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中行》扶摇之也

15、夜下驰令

　　四人四骑赶在城门落锁前出了肃州城。

　　此前沈令已遣了属下先行前往附近的堡寨中，将验收贡马等事宜提前打点清楚。
　　因而此刻四人一道，向着堡中徐徐行进之时，也并不着急。

　　马蹄声哒哒，奔驰在这草叶粼粼、金光漫漫的原野上。
　　傍晚之时长风渐起，自夕阳欲下前的地平线处吹拂而来，为面颊添上一层隐约的暖意。

　　钟金眯着双眼远眺了一阵，才执缰慢了下来，转而与张擢、祁昆玉并辔同行。
　　她一手托腮，忽然露出个狡黠的笑来，向着张擢道：“听闻大使乃是京城国子监出身，当是饱读诗书之人，不知此情此景，是否正合吟诗一首啊？”

　　祁昆玉微感诧异，有些意外地瞧了她一眼。
　　张擢闻言，却是若有所思，将缰绳在手上多绕了两圈，随口应道：“钟金小姐所言甚是。”

　　他垂眼思索片刻，不由了然。
　　从前于国子监中习得骑射之时，他虽一贯勤谨，但受京中马监场地所限，骑术也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先前往西宁来的一路上又一直忙于赶路，直到今日方知，这纵马塞上，任由天地风光自身侧奔驰而过是何等畅怀。

　　张擢莞尔片刻，不疾不徐道：“要论及边塞诗，自汉魏六朝起，可是数不胜数，其中尤以盛唐为最。而在此时此地，若说最为相宜么——”

　　钟金露出一副翘首以盼的姿态，好奇道：“是什么？”
　　张擢先转过头去，同祁昆玉对视了一眼，方才微笑道：“想来当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罢。”

　　祁昆玉猛然收紧手中缰绳，“扑哧”笑出了声。

　　钟金毫无准备，被唬地愣了一下，茫茫然地沉默半晌，才疑惑道：“……不对吧，张大人，你是不是故意在哄我？这一首诗，即便是本小姐，亦是耳熟能详！”
　　她扬起下巴，似是不满：“早就听闻张大人乃是出身国子监的学子，京城富丽之地，又是集天下之英才，这般耳濡目染之下，想来相较于寻常流官，自然资质不凡。却不料大人只作这等敷衍之词，实在教人失望。”

　　张擢无奈道：“钟金小姐莫不是先前在肃州卫与众人比试数场还未尽兴，今日一定还要考校了在下学中的功课才成？”

　　钟金眉头一皱：“若我同你比试弓马，即便赢了也属胜之不武吧？况且我又不是要你现作什么‘七步诗’之类的，哪里就难倒谁了！张大人何妨就念首诗来全了我这番好奇心，否则我等实在不知京中诸人，是如何看待这九边偏远之所、去国荒圮之地，未免心下不安呐。”

　　张擢凝神听完，面上神情更和缓了些。
　　“原是为这般缘故，”他微微摇头，轻笑道，“想来姑娘亦是知晓，即便同样四季风物，落入不同人眼中，亦是各有萦怀。至于我的想法——”
　　“先前经黄河过高山，倏尔又是大漠草原，我亦心有所悟。不过还差了最后一句，待我想到，再告诉你如何？”

　　良久钟金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了，宋大人、沈大人，还有你张大人，你们流官这云里雾里的说话方式可真是一脉相传呢。也罢，我就不多问了。毕竟这里脍炙人口的可都是边塞诗，大人明白就好。”

　　眼见前边的沈令已经一骑绝尘、遥遥在前，钟金抽出腰间软鞭，扬声道：“再这样慢悠悠地什么时候才能到驻地？张大人，你且坐稳了！”

　　张擢一怔，还没来的及答话，便听得空中一声脆响，坐下骏马陡然昂首嘶鸣，扬蹄向前奔去。

　　抬手直截了当地送了张擢一程，钟金转过头，不爽地哼了一声。

　　祁昆玉神色悠然地旁观了一会儿，这才笑道：“钟金小姐在肃州城同这么多人都比试过了，怎地偏偏把我忘了？”

　　钟金轻抚马鬃，故作讶异。
　　“玉儿小姐，我自然是知道你的，传闻中的昆山之玉、草原明珠。我不过是好奇明廷的人罢了，哪里需要特地来探你的底细？”

　　祁昆玉却十分坚持，“我生在大明，长在大明，本就是大明的人，为何不需要？”
　　语毕话锋一转，笑吟吟道，“莫非钟金小姐这般自信，认为自己必定会赢？”

　　钟金哼笑道：“不必拿话激我，我可没这么想。不过你既说要比试，那就以驻地门口十步插旗处为界，如何？”
　　祁昆玉莞尔：“一言为定！”

　　两个明艳的姑娘风似的疾奔而去，张擢看着她们的背影，微微失笑。

　　沈令想起他们方才的对话，慢悠悠道，“这里有风沙漫漫、万仞孤山，却也容纳得下一切远道而来的人。依我看，钟金小姐的确也不必忧虑。”

　　张擢：“也？”
　　沈令终于笑了：“对，还有你，小张大人。”

　　*

　　沙州、赤斤两卫连人带车马来了不少，于是浩浩荡荡地被安顿在距肃州城不远的一处堡寨内。

　　驻扎几日以来，双方交情甚笃。再加上张擢一行人抵达时正值入夜，甫一进门，更是欢歌笑语、人沸马嘶不断。

　　旷野之上是群山，群山之上是天河。
　　良夜如流，星汉亦如是。

　　祁昆玉牵着刚喂好的马，在门口拒马前随意地散步。

　　天山南北，地势距天极近。
　　星霄明灭浮动，看久了竟有些目眩神迷。
　　余光中闯进一缕火光，祁昆玉阖了阖眼，这才转过头道：“是你啊，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张擢举着火把，微微偏头注视着她：“我言及有公务在身，不便多饮，他们就放我出来了。”
　　一阵安宁的沉默中，他又缓缓开口：“你呢，怎么一个人在门口？”

　　“待会儿再去也不迟，”祁昆玉将缰绳在腕上绕了两圈，含笑道，“这家伙娇气得很，不是我喂的草料就不吃，不然明天还有的闹脾气呢。”

　　火把又举高了些，映得张擢瞳眸中一片暖意融融。他温声道：“神驹聪慧，颇通人性。方才钟金还举着酒杯四处嚷嚷，说下次要换匹马再同你比试。”

　　祁昆玉顺着他的话音站近了些，愈发显得眼中波光流转，一片旖丽。
　　“那可没那么容易，单论马匹，我的鸣月可是稀世难得，即便同是青海骢，也难较一二。”

　　张擢仍然静静地凝视着祁昆玉：“她叫鸣月？”

　　“是，”祁昆玉抿着唇，心底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如果你想知道……等一下，出什么事了？”

　　身后忽然一阵喧哗骚动，人群都被吸引了注意。沈令越众而出，在门口站定：“确定吗？”
　　卫兵神情凝重：“大人，我等已确认过，确是有人放了信号！”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边境烽火夜半传讯，这代表了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沈令眉头深蹙，一挥手道：“全都把火把点上，检查武器！”

　　随着话音落下，远处一道移动着的队伍也渐渐现出形影。
　　大约是束燎以行，那排火光疾驰变换，从星星点点到影影绰绰。再近时，马蹄声便如鼓点般清晰可闻。

　　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一声响箭直上云霄。
　　那队人飞驰而来，愈来愈多的灯火也将为首之人的面庞映得雪亮。

　　来人竟是刘峋！

　　他高高举起手中印信，眼中的悲愤几乎要喷涌而出：“十万火急！！！即刻传信——”
　　“威虏城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