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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错了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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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哥?”
浴室里的水声被敲门声打断。
“手机响了。”
门内门外的人都锁着眉,不言语。
原本,石闻刚一回宿舍就听到顾青川和齐祁说今晚要等电话的事,于是赞成地点头,说大家一起等,可没想到,原本半夜才会响起的铃声,在顾青川前脚去洗漱的档口,紧跟着就响起来。
就像是临阵被打乱了节奏,顾青川用毛巾在头上敷衍地抓了几下,接过石闻递来的手机就去了阳台。
齐祁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不好立刻询问,只能和石闻一站一坐地守在房间里,关注着阳台的动向。
“昭昭?”
“哥,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听筒里有不太清晰的风声,顾青川瞥了一眼屏幕上刚过零点,还没来得及张嘴问,就听到顾昭奚自顾自地继续说。
“这些天,我总是打扰你。”
“你在外面?”
对于顾青川的试探,对面没有任何及时有效的回答,比起正常通话,听筒另一端的反应更像是在对着无生命的手机自言自语,单方面屏蔽了顾青川的声音。
顾昭奚的声音断断续续,不知道是入了夜的风把声音吹得发抖,还是说话的人本身已经无力支撑流利的表达,只能把每个音节尽力拼凑起来。
“哥,你过得好么...”
顾青川皱着眉,可对面人却像担心表达不清楚一样,又多余补充道,“没有我,好么?”
“可我不好,我哪里做错了么,怎么...又只剩下我一个了。”
顾昭奚的喃喃自语根本没有给顾青川留下任何插话的机会,一句接一句零散又微弱的剖白,似乎是在辩解或执拗些什么。
“昭昭!”
对方好像是被这突然爆发的一声吼得有些清醒,半晌,迟迟出声,“哥?”
“是我,你人在哪?”
“宿舍楼下的路上,我觉得闷,舍友在打游戏,我吹吹风就回。”
顾昭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实,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兽,试图往温暖的地方多蜷缩一点,以此来汲取更多虚无缥缈的暖意。
“你那冷不冷,有没有拿外套,我听着你那风还挺大的。”
顾昭奚没回话,但是很快就发了一张昏昏暗暗的照片过来。
顾青川看着屏幕上,一只从自己穿过的旧外套里勉强伸出来的手,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天是你打电话给我么?”
“嗯,”顾昭奚停了一下,“我爸妈让老师没收了我的手机,我只能借宿管的手机打给你。”
听到这种解释,自认为是始作俑者的顾青川突然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于是只能用沉默干等着对面的下一句话。
“哥,”感受到顾青川的失语,顾昭奚也跟着沉默了一下,像是寻常散步时的耳语一样,声音里灌满了来往的风。
“我们...错了么?”
在反复确认听到“我们”两个字的时候,顾青川不敢置信地呼吸停了一瞬,连带着手一松,原本打算搭在栏杆上的湿毛巾也从四楼掉了下去,因为沾了水,所以那块浅色的毛巾错过了风的托举,直直地掉在草坪里,白的扎眼,让人莫名其妙觉得不舒服。
顾昭奚像是重新陷入回忆了一样,趁着顾青川被上一个问题砸的晕头转向的时候继续说。
“爸妈骂你是怪物,骂得很难听,我听到了,可他们锁了门,我打不开。”
顾青川捏着栏杆死死地盯着那块铺散着扭曲变形的湿毛巾,隐忍着说话的声音有点哑,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才驯服心里嘶吼翻腾的野兽,慢慢地摸索出角落里唯一的那朵蔷薇拱手奉上。
“昭昭,错在我,爸妈...也只是希望昭昭过得好。”
“可是哥,你不在,我不好。”
顾青川根本来不及说什么,仓皇地就好像费力搭建在沙滩上的城堡,被潮汐轻轻拨弄了一下,就溃不成军,无以为继。
只有顾昭奚的声音继续不由分说地摩挲着耳膜,像极了一刀又一刀划在心脏上,精准地切断了与脉搏相连通的每一根动脉,任由血液溅到各处,毫不留情地围剿着他仅存的呼吸和心跳。
“他们不爱我,也不让哥爱我。”
“我记得,哥说,他会在下面接住我的。”
“但他们抢走了哥哥,没人接住我了。”
顾青川听懂了那句掺着眼泪的委屈,之前兄弟俩一起在家住的时候,门口有几级不算高的台阶,顾昭奚早晨上学的仪式感,就是等顾青川走到最下一级的时候,一下跳到他背上。
而现在他正在一个不算远,但也无法下一秒就见到面的陌生城市角落,举着手机对着看不见星星,也没什么月光的夜晚沉默着嘶吼。
顾青川打开通讯录,试图翻出一个能够联系到的、可以替代他抱一抱顾昭奚的人,可没有,什么也没有,谁也找不到。
顾昭奚的爸妈残忍地割断了他所能找到的所有通讯联络,不仅搬了家,还重新给顾昭奚和自己办理入学手续。
“哥,我觉得,我不欠他们什么。”
顾青川被那种易碎的语气捅得心尖发疼,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举目无边的泥沼。那些只有岸边还没下过水的人才会相信的鬼话,什么“我会接住的”、“我们会见面的”,在此时此刻都轻的好像呼吸,轻飘飘的,一吹就散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什么也不能承诺,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摧枯拉朽地轻易碾碎了顾青川抬眼所见的安静夜晚。
下一秒,顾昭奚的语气变得非常陌生,像是在对另一个人说着话。
“哥哥是讨厌我的吧,讨厌我的自私,讨厌我的自作主张,讨厌我的打断,讨厌我的无理取闹,讨厌陪一个无聊的幼稚小孩玩些没用的东西。”
“哥哥会原谅我么?”
顾青川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可的确现在的说话口吻才更像平时给他打电话的样子,究竟哪里不对呢?
“哥哥?”
顾青川意识到顾昭奚正在叫自己,赶忙从胡思乱想里抽离出来,可他只听到顾昭奚很小声地重复了着同一个问题。
“哥哥,你会原谅我么?”
而语气里的试探、迟疑和小心翼翼都沉重的要命。
“会。”
顾青川不知道顾昭奚为什么要这么问,可他从来舍不得拒绝顾昭奚。
下一秒,顾昭奚笑了笑,然后用一种格外开心的语气,把手机拿近了一些,语气更亲昵,“哥,我就知道你会。”
说完这句就断了通话,顾青川后知后觉地再拨打,只有冰冷的女声用中文和英文交替着提醒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候再拨。”
而顾昭奚父母也是无法接听的结果,于是,顾青川报了警。
可他根本不知道顾昭奚所在的位置,接线员反复确认很多次,结果只剩下他一个人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万一顾昭奚真的回了宿舍呢,毕竟顾昭奚睡觉也是会习惯性关机的。
顾青川一夜没睡。
他不知道心里的不安来自哪里,那阵不安像潮水一样反复试探着他的心里防线,每过一个小时他就尝试着播一次号码,可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直到早晨,齐祁因为早八有课迫不得已早早起了床,却一抬头瞧清楚了趴在桌子上攥着手机睡着的顾青川。
齐祁刚想过去给顾青川披件衣服,却在瞥见手机屏幕上一闪而过的通话提示时轻轻推醒了顾青川。
顾青川猛地直起身,又像是后知后觉浑身僵直的酸痛一样,挣扎着顺着齐祁的目光看向手机,道了声谢就跑去阳台,把耳机举到耳边。
是那个已经播了无数次的陌生号码,那人似乎很有耐心地等他接电话,一张口就问他是不是顾昭奚的哥哥。
“是,是我。”
“他...”
顾青川反复检查信号良好并没被挂断的通话显示,那一阵不可言说的沉默,顷刻间卸去了他的全部的力气。
耳边轰鸣着,像是一阵剧烈的爆炸瞬间被放大无数倍。耳膜被撕裂了,他感觉自己正在凭空溺水,缓缓窒息,无法挣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什么也听不见。
他用手撑着栏杆,慌乱间瞥见了那块昨晚掉在草坪上的毛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捡起来,好整以暇地搭在一旁的树枝上,像是方便人来寻时及时发现。
他想挂断电话,然后回床上睡一觉,然后等醒了发现只是一个极其漫长而无比折磨的梦中梦,可他不能,因为电话那端充满压抑的陈述正在不受他控制地继续说下去。
“今早学校的宿舍管理员发现他跳了楼,老师正在联系他的父母。”
对面的声音变得更低,像是一个未见过血的侩子手,青涩而生疏,不知道从哪里下刀,也不清楚每一刀入皮肉几分几寸,只能试图说服自己,保持勉强的冷静和自持去完成一场公开的凌迟,他拿不稳刀,又被逼迫着不允许退缩。
顾青川眼神很空,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缓慢地吸着气,如同一个重症监护室里戴着氧气面罩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连如何眨眼都忘了。
“我昨晚上睡得很早,刚才起来才看到他搁在我桌上的信,有些东西他让我寄给你,你方便把地址给我么?”
顾青川张了张口,却像失语症重度患者一样,无法适应需要回答的对话,半晌,对面又再次重复,顾青川哑着嗓子,低低地嗯了一声,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地址。
直到对方主动挂了电话,顾青川才真的呼吸到了一点空气,他颓然地瘫坐在正对着毛巾的阳台上,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只感觉到泼天盖地的无力,那种只剩下无能狂怒的荒谬将他轻而易举地刻在耻辱柱上。
他参与了一场只邀请了他一个人的盛大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