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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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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清芳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京华市的各大媒体连篇累牍地进行了报道。江南晚报有位记者是写武侠小说的,当然,他写的武侠小说基本上是“怀旧流”,是向八十年代武侠剧致敬的作品,自然是没有人看的,但他又热衷于把他的作品变成铅字,但眼下出版社也是做生意的,他这类不入流的作家只得是自己买书号。所以,他写得越多,便出版得越多,出版得越多,便亏空得越多。至此,他的前妻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以取消他对小孩子的探望权为由威胁他不要再出版那些从印刷厂出来直接搬到他家车库的书了。现在,主编给了他个机会,要他以连载报道的形式采访这个案子,要发掘出一些发人深省的东西。他大胆以《一个律师的修养》为题、以章回体小说的形式、煞有介事把张玉良写成了一个行侠仗义、震古铄今的大侠,除了英雄救美这一章节留下空白之外,其他的一个大侠所应具备的素质与事迹,张玉良一个也不缺。也许是这位记者运气好,正好赶上纸质媒体在这个世界上回光返照式的最后一丝荣光,又或许是他文采盖世,云遮雾绕也捂不住他耀眼的才华,总之,这个连载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张玉良也成为京华市家喻户晓的人物。
电视台也不遑多让,迅速派出专题小组在正义飞扬律师事务所楼下的超市设立了办事处,抢占了舆论的至高点。凡是到超市买东西的群众都受到了记者的采访——采访也不是免费的,受访的群众可以去领一袋洗衣粉或是10枚鸡蛋。采访一般从黄清芳这个案子谈起,在群众愣头愣脑间,记者的话锋一转,谈到了法治精神、社会主义价值观、一个律师的终极修养,就在群众张口结舌之际,他们又主动从云海茫茫处绕回来,请群众谈谈对这个案子的看法,看在10枚鸡蛋的份上,群众只得耐着性子谈谈对这个案子的一些片面看法。电视台可并不满足于此,他们想给张玉良做个专题,但是张玉良不在,他带着女儿回了趟昭关老家。没有办法,他们只好采访了陈向东,好在陈向东也参与了这个案子,尽管陈向东在整个案件开庭期间几乎可以说是一言不发,但他毕竟也是辩护人之一,也许恰恰是他对整个案情的一知半解也给了观众充分的想象空间,而且他台风飘逸也很好地弥补了记者们的缺憾。
市律师协会的人自然也坐不住了,他们可不想风头都被媒体记者们抢走,自己却只能在下风口闻闻记者们饕餮盛宴留下的残羹剩炙的余味,他们也是有优势的,至少张玉良还有那个陈向东可都是律师协会的会员,依据属人原则,他们也是大有后来居上的趋势的。
律师协会的人找到张玉良,开门见山要请他出山担任到律协刑事辩护委员会主任一职,他们中的一位用略带矜持的语气说:“张律师,你也知道,律师协会刑事辩护委员会主任一职是多少律师梦寐以求的,可是,世事无常啊,自从前一任主任孙国维出事以来,这一职位空缺已有三年了,不是没有人应征,只是这些人不是德不配位,就是术业不精,唯有你,年青有为,深孚众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说完,他把眼睛瞥向一边,不去看张玉良的表情,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样显赫的头衔足以弥补之前不公正对待张玉良的种种过失,甚至,他们想可能还会略有富余。他们在静静等待张玉良的回答,但是这次他们却没有等来他们想要的结果,张玉良只是淡淡地说:“我对这个主任的头衔毫无兴趣,自始至终就没感过兴趣,而且,我的品德与才能也配不上这个职位,你们另请高明吧。”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前头那一位压得住场,他有稍显遗憾的口气说:“张律师,听你这么说,我们深表遗憾,不得不说,唯有你的才学与声望才能匹配这个职位,如果你坚辞不受的话,那也只能宁缺毋滥,这个位子宁愿空着,也不能让那些不学无术、沽名钓誉之辈坐在上面。” “那是你们的事。”张玉良如是说。
自从英国回来后,赵玉颜的快乐与丰腴都回来了。她的脸丰润起来如塔里木河流经的青草茵茵的河两岸,又如天山脚下五月的风吹过的刹那低伏的草地;眼睛也如秋月照在盈盈的湖面般明朗,还如那晨露欲滴的饱满的黑葡萄。她的话也多起来了,有时没来由地会“咯咯”笑个不停,在张玉良新装修的房子里侍弄花草时会情不自禁哼唱起美国的乡村民谣,张玉良忽然想起顾险峰曾经和他说过赵玉颜哼唱的美国乡村民谣带着明显的宾夕法尼亚口音,她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她做的菜口味还不错,这是一种居家过日子的小母亲式的幸福洋溢。张玉良的心霎时被一种隐忧攫住:她去英国治疗的那种可怕的疾病还会不会再次光临他的生活?
家庭的变故让赵玉的内心更加渴望稳定和美的家庭生活,其实这也是她自小的渴望。只是赵淮南的秘密恋情一度让这个家庭裂纹遍地、蛛网横陈,就在她以为这个家将会以分崩离析收场时,王吟瑜找到了维持这个家表面平静的良方——假装烦恼并不存在,假装得久了烦恼就真的不存在了,这同时也王吟瑜她发现的治愈一切不幸的灵丹妙药。说到底,这种所谓的灵丹妙药无非就是麻木不仁,但麻木不仁久了,也就不觉得是麻木不仁了。
现在,虽说王吟瑜回来了,但赵玉颜觉得她与妈妈之间变得陌生了,回来的只是王吟瑜的肉身,而她的心却被落在青云观了。但是,王吟瑜还是很关心她的婚事,虽说王吟瑜对张玉良从心里说还不是那么认可,但经历了她的失踪、赵淮南的下狱之后,她对张玉良与赵玉颜的婚事也不那么反对了,只是张玉良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小孩的事实让她很难释怀罢了。
王吟瑜的生活习惯还是依照青云观的来,晚餐照例是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和一碟咸菜。吃完晚饭,她拉起赵玉颜的手。
“玉颜,你也老大不小了,到腊月就把婚事给办了吧。”
赵玉颜娇嗔道:“妈——,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呀?”
“不是妈这么想把你嫁出去,我看你也年纪不小了,我要是你这样大,你都三、四岁了,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也能接受姑娘家晚些结婚的,但女人终归是要嫁人的。我看,张玉良这人也还不错,除了离过婚这一点我颇介怀外,其他的,也都还好,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也有学历,年龄也相仿,品行嘛,也还算得上是忠厚,而且,为了我们家的事情,也是出了不少力的。我看,你们的婚事就定要腊月吧,我来帮你们操办吧。”
赵玉颜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一切全凭娘作主。”
王吟瑜忽而笑了起来,“你这个死丫头,说了你中意的事情,就一切全凭娘作主,说了你不中意的事情,便一声不吭,看我不来揪你的耳朵!”大家嘻嘻哈哈,好不容易停住了笑,“我问你,上次你爸把你送到英国,说是去治病,你也没有和我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妈,这事情不是和你说过吗?病好了,多说不吉利。”
王吟瑜的脸上蓦地腾起一股阴云,“好,不说了,病好了就行。”她背过脸去,“唉!我也管不了你们那么许多啦!”
自从王一刀出事以来,市人民医院便顶着巨大的压力。那三名被王一刀做成标本的少年家属天天在医院门口打着横幅,上书一行大字——严惩凶手王一刀及其帮凶。王一刀已经畏罪自杀了,自然是严惩不到了,而他又是一个人作案,帮凶也没有,但家属余恨未了,自然把气撒在医院头上,要求医院赔偿损失、赔礼道歉、开除沈家秀。医院方面除了第三项表示可以商量外,其他的两项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了,道理很简单,因为医院如果赔偿了损失、赔礼道歉了,那么,医院就真正成了王一刀的帮凶了。就是第三项,医院方面也很难办,因为实在找不到理由解除劳动合同,所以,只能找沈家秀谈,但沈家秀说:“王一刀是王一刀,沈家秀是沈家秀,王一刀曾经做过的错事也不应当由沈家秀来承担,而且,我现在有两个孩子要养,我需要一份工作,而且我现在工作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我辞职?”医院方面说:“张楚月由张玉良来抚养,所以,你只是抚养一个小孩。”沈家秀反击道:“一个小孩要抚养,不是也要有份正当的工作吗?”
一技不成,再生一技。医院方面要求凡是与沈家秀有工作接触的医生与护士不得与之有任何交流,语言不行,书面交流也不行,哪怕对她抱有同情地看一眼也是不行,否则,就要扣他们的绩效奖。这一招对沈家秀起到了极大的杀伤力,沈家秀一到医院上班,仿佛走进了一百多年前的黑白电影的无声世界,本来,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某个有趣的话题,只要她一出现,哪怕只是远远地出现,四周立马寂寂无声,只听得到她高跟鞋走路的“嗒嗒”声,而且,大家都不敢用眼睛看她,只敢用余光瞄一下,所以,大家往往弄错她到底有没有在现场。有次,大家都以为她已经下班了,就在课室里热烈讨论起她来,她推门进去时,他们居然错愕地惊叫起来,继而,是一片死寂。
也便是从那一刻起,沈家秀决定这份工作无论如何不能再干了。
在做单亲妈妈这段日子沈家秀也想明白了,她其实什么男人也不爱,她爱的只不过是一个幻影,一个可以爱她、疼她、宠她、哄她、供养她可以像其他一些女人一样过着优雅富足生活的幻影。她不爱张玉良,她本就与张玉良是两类人,是两条泾渭分明的河流,合在一起,便会把生活过得浑浊而暗淡,她也不喜欢张玉良骨子里那股酸溜溜的清高劲,至于她为什么会于离婚之后有意与之复合,也很好解释,那便是为孤独所逼、回望往日那一丝丝温情以为那是悔意,其实那什么也不是,只是孤独。她更是不爱钱均夫,那是一个让她一回想起来便追悔曾经认识甚至宽衣解带的男人,她本想他会带她趋近向往的生活,可是他却总是惦记她那一点可怜的钱财。若论起真诚的爱,她爱王一刀已是最多,但现在看来,王一刀给她的爱也谈不上真诚,除了物质上给予她满足之外,王一刀居然瞒了她那么多事情,杀人不说,他竟然还喜欢年青的男孩,直到他死,她都没有弄明白,他是否真正地爱过她。
当然,沈家秀知道,张玉良也不爱她。这从他离婚后的种种表现、甚至是没有离婚前的种种端倪可以看得出来,但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未离婚之前,她以为她是整个生活的核心,是居于主导地位的,张玉良就像粘在蜘蛛网上的一只动弹不得、只能徒劳等死的蜻蜓,就是这只被缚于生活的蛛网上的蜻蜓,她连正眼也不看,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他的痛苦种种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离婚既是她主张,也是他的选择,尽管离婚后她的生活不那么尽如人意,但好歹她是止住在生活的滑翔中不断下降的高度、迎来了一阵强劲的上升气流——这得益于王一刀在物质上慷慨无私的馈赠并由此构筑起她面对生活的不尽如人意时所展现出来的勇气与自信,这也许也是她这么多年以来唯一可以称道的收获。现在,她获得了非凡的自信,她很惬意地浸泡在这样的被自信溢满的浴缸里,不得不说,那种可以俯视生活的感觉真是美妙。要不要男人,也没有什么紧要了。若非得找出一件她生活中的缺憾,那么,从未被爱情真正地光顾过一次,应该也算得上是一件吧。
事到如今,爱情对沈家秀来说,已经不是生活的必需品了。她只是孤独,有的时间她会误以为孤独时渴望被温暖的感觉便是在期盼爱情,但只有在夜深人静时,看着枕边的两个小孩儿酣然入梦时,当她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情感需要的外衣一层层剥去时,却发现只是孤独。
若不是张楚月,她想她与张玉良之间恐怕再无联系了吧。自从她和王一刀有了孩子之后,她想把张楚月的抚养权争取过来的心也黯淡下来,照料这一个小孩已经让她疲于奔命,实在没有精力再来照顾张楚月了。所以,尽管还有些舍不得,但若是张玉良跑过来说要把张楚月接走的话,她也会点头同意的。
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沈家秀都要把自己所拥有的财产在心里打理一遍。两套房产,一套是两室户,一套是复式的豪宅,按照市场价,两套总得有600万了,小房子出租,租金刚好1000元一个月,身上还有几十万的现金,思来想去,财富的源头也就那么多了,财富这一条大河应该像长江一样穿越漫长的人生路、浩浩汤汤、奔流入海,但眼下,她连个工作也没有,这条浩瀚长江居然连个支流也没有,如何才能在奔流入海之前没有干涸?
不行,沈家秀知道这样下去坐吃山空肯定是不行的。她鼓起王一刀尽最大努力让她在物质上无休无止的追求得以满足后滋长的面对生活千苦万难的勇气,决定找一份工作,奋力生活下去。
医院已经和沈家秀解除了劳动合同,当然,是医院单方面解除的,在解除通知书中,医院网罗了一大堆的理由,比如:严重违反医院的规章制度、给医院造成重大损失;涉嫌犯罪,被公安机关羁押,给医院的声誉造成重大影响,等等,绝口没有提解除劳动合同的真正原因。一开始,医院是不愿意给经济补偿的,当然,沈家秀也没有要(估计沈家秀是因为不懂法律才这样的),但自从院长知道她前夫是张玉良后,情势发生了变化,医院在补偿方面态度暧昧起来,既不说要给予补偿,也不说不给补偿。自从沈家秀不来上班之后,院长一直在等着她过来谈补偿的事情,但是,不知道是她坦然接受了被开除这一事实,还是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补偿这回事,一连二、三周,她都静寂无声。院长心想,沈家秀恐怕有更大的阴谋,不行,这事情得解决,不然总是个事儿。
于是,人民医院甚至委托了一个律师团队也应对她可能提起的仲裁和诉讼,当然,律师团队的主要任务不是战略防御,而是媾和。律师们把沈家秀约到医院的会议室,但沈家秀不知道律师们要谈什么,所以,她一言不发,而且,在律师制造的沉默中,时间分秒而过,她心里惦记着给婴儿买的纸尿裤与奶粉,但律师们还是在静默中等待心理博弈的天平向他们倾斜。终于,她站起身,决定从这场莫名其妙的会谈中脱身,她招呼也不打,径直走向门口。“等等,沈小姐。”一位年青律师终于按捺不住,“这样吧,我们长话短叙,医院愿意给你补偿,而且是双倍的补偿,这是补偿协议,你签个字,下个月就支付给你。”她瞟了年青律师一眼,签好字,快步走出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