧。”

　　沈清洛没想到等来这句话，她当然不能接受，把自己关在楼上房间。

　　不多时，奶奶敲门进屋，不是来哄她，而是拖来个行李箱帮她打包物品。

　　沈清洛闹情绪：“奶奶，我和她不是很熟，不想去北城。”

　　“她毕竟是你妈妈呀。”

　　沈清洛看奶奶铁了心的模样，语气更急了：“北城离这儿一千多公里路，您可就很难见到我啦。”

　　“确实是不舍得呀。”奶奶拉了张椅子，坐她旁边，“可是阿顺，高三很重要，我照顾不了你。”

　　“我又不需要人照顾。”想到赵进菲抱胸看她的那个眼神，沈清洛说，“以后我可以自己准备早饭。”

　　奶奶怜爱又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背。

　　“阿顺，我的肺这些年大小毛病不断，本来以为先走的是我，却不想是你爷爷。我一个人，没有信心能照顾好一个高考生。”

　　“我和你妈妈沟通过，她有办法帮你学籍转到北城，你可以在那儿高考。”

　　“在北城考试比苏州好呀，阿顺，你听话。”

　　沈清洛一个未成年，平日撒娇有人惯她，真到了决定某些人生大事的时刻，就忽然失去选择权。

　　她最终跟随赵进菲坐上去北城的飞机。

　　赵进菲和再婚丈夫住在北城一栋小别墅里，继父姓任，做进出口贸易，在商场打交道久了，见谁都笑嘻嘻，不让人觉得拘谨。

　　他们给沈清洛留了一间带独卫的卧室，重新装修过，符合十七岁少女的喜好。

　　沈清洛打开行李箱，先把珍藏的「动物军团」——爷爷给她做的一组动物陶艺手办——放在书桌上。

　　这组陶艺手办有段背景。

　　小学那会儿，沈清洛沉迷八点档动画片，迪士尼公主的礼裙光彩绚丽，根本没有女孩能拒绝，于是她在晚餐时宣布，长大也要当公主。

　　爷爷听完，一拍大腿，当公主得有侍从啊。立刻动手给她家“阿顺公主”捏一排半指高的动物陶艺手办，管它们叫「动物军团」，专门保护她。

　　北城卧室，书桌台面，沈清洛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背，与「动物军团」开起小会。

　　赵进菲敲门进来。她拎着黑丝绒衣架，上头挂一条剪裁精良的白色连衣裙：“我和任叔叔给你挑的，试试尺寸，今晚出去吃饭，任叔叔的儿子也过来。”

　　任叔叔的儿子比她大几个月，离婚判给前妻。

　　赵进菲公事公办提醒她，见到人礼貌些，要叫声哥哥，他也就读北城二中。

　　沈清洛“哦”一声，接过衣服。

　　换上小白礼裙的沈清洛，在餐厅包厢频频看表，这位“哥哥”已经迟到半小时。

　　任成益和他儿子的关系，大抵不算亲近，连拨好几个电话，都被对面挂掉。任成益脸上挂不住，骂道：“臭小子越来越难管教。”

　　赵进菲体谅：“别急，任扬可能有事耽搁。”

　　“清洛饿了吗？我让厨房上热菜。”任成益说着，作势要按服务铃。

　　“叔叔，我不饿，等任扬哥哥来了再上菜吧。”

　　“行，行。”任成益收回手。

　　又过十分钟，任成益坐不住，起身去门口等他儿子。

　　赵进菲怕两人吵架，也跟了出去，走到门口，转身对沈清洛说：“冷盘先垫垫肚子。”

　　沈清洛乖巧点头。

　　已经在北城住了一周，她与赵进菲的相处氛围很奇怪，客气得不像母女。

　　任成益选的是家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江浙菜馆，沈清洛转动台面，夹了块糖藕，还没吃到嘴里，包厢门被推开。

　　沈清洛放下筷子，站起身。

　　进来的是个男生，个子目测一米八朝上，身形轮廓英俊，正低头在手机敲字回短信。

　　这是任扬？

　　沈清洛视线下移，男生左腿缠石膏，腋下夹着拐杖辅助行走。她想，怪不得迟到那么久，原来骨折了，走路不利索。

　　沈清洛瞬间就不计较他的迟到，依照母亲提醒，喊了声“哥哥”。

　　她的嗓音温和柔软，喊哥哥的声调格外好听，立在包厢里，水灵灵的一双杏眼，有种欲说还休的无辜感。

　　弄手机的陆策怔住，蓦地抬头，视线与她撞上，又回眸瞧了眼包厢门牌号。

　　是他走错房间。

　　“妈妈和任叔叔去楼下等你了，你们没碰到吗？”沈清洛问。

　　陆策没回答，收起手机站在原地，也不入坐。

　　沈清洛以为他动作不方便，想上前接过拐杖扶他一把，对方眼眸垂下，隐约有丝探究的戏谑。

　　沈清洛犹犹豫豫，又叫了声：“任扬哥哥？”

　　陆策终于开口：“你认错哥哥了。”

　　话音刚落，任成益和赵进菲折回包厢，身后跟着戴眼镜的正版任扬。

　　沈清洛：…….

　　陆策回到隔壁包间，好友周泽杭瞧见石膏腿，感叹：“滑雪尽头果然是骨科，陆策，新西兰好玩吗？”

　　“还行。”

　　中国处于北半球，七八月份不下雪。陆策飞去南半球正处于冬季的新西兰皇后镇，滑到尽兴，折了条腿回国，被他爸妈好一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