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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   暮春过后便到了梅雨季,梅雨季过后便到了盛夏,盛夏逶迤良久,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初秋,这个秋天也无可争辩地成为多事之秋。
      这个世界真可谓纷繁复杂、瞬息万变,张玉良越来越看不懂了。王吟瑜把个人的所有财产捐出去之后,彻底皈依空门,把余生托付给了青云观的晨钟暮鼓、青灯奉经。她的这次出家,赵淮南与赵玉颜都是默许的,至少没有明确表示过反对,赵玉颜甚至还帮她捐了一点私房钱。
      一家人在默默无言的清秋吃过早饭后,分手的时刻就要到来,赵淮南约了朋友去打高尔夫,但他迟迟没有动身,他想送送王吟瑜,但她早已看出他的心思,便说:“不用送啦,你要送我的心意我已经心领了,你已然送过了我,也就不必再重复了。”说罢她便扭过头,不再作声,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鹅掌楸,那碧绿的、状似小孩儿棉袄样的叶子竟让她泛起与他往日情意的沉渣,她于错愕中赶快转移念想,稍逝过后却还依然记得。她在等赵玉颜来送她,但赵玉颜躲在房间里久久没有出来,她左等右等不到,决定主动向女儿道别,但当她走到赵玉颜的房门正准备敲门时,她听到了赵玉颜低低又压抑的呜咽声,她有些摇晃地转回身,走出了家门,走进江南微凉的初秋里。
      王吟瑜遁入空门后不出两个月,赵淮南便和周如香一起来到情定初昔的阿尔卑斯山脚下的宁静小镇。在小镇最豪华的旅馆,听着街道上流浪艺人吹奏萨克斯悠扬又略带惆怅的调子,赵淮南倒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他走到壁炉旁正在一边烤火一边翻看看不懂的法文画报的周如香身边,递给她一杯威士忌,她抬眼看了他一下,他俯下身和她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余韵袅袅之时,他拉她起身,她顺从地站起来,他捧起她的脸,尽管借助炉火的朦胧,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二十多年的雪雨风霜已经洗去了这个女人的风韵芳华,虽说有些遗憾,但他自己不也是风采尽失、沧桑向晚的么?这也没有什么要紧,正如当初他喜欢她的那样,他喜欢的不是她那丰腴滑腻的身子,而是她温柔敦厚的美德,而现在,她的美德还在,而且变得更加真纯宜人,那么,他爱她,便是没有错的。
      从阿尔卑斯山回来,赵淮南与周如香找回了曾经发下的此生不渝的誓言,并决定要兑现誓言,于是,两人决定要结婚。婚礼自然是在周家控股的香格里拉饭店举行,那天,香格里拉饭店贵宾如云,京华市的主要领导都悉数出席,甚至孙国维也来了,他并没有受到邀请,但他西装革履、衣冠楚楚,门卫也没敢拦着,他并不是来送祝福的,他主要是来看看他的前妻找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但最终他还是带着失望之情离开了宴席,因为他觉得赵淮南的风采要远胜过他。婚礼那天,赵玉颜喝多了,说不上的原因,一切的人,包括王吟瑜、赵淮南甚至张玉良都令她失望,感情既不那么可靠,也不能给人安全感,现实的一切都令人失望透顶。
      对这一切沧桑巨变无所适从的除了赵玉颜外,还有张玉良,此前,周如香是他的师娘,而现在,她竟成了他的准岳母。自从周如香成了他的准岳母,他与赵玉颜本就微妙的关系变得更加微妙,从周如香嘴巴里传出来的消息便是赵家人对这桩婚事并不看好,既不是门当户对,也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还不是郎才女貌,两者地位有些悬殊,而且,一个是待字闺中,一个是使君有妇,总之,是有些不太般配,也不符合中国的任何一款婚姻模式和礼法习惯。
      “玉良,这是赵家的意思,你也不必去追问大小姐的意思了,她的意思与上面的意见大致也不差分毫。”周如香停顿了一下,侧过脸去,张玉良蓦地发现她的脖子上的皱纹处竟然还施抹着粉,她一扭动,那些细小的粉末便挣脱颈脖的束缚,在阳光下飞舞,他对看到的这一切感到无比的厌烦,便快步向门口走。
      “等一等,玉良。”走到门口的他放缓了脚步,但并没有停下来。“你放心吧,赵先生说过,会给你补偿的。”张玉良拉开门,一股深秋微冷的空气直冲鼻腔,竟然冷得他落下泪来。
      在赵淮南的资助下,孙嘉禾实现了李明缜不曾实现的愿意,到了剑桥大学留学,还是著名的三一学院,在留学期间,她写下了《商汤甲骨文之江南考》的论文,发表在《Nature》杂志。
      本想找赵玉颜问个明白,但是手机拿出来,张玉良又犹豫起来,自从她担任江南春集团的董事长以来,几乎没有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的电话打过去,基本上都是语音小秘书。他想:也许周如香说的是对的,她无非是说出一个业已存在而他又视而不见的一个事实——他与赵玉颜的确是地位高下有别、判若云泥,这样勉强的爱情是注定不会幸福的。而且,自己如果真的爱赵玉颜,就应当让她幸福与自由,而不是顽强地粘在她的生命里。想到这儿,尽管他还有些难过,但已经释然了。
      再次见到沈家秀是在冬日的人民公园,阳光很好,风也暖和,一副春回大地的样子。沈家秀抱着一个小孩儿,旁边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他们有说有笑,显然是一家人。张玉良拉着张楚月,“妈妈!妈妈!”等张玉良意识到是沈家秀时,已是无路可以回避了。
      沈家秀拉着那个男人,“这位是我男朋友。”然后她指着张玉良对那个男人说,“这是我前夫张玉良,大律师。”
      “玉良,我们也难得见一面,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本能地有些排斥,张玉良说,“不了,我中午还有事情。”
      沈家秀并无尴尬之色,“那么,你和赵家大小姐也是好事将近了吧。”
      觉得也没有必要隐瞒些什么,“大致是不行的。”
      “哎,我想也是不行的,门不当,户不对的,你也不要忧愁,你的条件也不错,我给你介绍个姑娘吧,她叫腊梅,是我男朋友的表妹,年龄比你小几岁,读过大专,离异没有小孩,人是特别的好,温柔善良,应当是你欣赏的宜家宜室的类型,要不你把电话号码记下吧。”
      张玉良心想这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好心呢?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于半推半就间记下了腊梅的电话。
      和腊梅的交往大约在一个月后进行。腊梅长相不错,尽管已是三十岁的人了,还是青春延长期的样子,圆圆的脸蛋白白净净,眼睛澄澈明亮,身材也好,腰身如风中芦苇一样柔韧,她与赵玉颜长得一点也不像,但张玉良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想起赵玉颜。腊梅工作也不错,是小学老师,但她与张玉良见面时,总是带着仰慕的表情听他说,这样的表情张玉良很受用,但有时经典段落他说着说着便停下来,因为他想起曾经和赵玉颜也说过同样的话。
      张玉良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与腊梅交往,难道仅仅是对赵玉颜用心照不宣的冷落来撕毁爱情的报复,抑或是他那阳春白雪般的爱情幻梦终究敌不过门当户对的世俗传统,还是他最终认为柴米油盐、人间烟火的爱情最是宜人,谁也说不清。但一开始,他对与腊梅的交往也并不热情,也就吃吃饭,散散步,电影也很少看,腊梅也看出了他的若即若离之意,再见面时,眸子里便少了些光亮。其实,她也看得出他一直等待的人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女人,但她就是愿意陪着他等待。
      春天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赵玉颜订婚了,未婚夫是京华市另外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的公子,正宗的哈佛大学毕业,拿到毕业证的,据说,这位公子是打败了另外一位强劲的对手——副市长的公子,才赢得美人心的。据《京华时报》记载,赵玉颜的订婚仪式在全球共举行了三场,中国这一场自然是在香格里拉饭店,在迪拜有一场,还有一场是在纽约的麦迪逊广场。在中国这一场,陈向东与张玉良都在受邀之列,张玉良自然是没有去,陈向东也没有去。第二件是就在赵玉颜在香格里拉饭店订婚的当天晚上陈向东请张玉良喝酒,张玉良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上楼梯时再次摔断了那条在四川摔断愈合不到一年的腿,在医院他给腊梅打了一个电话,腊梅半夜赶过去,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张玉良的断腿再次痊愈。
      出院那天,张玉良问她:“出院了,你好像并不开心啊。”
      “对啊,我希望你还要再住些时间,甚至希望你的腿永远不要好。”
      “为什么?”
      “因为那样,别的女人便会看不上你,你便只是我的了。”
      显而易见,赵玉颜炫赫一时的全球订婚仪式已然宣布了张玉良从赵家的江南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法律顾问的席位上渐渐隐退。春天的时候,江南春集团举行一次集中的法律服务全球采购招标活动,还请了已经在好莱坞退居八线、当年赵淮南请不起的史泰隆来代言,史泰隆已经老了,在几位人高马大的助理的搀扶下上了台,在料峭的寒风中光着膀子展示了一下松垮垮的肌肉,然后喘着粗气回后台喝咖啡去了,这一切满足了赵淮南的怀旧之情。说是全球招标,其实来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律师事务所,张玉良和陈向东的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连标也没有投,自然也不可能中标,这样,他们与江南春集团也就渐行渐远直至再无瓜葛。
      自从不再代理江南春集团的法律业务,张玉良的业务创收也锐减了将近一半,渐渐地,他对从事律师行业有些疏懒了,疏懒久了,便有些心灰意冷,心灰意冷久了,便心生去意。张玉良和陈向东决定合伙投资山区湖泊的野生鱼养殖业,前两年都在亏本经营,据他们高薪聘请的全球仅有二十名的高级财务会计的报表显示,第三年他们将会扭亏为盈,但那年的梅雨季特别的漫长,整个五、六、七月都在下雨,湖泊的大堤是在一个夜里决堤了,数十万条膘肥体壮的包括石斑鱼在内的高级野生鱼趁乱混入长江、一去不返了。
      连同野生鱼养殖事业一起失败的还有陈向东与张芳华的婚姻,决堤的那个晚上,陈向东便与张芳华协议离了婚,陈向东带上几套换洗的衣服离开了家,离开的时候,张芳华正在追韩剧,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在小酒馆相遇的陈向东与张玉良唉声叹气,借酒浇愁。这些年借助律师事业赚来的钱财基本上亏了个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了,而且野生鱼养殖事业还欠了一屁股债,两人一筹莫展,不知道如何是好。
      “向东,其实也没有什么。”张玉良惨笑着,“无非是我们又回到了原点,和几年前也没有什么分别。”
      “是啊,你说的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陈向东笑着笑着,竟笑出泪来,“只是,只是那时还有梦想,现在却是梦一场。”
      “我也知道我们不再有梦想了,和沈家秀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和赵玉颜那段本不该奢望最终证明也是空欢喜一场的恋爱带给我的都是伤害,而这场大雨带给我的却是全然的失败。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真的难以相信还会有什么人能有这样溃败的人生。”
      “玉良,你的人生也算不得是失败,你至少也是京华大学的毕业生,哪像我,考了三次大学,连个一般本科也考不上,更不用提知名学府京华大学了,所以,仅凭这一点,你就不是失败的。”陈向东喝了一大口酒,“还有啊,沈家秀和赵玉颜都不会欣赏你的美德,分了也就罢了,你不是还有腊梅吗,我看这女子很是贤惠,也是宜家宜室的,哪像我家这位张芳华啊,整个一贪财好色之流,噢,已经不是我家的了。”说完,他的神色与窗外阑珊的灯火一样黯然下去。
      本想说“要不是听你这样说,我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腊梅的女子正凭栏凝眸正在等待一个不名一文唤作张玉良的归人。”但张玉良转念一想,此情此景,说这样看似有趣的无趣话,着实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但他再转念一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这世事人情总是摧逆人心,做个随性的人吧,于是说道,“要不是听你这样说,我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叫腊梅的女子正凭栏凝眸正在等待一个不名一文唤作张玉良的归人。”说罢,他掏出手机,想给腊梅打个电话,但已是泪流满面。
      “玉良,不知道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些人当中,最自在的人是顾险峰啊。”
      “他的确是个自在人。”
      自从山区野生鱼养殖项目失败以来,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的20多名执业律师不约而同纷纷提出了转所申请,张玉良和陈向东商量一下,本想留住几个业务创收能力比较强的律师,但大家都铁了心要转所,根本拦不住。不出一个月,偌大一个律师事务所,便只剩下他们俩人了,他们俩一合计,房租都付不起,只好退租,重新回到向东律师事务所的居民区。
      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搬到居民区后,一连两个月,一单生意也没有,张玉良和陈向东也没有闲着,两人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余时间都在下围棋,他们把古今中外有名的棋谱、定式都研究了一遍,自诩为高手,一次在公园和一个刚学围棋三个月的小朋友下了一盘棋后,两人便再也不下围棋了。
      带着对人世无常的喟叹和人生无望的悲伤回到家中,张玉良发现腊梅做了几个菜,正在边看电视边等他,心想:这是一个好女人,不能连累她。
      “等我啊,你还没有吃吗?”
      腊梅点点头,“菜我去热一下吧。”
      “拿瓶酒来吧。”
      腊梅拿来两个玻璃杯,“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我陪你。”
      喝到半酣处,张玉良说:“腊梅,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人,可是我配不上你啊,我们分手吧,你去找个好人家。”
      腊梅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用雾蒙蒙的眼睛看着他,“你这是不要我了么?”
      他避开她的目光,“不是,我现在身无分文,以前辉煌的事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已经没有指望了,你跟着我只会受苦。”
      “受苦我也愿意。”
      隔着泪眼蒙蒙,他一把握住她的手。
      又到一年深秋时,人民公园举行了一年一度江南地区最大的菊花展。其实,张玉良一点也不想去看所谓的菊花展,这些百无聊赖的菊花展总是那样的单调乏味、千篇一律、劳民伤财,而且,还会把他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逗引得暗流涌动、难以自禁。但是,腊梅想去,他只得耐着性子陪着她去。但是,女人的兴致明显不在菊花上,而是不住地打量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与小孩的衣着、鞋帽,好给家人也添置一件。腊梅推着婴儿车转了一圈,便有些累了,便说怕婴儿受凉要去养心亭避避风,张玉良说你去吧,我再看一会儿。
      戒烟已经六个月了,尽管已然摆脱了尼古丁的控制,但有时张玉良看到有人抽烟还是会下意识摸摸口袋,比如现在。他有两个小朋友要抚养,沈家秀看他生活比较困难,提出要把张楚月接过去,并允诺:张楚月的抚养权还是归他,他可以随时把张楚月接回来,但他还是拒绝了。他现在惶恐的不是生活困难,而是不久前他的成功只是幻梦一场、不再重来?一切都像是梦一样,看起来栩栩如生,但又是那么不真实,他真怀疑闭上眼睛再睁开便会回到童年或高中时代又或是大学时代,但没有任何一个时代他愿意再回去一趟,温暖不够、慰藉稀缺的时代回去了又能怎样?
      就这样在秋凉的午后沿着人民公园的明澄湖畔 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踱步,让思绪如秋日的流云一样高渺、若虚又自在,倏地,张玉良闻到一种熟悉的木兰花的香气,幽静、缥缈、时而浓郁、时而寡淡、难以追踪、不好捉摸,不用猜,这是一种他一直想忘记的味道,不曾想,今日又从记忆深处走到眼前来。他闭上眼睛,想让时间带走这种香气,但是这种香气却执拗地围绕着他、不离左右。他只好睁开眼,一个珠光宝器、雍容华贵、浓妆艳抹的女子就站在离他不远处,他假装并不认识她,朝她走去。
      就在两人交错的霎时,她丹唇轻启,“你还好吗?”
      “天凉好个秋。”他答非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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