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岳夏青山

1、卖身秦家

　　江南三月。

　　正是舒服的季节，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小村庄开始忙碌起来，一片繁荣的景象。

　　李碎玉哼着小曲蹦蹦跳跳地往家走，手里还来回掂着做完工得到的几块铜板。刚走到家门口，就看到家里有很多人，院子里放了一些礼品盒子，小的摞着大的，足足占满了半个院子。

　　李碎玉想了一想，既害羞又兴奋地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里，打开衣箱挑了自己唯一的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换上，素净的淡灰色衣服穿在身上，竟显得李碎玉长时间风吹日晒没有护理的粗糙的皮肤都柔和起来。

　　她坐在低矮的床榻上，一会儿又站起来四处走动，眼神也不住地往窗外瞟，瞟到一半又矜持地收回来。

　　直到门外由嘈杂重新变得安静起来，李碎玉终于坐不住了，她出了门，看到母亲正坐在土灶前烧火做饭，灶台上竟然破天荒地摆着两颗鸡蛋。母亲陈氏看到站在身边的女儿，眼睛里都泛起了水光，只一个人抬起胳膊蹭了蹭眼角。父亲也是披着个泛黄的薄汗衫坐在炕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水烟，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李碎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爹，娘，门外......”她顿了一下，似乎是有点儿害羞，但还是接着说道：“是睿哥哥家来提亲的吗？”

　　母亲听到这里，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却马上被父亲呵斥了一句：“在孩子面前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况且这是什么坏事情吗？总得为我们琢玉也考虑一下呀。”

　　李碎玉完全没有搞清楚眼前的状况，以为母亲在为即将出嫁的自己感到不舍，正打算再详细询问一下，父亲李山转向自己开口道：“丫头，这几天的工钱应该发了吧，琢玉这孩子也该做几件夏衫了。”

　　李碎玉刚想说自己也想做一件新一点儿的衣服了，看着烟雾缭绕后面父亲浑浊的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里，拿出藏在床底下的小木盒，盒子里只躺着一块儿小小的碎银子，一串铜钱，还有一根简单的木头簪子，她把簪子拿出来往自己的头上比划了比划，又珍而重之地将它放了回去。拿着碎银子和铜钱又回到了正房。

　　李山接到银子的时候，脸笑得皱纹都挤到了一起，看起来更老了。随后就把钱用布包了起来，揣到了里衣的口袋里。
　　还没等李碎玉开口，李山就开口道：“阿玉，家里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你弟弟念书和将来娶媳妇都需要钱，你......”他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怎么说。

　　李碎玉看看欲言又止的父亲，再看看满脸愁容的母亲，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声地，迫不及待地说：“爹，我可以出去做工，多做几份也可以，胖婶还说可以介绍我去大户人家做工，我可以......”

　　“今后你就去城里秦家吧，你的身契已经送过去了。”李碎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仍在不停地抽着水烟的父亲，脑子里忍不住想：肯定是自己听错了，自己日日出去做工挣钱，父亲怎么可能舍得把自己卖掉呢，一定是听错了。可转身看到不敢看自己的母亲又回到现实中来了。

　　她没有听错，自己就是被父母卖掉了。

　　院子里的东西不是李睿家的聘礼，而是秦家的买身钱，因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赚不到那么多钱，所以被卖掉了。

　　从此成为一个没有自由的，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甚至生死都不由自己的----奴才。

　　对了，父亲提到了琢玉。

　　对啊，同样是从母亲肚子里钻出来的同胞，就是因为他是男的，所以从小好吃好喝紧着他，他可以出去吃喝玩乐，而自己只能在家里做着没有穷尽的家务，农忙的时候从天刚亮就泡在农田里，农闲的时候，还要出去做工挣钱家用。就连好不容易出现在灶台上的鸡蛋也只有两颗，父亲的和弟弟的。

　　还有......

　　同样是玉，怎么自己就是碎玉，而他就是琢玉呢？

　　越是想，李碎玉越是觉得自己的父母对自己不公，胸中积郁的那口气。她甚至想着是不是应该拿那把烟锅砸一下父亲，这样他会不会清醒一点儿，她的脚甚至都往前挪了一步了。

　　“姐姐，姐姐，我回来了，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芝麻烧饼。”

　　李碎玉转过头就看到自己已满十二岁的弟弟，两个髻竖在头上，显得那么稚嫩，他还给自己带了吃的。再回头看到早已经满脸笑意准备迎接弟弟的父母，又想到刚才自己脑子里可怕的想法，李碎玉冷汗刷的一下就从毛孔里钻了出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她终于还是受不住地跑了出来，琢玉应该是叫了自己一声，但她没有理，只顾着向前跑，仿佛这样就可以离她即将被别人掌控的一生越来越远。

　　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村子的南面走去，那里有她爱恋的人，实在不行就让李睿带着自己私奔好了。她想到这里，跑的微红的脸蛋都浮现出解脱的笑意，脚步也越来越快，很快就到了李睿家门前。

　　穿过低矮的篱笆墙，她看到自己爱恋的男子正坐在院子里和自己的母亲吃饭。李婶一边吃一边往儿子的碗里夹着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菜。

　　李碎玉身体里刚刚热起来的血一下子就凉了下来，是啊，她怎么能这么自私呢？李叔死的早，李睿可以说是他母亲一手带大的，虽然家里不富裕，但从小到大也没怎么让他吃过苦。她怎么忍心让他陪着自己漂泊无依，吃苦受累呢，怎么忍心让他抛下自己年迈的母亲陪自己浪迹天涯，死生无定呢？

　　李碎玉也不知道自己在外面流浪了多久，只似乎都听到远处的鸡鸣才拖着已经没有什么知觉的身躯回到家门口。

　　门口石头上似乎蜷缩着一个什么东西，李碎玉刚想上前去看，黑影猛地抬起头，盯了她一眼，就一头扎到她怀里。

　　“李碎玉，大晚上的你去哪里了？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呀，我是男子汉可以保护你的。你不要一生气就往外跑，天这么黑，万一你......”李琢玉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抬头看看李碎玉，看她只是有点儿疲惫，放下心来，连哭声都小了。

　　李碎玉摸了摸弟弟的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拉着他进了院门，就放开他的手，摆摆手让他回去睡觉。

　　进了自己的小屋刚要关门，李琢玉冲了过来，把手里的一纸包东西放在她手里就转身跑远了。

　　李碎玉太累了，躺下就想睡觉，想起了李琢玉递给她的东西，就点了支蜡烛把纸包打开了。

　　是一个芝麻烧饼和一颗圆滚滚的鸡蛋。

　　这一夜，李碎玉吃着噎人的鸡蛋流着无声的眼泪，就这么抱着膝盖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