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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苦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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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李若琳过的最艰难的一个年。
从那天起,她没在白日里见过谢渺。
明明屋子不大,两个人却总能心照不宣地避开彼此,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见过面,颇有几分咫尺天涯的味道。
其实这并非她的本意。
她从来乐观,从不回避。可这一次却不同,也许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前些日子里已经被消耗殆尽,面对谢渺的有心回避,她头一次产生了无言以对的感觉。
白日里的大多数时候,她都一个人坐在院内发呆。
许是今年时局不好,皇帝久病,外头的百姓自然也不敢张灯结彩大摇大摆地过年,是以她鲜少能听见外头的叫卖声。
李若琳头一次觉出时间的残酷。
她生性喜欢热闹,世界却安静到让她惶恐,仿佛所有人都在顺着似水流年往前走,唯独她一个人被远远的落下了。
唯一的安慰是时不时会踩着梯子出现在墙头小声叫她的方如惜。
李若琳许久不见她,再看见她时她又瘦了好些,仿佛风一吹就能将人吹倒的样子看得李若琳直皱眉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方如惜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捂住被风吹痛的脸:“我前些日子生了场病……”
她生病是常事,不生病的时候才罕见,是以她自己也并未觉得是什么大事,李若琳却忽然愧疚起来:“是不是因为那天吓着你了?”
其实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方如惜见血就晕,那天回去后确实是做了几宿噩梦,也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吹了风,很快便发起高热,一直到前日才见好。
但她自己却觉得这场病不是吓出来的,比起那场惊吓,还是她同方知微那场谈话更耗人心神。
她头一次听方知微坦陈心迹,却没想到会是在这么境况下。
当天夜里,她悄悄蒙着被子哭了半宿,在哭泣中体会出了一种造化弄人的无奈,此刻看见李若琳脚上还未摘下的锁链,更觉心酸。
她无法将其中原因同李若琳说清,只好强颜欢笑道:“没有,只是我身子弱,其实我不害怕的。”
“身子弱就快回屋子里,别站在这里吹风啊。”李若琳看着她都觉得忧心。
方如惜却不肯回,她吸了吸鼻子,很可怜地小声同她道:“哥哥不在,我不想自己待着。姐姐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其实李若琳这些日子也实在无聊,难得有人肯同她说说话她高兴还来不及,可见方如惜站在梯子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又觉得还是不必,“你们家没个丫头妈妈之类的?你叫她们陪你玩就是。”
她脱口而出后再发觉这话没动脑子。
回想起那天她意外掉进方家时候的样子,她好像还真没见过什么侍候的人。
“没有丫头和妈妈,只有个厨娘过来做饭,我生病的时候她也负责照看我几日,不过……”
不过她病得太频繁,厨娘见怪不怪,自然也谈不上多用心,往往是煎了药就走,连问都懒得多问上一句。
好在方如惜对她也没什么要求,拿人薪俸做到此处已经算是尽职尽责,再多余的是情分,并非人家的本分。
她不好意思同李若琳说这些,生怕李若琳同情她,只好同她解释了另外一个理由:“哥哥不喜欢人伺候,我长大后他就将人都遣散了。”
听闻此言,李若琳讶异地看了一眼方如惜。见方如惜一脸懵懂,似乎对她哥哥这么做的原因一知半解,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你哥哥也算用心良苦了。”
她在大宅院里生活了这么多年,虽然不能确切地知晓方如惜同方知微是什么关系,但她靠猜也能猜出个大概。
方家这一代族谱上只有方子骞原配夫人王氏所出的二子一女,眼前这位明显不会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那就只能是和方知微一样的存在。
方子骞当年的风流韵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外加上纯妃娘娘的缘故,方知微在面子上虽然算不得名正言顺,京里人却大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方如惜却不一样。
她对世家大族的谱系不说倒背如流却也算得上是聊熟于心,对这些风流轶事也多有了解,却从未听说过方家还有个二小姐。
但见方如惜的吃穿用度和方知微对她上心的样子,说他二人没有血缘关系也绝无可能。
如此看来,方如惜多半是方知微同母异父的妹妹。
她身份敏感,若有人伺候难免好奇,无论是私下非议还是传到外边,对方如惜都不好,且大多数身弱多病者心性也都敏感哀愁,这些流言蜚语万一落在她的耳朵里,难免要招她伤心。
更何况方如惜体弱多病却又貌美,方知微白日里不常在家,她一个人守着家财及其容易引来刁仆生出歹心,万一将她欺负了去更是难事一桩,倒不如没有的好。
虽然不那么方便,但很省事。
李若琳从前当大小姐的时候其实是很骄纵的,她自己追求事事完美,对底下人的要求也及其高。现在想来,其实都是不必要的。
世间事完成已经不易,何况完美。
她经历了这一遭,也才明白方知微此举已经是他能力范围之内最好。不是他不想让方如惜过的更好,是他无法面面俱到。
将心比心,李若琳是很佩服他的。
她家中除了她爹只她娘一个以外,其他叔伯都是有妾室的,她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也自然是有庶出的。李家规矩严,无人敢苛待他们,可日常相处起来总也还是有隔阂的。
像方知微这般肯替方如惜考虑的,实在少见。
方知微此人无情又多情,如此看来,他不肯出手救她,多半还是因为自己不是自己人的缘故。
不过现在想来,她和方知微本来就只有几面之缘,她要求方知微做的早就超出了她二人的情分,是她在强人所难。
李若琳突然间就又想通了。
她不再为了方知微拒绝她失落,甚至还很好心地帮他在方如惜这头圆了过去:“可能是你哥哥觉得你长大了,有些事情自己做好倒过假手于人。如此看来,你哥哥很信任你嘛。”
有些事情她不能替人说破,纵使她揣测到了方知微的心思,也不能贸然开口。
她已经口无遮拦过一次,方知微当初掐住她的脖子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懂得见好就收,也懂得吃一堑长一智。
有些苦心,得当事人自己慢慢悟。
她正要再多说几句加强说服力,没想到方如惜十分好哄,十分开心地相信了这个理由:“真的吗?”
难得听到有人说方知微信任她,还是方知微的心上人,方如惜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理由,半点不再细想。
不过一想到没人陪她说话也没人陪着她玩笑,方才那点喜悦又被冲淡了。她垂下眼眸,很小声地抱怨道:“可我还是好无聊啊。”
她性情懵懂单纯,就连抱怨的时候看着都很乖巧,李若琳回想了一下自己同她差不多大的时候,忍不住自惭形秽。
她到了一十五岁,还同讲学的师傅顶嘴将人气的吹胡子瞪眼,还时不时扮做她哥哥的小厮同他一道溜出去玩,折腾得所有人都陷在小姐丢了的恐慌里,弄得整个李家都鸡飞狗跳。
板子都是她哥哥挨的,她只要撒撒娇,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她祖父都会给她摘下来。
对比起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方如惜,她看起来格外的不像话。
想到此处,李若琳感慨无比。
她好歹也算长方如惜两岁,此刻听方如惜这么说,她也该安慰她几句。可大约是方才回忆起过去,李若琳那点微弱的理智很快就被那种肆无忌惮的快乐冲淡了,原本已经准备好的词从嘴里说出来就成了一种附和:“我也觉得好无聊啊。”
“我其实很会玩的。”除了那些赏花下棋吟诗作画,她还扮成男子同他哥哥一起出门吃喝玩乐。有那么一回,她怂恿李若珩带她去见见世面,两个人都站在赌坊的门口了,又被人逮了回来。
现在想起来,她都觉得有点遗憾。
前不久七月初七,她出门去普济寺上香。没想到普济寺突发大火惊了车马,她还大着胆子当街降马救人。回来之后,李若珩还教了她骑马。
她看方如惜一举一动,也知道方知微是将她当作闺阁淑女教养的,实在是不好同她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她话都说出去了,方如惜还眼巴巴地期待着,她又不能闭嘴,只能硬着头皮道:“过去在家里我也时常荡荡秋千弹弹琴的。”
没想到方如惜实在是好哄,李若琳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却让方如惜眼前一亮:“姐姐你会弹琴?”
“李若琳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满脸疑惑:“我不像?”
可她随即就心虚起来,她这两次见方如惜,不是在翻人家墙头就是在拿刀砍人,人家觉得不像也是正常的。
“会一些。”李若琳艰难无比:“略通音律罢了,不值一提。”
“哇,好厉害。”方如惜十分捧场,语气真挚到李若琳都发愣。
她一时拿不住方如惜是真心的还是刻意的,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见方如惜的目光又黯淡了下去:“哥哥也会,但是他不肯教我。”
“要是我也会就好了。”她语气里满满都是沮丧,羡慕无比地看着李若琳:“可哥哥说弹琴消耗心神,不适合我,我要是能少生点病该有多好?”
方知微这话倒是不假,但根据李若琳的了解,大凡能称得上耗费心神的,必得要专心致志苦心钻研。可大多数人不过都是弹琴自娱陶冶心情,并不是奔着要成一代名家去的。
难道方如惜已经柔弱到这种程度,连日常的练习都困难?
总不会是方知微偷懒不想教,所以寻了个借口打发孩子吧?
对于李若琳自己来说,跑马射箭打牌看话本都要比弹琴有趣的多,但她平生最讨厌家长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剥夺孩子的快乐,更何况方如惜实在沮丧时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心疼,她嘴一快就脱口而出:“我教你!”
她说完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见方如惜的眼神渐渐激动起来,忙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教你。”
她知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只能大大咧咧地给方如惜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脚链:“现在可能没有这个条件,总不能让你站在梯子上学吧……”
方如惜很体谅地点点头,眼中已经泪光闪烁:“谢谢你,姐姐你真好。”
不至于这么感动吧?
李若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见大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声音不大,但她这些天安静习惯了,所以对声音格外敏感。
她仔细判断了一下,好像是开锁的声音。
谢渺回来了?
她大惊失色地示意方如惜快走,脚步匆匆地回到自己那间屋子,用力叩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