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轮回 ...
-
月圆，一只白色狐狸跑过一条公路时。
由远及近的车灯倏忽之间笼罩住狐狸全身。
一刹那间，锥刺火燎的疼痛，白狐呼吸一阵急促，轻飘飘地，腾云驾雾脚下虚空，犹如置身万丈云端无所凭依借力，然后重重地砸落在坚硬的磐石上，便就此人事不知了。
白狐名叫雪珂，拥有通灵妖力，一场车祸的撞击力度对于狐妖雪珂来说是完全可以轻松化解掉的，可是偏偏当晚就是月圆之夜。
每次月圆时，都是狐妖雪珂身体最孱弱的时候。
树妖夜月姬也总爱乘机来袭，一旦被夜月姬找到踪迹，狭路相逢的时候，对于雪珂来说那就糟糕至极。
几百年修炼出来的通灵法力全部无法使出来，只能千方百计躲避夜月姬的搜山检海的围剿追捕。
月圆时，任何的细微伤害对于毫无招架之力的雪珂来说都是极为致命的。
当晚早些时候，月色里伴随着一阵惊悚摇曳的狂风，夜月姬如期而至。
阿鸾，一只与妖狐一起共生共存了几百年的蜥蜴精。
阿鸾将法力全无的雪珂隐藏在黑森林外的山下，一座断壁颓垣的荒山古寺的浮屠塔中，塔身四周粘贴上了能隐藏气味的符咒。
阿鸾藏好雪珂，拿上雪珂随身佩戴的一方手帕，去到黑森林里，挂在了苍梧之下，夜月姬也一路逶迤地追去手帕的所在。
苍梧本来是碧绿的梧桐，不知已经生长了几千百年了。
夜月姬本是碧梧桐下的一块顽石，碧色梧桐不舍昼夜灌输顽石以养分，碧梧桐渐渐衰老凋零成了苍灰色的枯桐。
吸收了苍梧全部精魂的顽石，又经过漫长的风雨雷电的打熬渡劫，某一个天雷勾动地火的刹那，顽石碎成一大一小的两块。
其中一块小碎石被一只蜥蜴叼走，另一块人形顽石又过了若干年后，终于在某个月夜里，幻化成了一个叫夜月姬的少女。
夜月姬苏醒的时候浑身冰凉，犹如埋在了冰窖里恍然沉睡了几万年。
她摸着自己心的位置空空如也，原来另一块小碎石名叫锁魂玉，是顽石之心。
上百年的抢夺锁魂玉的过程中，夜月姬便与狐妖雪珂结下了化解不开的梁子。
当阿鸾引开来者不善的夜月姬后，晶莹剔透的锁魂玉里出现了雪珂，她满身血迹，处于生命垂危之中。
阿鸾忙不迭奔到雪珂身边将她轻轻抱起。
雪珂在阿鸾的臂弯里悠悠醒转，看到阿鸾无限缱绻担忧的柔情目光，叹息一声，渐渐感到力不能支，颓丧的眼神流露出几许哀感顽艳的冰凉色泽。
雪珂嘴角几缕血丝，眉梢挑动两下，泪滴缓缓滚落了下来。
“我没听你话，跑出了浮屠塔的封印下了山。”
“为什么？”
“因为我很想再见他一面，我…”
雪珂颤颤巍巍的话语蕴藉着无限怅惘的哀伤。
“你真的是个最愚蠢的大笨蛋！”
“谁叫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从此对他恋恋不舍牵肠挂肚。”雪珂一字一语饱含伤情，眼中滴下一滴滴夹杂着血渍的红泪，哽咽地说，“我快死了，从此以后便化为乌有，成了一缕烟随风消逝。”
“雪珂，你不会化为乌有的。我会将你最后一丝气息收拢在锁魂玉之中，提炼出一缕精魂，然后会念动修炼精魂的口诀，你将从此经历三生的轮回后获得永恒不灭的真身。”
“三生轮回？”
“是的，三生轮回。”
雪珂看到阿鸾泪眼朦胧的瞳孔里那份真诚怜惜的神色，她知道阿鸾是不会骗她的，不由心中升腾起一缕浅浅的稍纵即逝的愉悦与满足。
雪珂知道的，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豺狼虎豹死后，魂魄会到达畜生道后轮回进入下一世里。
而人死后，上一世里的善恶种种结下的因果循环，会使魂魄分别到达天道、修罗道、地狱道与饿鬼道中。
一个人做善事，魂魄会入天道里轮回进入下一世，一个人作恶事，魂魄会入修罗道和地狱道中挨一些苦楚后轮回入下一世。
一个人前世里如果灵魂与魔鬼做了肮脏的交易，生前恶贯满盈无恶不作，那死后灵魂便要堕入饿鬼道中受尽烈火油锅的煎熬后再轮回入下一世里。
雪珂是一只狐妖，狐妖死后，魂魄自然不能堕入轮回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妖本质上是没有魂魄的，狐妖死后化为乌有，像风的吹散火的熄灭，仿佛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丝毫她的踪迹。
“妖死后不会变成飞灰，能三生轮回，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很开心。”
雪珂落寞苍凉地凝望着夜空上的冷冷月色，嘴角牵动喃喃自语，脸颊缓缓倾斜向一边，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吐出鼻端，渐渐杳然无踪。
阿鸾止住泪声，忙摘下脖子上的锁魂玉戴在了雪珂的脖子上，用锁魂玉的灵力锁住狐妖雪珂身体内悠悠扬扬飘散出来的气息，默念口诀，生成了一缕魂魄。
锁魂玉中飘逸出来的雪珂魂魄生成后，徘徊在狐狸尸身半空中三四匝，缓缓又钻进了狐狸的身体中，雪珂渐渐在大脑皮层里产生了恍若梦境的微弱意识，感觉周身好像被抽掉了筋骨。
雪珂身体轻飘飘得似乎要飞起来，一颗孤独思念的心蠢蠢欲动，仿佛也能腾云驾雾飞去了远方，飞过湖泊山丘，飞到韩成的窗前，耳畔又能再次听到柔情似水的韩成低头心无旁骛地弹奏着钢琴，每一个音符都直击雪珂的心灵。
“三生轮回里，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保护你的。”
梦中雪珂听到低微的呼唤，是阿鸾的声音，语调轻盈回荡。
阿鸾在修炼成人身以前是一只陪在狐妖雪珂身边数百年的蜥蜴，偶然机缘巧合之下从夜月姬那里窃到一块锁魂玉，日夜佩戴不离左右，锁魂玉净化提纯四肢百骸中的灵力，阿鸾于是早于雪珂几十年修炼完满，肉身不老不灭，静世芳华容颜永驻。
一天后的月夜里，海棠盛开窥见了少女身上的光。
皎洁的月光下，雪珂在海棠花树下再度幽幽睁开双眸，微微抬起手臂，只感觉到心脏跳动格外剧烈，闭上眼很久才勉强调匀呼吸。
雪珂一手托腮挑动眉梢用力回想，恍惚隔世的记忆，像幻灯似的在她脑海里飞速切换。
“雪珂，你不能再留恋了，差不多该和这副皮囊做最后的道别了。”
阿鸾看到雪珂灵魂所寄居的白狐的皮囊才一天的时间已经极度衰老了，肉身上每一处细胞都在不断地死亡，只有赶快打开锁魂玉封印的轮回之门进入下一世里，才能不至于灵魂也随着肉身皮囊一同苍老死亡。
“阿鸾，我知道了，就让我再和自己这副皮囊多呆一会吧，毕竟轮回转世后，灵魂有生之年再难进入这副旧皮囊了。”
“再不舍，当道别来临的时候，还是要不得不分离的。”
雪珂抬起哀伤的眸子看向海棠树上的一只蜥蜴，蜥蜴捕食了一只蚊子，腾挪之间幻化成了亭亭玉立白衣胜雪的浊世佳公子，脸如白玉鼻梁英挺，眼眸婉转犹似一汪秋水，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轻轻挽了一个髻，发梢垂腰。
雪珂虽然知道蜥蜴才是阿鸾的本体，人身只是他映照在自己瞳孔里的虚无幻像，但是依然被他的细腻温柔处处为他人着想的美好心灵所深深抚慰。
毕竟阿鸾本可以呈现给雪珂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蜥蜴的肉身，因为那才是他最真实的存在。
但阿鸾终究没有在雪珂面前随心所欲邋遢潦草，还是耗费法力变成雪珂早已熟悉的璀璨优雅的白衣公子。
阿鸾总想让雪珂想起他的时候，永远记住他一袭白衣胜雪翩翩绝尘的模样。
“阿鸾，可我还是有点怕。”
雪珂又抿了几口酒，她抱膝想象着以后漫长的人生里不知有多少次寻寻觅觅的邂逅多少次兜兜转转的分离，难免不让她几分憧憬之中夹杂几分迷茫恐惧。
风吹过，衣袂飘飘，酒意让雪珂有几分熏熏然的醉意。
埋于海棠花树下十几年的果酒，入口凌冽，花香芬芳馥郁，落花与果实酿的酒自然和她曾经喝过几次人间贩卖的酒的味道不啻云泥之别。
狐狸酿造的果酒，自然非凡酒所能媲美。人间酿造的凡酒里的苦涩味道，只闻上一闻，就已经苦涩满鼻，喝上一口，满口都是辛酸。
果酒不同，淡淡甜味的果酒，入口即化浓稠馥郁。
“怕什么？”
“不知道，只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不安心。”
“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你居然也会有怕的时候，我是错看你了。”
阿鸾一个翻身又坐到了树杈上，双脚荡来荡去，手中一朵花放在鼻尖，闭上眼深嗅着，邪魅一笑。
“雪珂，你真的是多少让我失望了，就差一点，你就可以修炼圆满得到永生不灭的真身。唉！你真的是太过有恃无恐了，跟你反复说过不要再去找他了，你就是不听。”
阿鸾话说到一半，看到雪珂沮丧落寞的脸颊低低垂了下来，眉梢抖动，修长的睫毛扑漱漱，浸润着欲滴未滴的珠泪。
阿鸾只感觉自己心里揉碎了一片温柔，也不忍心苛责了。
“如果不可以喜欢一个人，活几万年也没什么趣味。”
雪珂抱膝发呆，想着她的心事。
阿鸾掷下几片花瓣，落在了她发梢肩头，她也丝毫无动于衷。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偏偏就要喜欢那个弹钢琴的家伙。”
“他不是家伙，他叫韩成，他弹钢琴的时候，指尖流淌出来的乐章犹如天籁之音。”
雪珂沉吟片刻，她不知该如何跟阿鸾解释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种百爪挠心患得患失的感觉。
任何情感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即使雪珂用最精炼雅致的句子描绘爱上一个人时的美丽心情，阿鸾听了，也恐怕很难感同身受。
韩成，一个手指修长眉宇清雅孤绝的人，他钢琴弹奏得悦耳动听犹如天籁，常常使躲在窗外认真侧耳聆听的雪珂忘记了自己不知何时早被滂沱大雨淋湿一身。
雪珂每次想起韩成，同时心中不觉也会油然而生起一种莫名的孤独思念。
雪珂双手紧紧握着胸前的锁魂玉，她突然很想要见到韩成。
雪珂第一次见到韩成时，那时她是一只腿上血流不止的白色狐狸，他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伤口，花朵的芬芳飘荡在雾月之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庄园每一片森林中。
狐狸的瞳孔里，融融泄泄的春日，黄昏的夕阳染红了男子的面颊。
“阿鸾，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当然能见到，但是他恐怕不会记得你了。”
“能见到就已经很好了。”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到他。”
古老的庄园，高大雄伟的围墙铁栏杆上点缀着昏暗橘红的路灯，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身旁的蔷薇花丛里，蹲了一只白色狐狸，歪着头凝视着开车远去的男人。
“阿鸾，我看到他了，不知他要去哪里？”
狐狸随着汽车开走的方向跑了几步，看着汽车尾灯的光终于彻底消失，回头看向阿鸾的绿幽幽的眸子里似乎带有疑问。
“他去雾月之城繁华街市最热闹商业区的一所酒吧。”
“酒吧？”
“对，酒吧。”阿鸾抱着手臂，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们也得马上跟着车，去到那一家酒吧。”
“为什么？”
“因为轮回转世后，你灵魂托生的那副躯壳，正在那所酒吧里喝着酒，她和你一样，此时此刻正沉浸在她的悲伤天地里。”
酒吧舒缓的音乐旋律里，雪珂顺着阿鸾手指指引的方向看到两个女子坐在吧台边聊天。
吧台上的鸟笼子里有一只鹦鹉站在铁支架上，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地模仿着店主人的腔调说着一些招徕顾客的讨喜话。
“欢迎光临。”
“谢谢惠顾。”
颠来倒去的两句话已经被鹦鹉反反复复念叨了十几遍了。
“阿鸾，我就要托生那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人吗？”
阿鸾和雪珂就附在天花板的吊灯之上，巴洛克式的玻璃吊灯灯罩上描绘着诡异的画，依稀是欧洲黑暗中世纪古堡、蝙蝠、大蛇与穿着斗篷的公主王子。
欧洲的中世纪总是给人一种萧杀诡异的印象。
一触而发不加掩饰的诡计阴谋，蠢蠢欲动的欲望炙热燃烧，当然也会有姽婳艳丽的美好爱情。
五颜六色的灯柱在酒吧里摇曳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光泽。
光的姿态是一袭美丽的动人心魄的妖娆。
雪珂心情婉转悸动，短暂痴迷于斑驳陆离的光影精灵之中如痴如醉，随着光柱的摇曳沉沦遐想。
雪珂想到，如果有一双光的翅膀，她就仿佛能够飞跃俗世的蜚短流长生离死别。
雪珂当此际，尚且还是一缕轻飘飘尚未注入凡人宿主身体的魂魄，本就没有重量，飘摇犹如风中的羽翼。
阿鸾此时已经化身成了他本来的模样，一只纹路美丽的蜥蜴。
“雪珂，你看，那个脸颊枕在臂上，表情困顿哀伤的女生，她和你一样也叫雪珂。”
“雪珂……”雪珂盈盈低语，咀嚼着两个字中蕴涵的情意。
“是啊，她叫雪珂。只不过俗世里人们都会有姓，所以她叫赵雪珂，她男友刚跟她分手，所以此时她很难过。”
一个人的悲伤或者喜悦，总能从其眉眼之间流露出来的各种表情清晰分辨。
外在浅表的身子是一具单薄脆弱的容器，灵魂注入容器之中，容器在岁月年深日久的打熬中，表层逐渐伤痕累累纹路纵横，灵魂经历太多的兴衰际遇逐渐浸泡上风霜，掺杂着种种冷暖无常俗世欲望杂念的魂魄，漫溢出外在身子的容器，呈现出斑斓生命的百态千姿。
雪珂对于红尘俗世里人们情绪的支离破碎百转千回似乎能够感同身受，毕竟她是一只经过几世修炼，已然具有了灵性的妖狐。
“原来轮回转世后将要寄生的躯壳是一副美人胚子。”
雪珂看着凡人赵雪珂惊心动魄精致无瑕的面容不免浮想联翩，她如果是一个男子，她决计会爱上面前这个女孩，白皙的鹅蛋脸颊，扎着一个高挑的马尾，同时也拥有一颗和她相近的敏感伤情的灵魂。
“悦悦，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撕裂的痛感直勾勾地戳痛着我的心，我可能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了。”
突然，喝酒的凡人赵雪珂抬起眼眸，眼神空洞地与身边叫做范钰悦的女生说着话。
赵雪珂与范钰悦，两人从刚会蹒跚学步时期就朝夕相处，后来读书了，更是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闺中密友，她们读书读的是雾月之城最好的寄宿制贵族学院。
赵雪珂是雾月之城里炙手可热的三家大型财阀之一的赵家千金小姐，她上面还有一个嫡亲姐姐，因为常年寄养在外婆家，身上有一种冷僻孤傲却又流于世俗的秉性脾气，两姐妹虽然自从十岁那年开始生活在一起，但是并不亲络。
“怎么可能会严重到如此程度？你要记得你可是古灵精怪的小狐仙，一点小小的情感打击就像一只虱子爬过巨人肌肤，挠挠痒罢了，毫无伤筋动骨的威力。”
“我想应该会更严重。当他跟我说我们分手吧，我感觉这些年的爱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阿鸾看到雪珂困惑的样子忙解释说:“这个叫赵雪珂的女孩，从小做梦，梦到过几次自己是狐狸，醒来后，她不知道到底是狐狸变成她，还是她变成了狐狸。所以就跟周遭的闺蜜说了梦境，闺蜜也就戏称她小狐仙了。”
狐妖雪珂恍惚没听见身边阿鸾的话语，自顾自看着面前脸颊枕在臂上叫赵雪珂的女孩。
赵雪珂一阵醉意朦胧里，回忆起那天当她提前回家，打开门的一刹那，她那么一往情深不顾一切爱的男人，居然和别的女人耳鬓厮磨浓情蜜意地在一起，当时她居然能很克制地抛开两人惊诧莫名的目光默默关门离开。
赵雪珂以为自己可以很潇洒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地结束掉一段感情。
当时过境迁后的某个孤独的夜晚，喝醉了之后，她还是觉得心里像卡了一根刺一样，她觉得不甘心，一段感情里，自己投入十分的爱，却落得如此狼藉不堪，回忆里那么美好的过往让她常常在每个午夜梦回的时候辗转反侧反刍咀嚼，一阵呼吸困难，然后终于泪流满面无声抽泣。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赵雪珂强做欢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色倔强之中带着几分无奈的自我解嘲。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让她感觉到此时此刻自己的孤独感也微微消减了几分。
“醉饮陪卿三千城，不诉离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悦悦，我干杯，你随意。”
觥筹交错一饮一啄之间，赵雪珂又喝了好几杯酒。
赵雪珂记得以前她只喝白开水的那些旧时光里，明媚却偶尔夹杂着一丝小小的忧伤，但却从来未曾有过苍老的心态，而如今却总能感觉到力有不逮的疲劳焦虑。
有时候肉身的苍老需要几十年的缓慢演变，而心态的苍老却短暂到只要一天。
“走啦，你醉了，别喝了。”
许久之后，又是几杯酒落入愁肠，范钰悦拉起东倒西歪撑持不住的赵雪珂，劈手夺过她酒水四溅的酒杯。
水滴在赵雪珂的衣襟上，延宕开来，绽放出一朵朵妖艳诡魅的花蕾。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可我真的没醉。”
“我知道你没醉。”
“悦悦你知道就好。”
赵雪珂将手中的酒杯推到范钰悦面前，醉眼朦胧。
“可是，没醉，也要回家啊！”
“那你帮我把这杯酒喝完，我们就回家，不要浪费，浪费是可耻的。”
赵雪珂挽着头发，看着范钰悦，那一秒，就那一秒，两个女孩如石头般静止不动。
几秒后，范钰悦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仰起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赵雪珂抚摸婆娑着范钰悦抖动灵逸的咽喉，温润如玉的质感是属于年轻女郎独有的细腻温柔，渐渐的，似乎有一只蝴蝶挣脱她的手指尖，颤抖地挥动翅膀飞走了。
“悦悦，有蝴蝶，真美啊！”
赵雪珂如痴如醉地伸手捕捉蹁跹飞舞的蝴蝶，梦里曾梦到过的蝴蝶。
赵雪珂感觉犹如置身幻境，享受着一场光怪陆离绚丽多彩的视觉的飨宴。
赵佳佳眼睛随着蹁跹袅娜越飞越高的蝴蝶移动，晕眩灼热的瞳孔，逐渐看向了天花板，一只嘴角一翕一合的蜥蜴正趴在雕花的穹顶之上，蝴蝶恰好停驻在蜥蜴的鼻尖上，扑闪着翅膀，蜥蜴歪着头，表情怪诞不经，好像在跟身旁的空气说话，抑或蜥蜴只是在捕捉光线暗影里的蚊子罢了。
“悦悦，那只蜥蜴很奇怪。”
“哪里有蜥蜴？”
“趴在天花板上，像一只壁虎一样，附着在璧上。”
范钰悦聆听赵雪珂醉态可拘的话语，目光沿着赵雪珂颤抖的手指瞧向天花板，却发现空空如也。
范钰悦打小最恐惧的两样东西，灰林鸮的诡异叫声和墙上匍匐的壁虎，很多女生害怕的蛇、蟑螂与老鼠对于范钰悦来说不仅不畏惧忌惮，反而觉得不过尔尔。
范钰悦有时候会拿起蛇的尾巴，在空中转着圈划出飘逸优美的弧线。
速度，打破一切壁垒森严，战胜所有敌人的瑰宝。
只要一个人身手敏捷，蛇就毫无招架之力，乖乖就范任人摆布。
“我可没有看到什么壁虎。”
赵雪珂听着范钰悦不容置喙的话语，感觉昏沉沉一阵头昏脑涨，眼花缭乱的不真实的视觉张力，仿佛置身于盛夏午后暴雨倾盆前摧枯拉朽山雨欲来的凝滞空气里。
赵雪珂闭上眼睛深呼吸，抬起手臂不顾劝阻斟满一杯酒，说:“不过我今天很累，心累，再一杯喝完，我想回去了。”
范钰悦无奈端起酒杯和赵雪珂碰杯，绝不拖泥带水，一口将杯中酒喝完。
“幸亏有你陪在我身边，至少此刻不是我一个人。我真的害怕又只剩我一个人。”
赵雪珂抿完酒，只感觉腹内翻江倒海，忙不迭起身往盥洗室跌跌撞撞跑去。
赵雪珂跑过一个转角，冷不防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她只感觉一阵久违的犹如前世的触感让她觉得安心感，
赵雪珂抬头，看到一张让她魂牵梦萦的脸孔，她记忆也被拉回了许多年前，那时候的她，青春盈盈在握，从不曾感受过人间的悲欢离合的腐蚀侵扰。
“思年，你怎么也在这里？”
“喂，你没事吧？”
“真好！你也在这里。”
“你认错人了。”
“思年，大学时代我们去看的深山里的海棠林如今灼灼盛开，花瓣大片大片耀人眼目美丽至极，我突然很想去看，你陪我好不好？”
赵雪珂一阵目眩神迷，渐渐体力不支，不知今夕何夕，只是温热的臂弯里，她感觉她爱的那个人就这样款款情深地环抱着她。
大学时代浮光掠影的斑驳记忆，在她脑海里走马灯式的播放。
“三生轮回里，我都会守护在你身边保护你的。”阿鸾语调轻盈，回荡在雪珂的耳畔。
另外一壁厢，雪珂闭上眼睛，按照阿鸾教给她的口诀，嘴里暗暗念动，时空斗转星移，犹如飞速奔腾的走马灯般倾泄流转，一片耀眼夺目的白光之中，几幅映像一如胶卷里景物被瞬间定格，浮光掠影似的从雪珂的脑海里闪过。
第一幅映像里，雪珂哭得泪花带雨妆容淋漓，一个猛虎下山扑进了韩成的臂弯里，猝不及防的瞬间，韩成只感到一阵窒息的心动感觉，心脏扑通扑通在韩成的胸腔里剧烈地动荡着。
雪珂醉意朦胧，红扑扑的脸蛋，眼色寂寞而疏离，泪水全部蹭在了韩成衣衫上，韩成渐渐慌了心神不知所措，周遭的路人纷纷投来鄙夷不屑的眼光谴责韩成的负心薄幸。
又一幅映像里，韩成走近雪珂背后，冷不防转过脸的雪珂，一口水喷了韩成满脸满身，韩成尴尬俊秀面庞上，难掩宠溺的温柔体贴，雪珂却错愕地撩着头发瞠目结舌，用力地挤出来一个好看笑容。
最后一幅映像里，韩成从雪珂身边经过，雪珂和人互砸黏糊糊的硅胶小猪，那么凑巧，一头粉色硅胶小猪极速暴击准确打靶，正中韩成墨镜镜片之上，空气突然凝滞不动了，所有人齐刷刷的如炬目光投射在韩成哭笑不得的脸上。
当狐妖赵雪珂浑身疲软虚浮柔弱地醒来的时候，置身在灯光熹微的大床上，墙上挂着一幅酒店标配的画，打扮入时肤如凝脂的少女手捧一束鲜花神态嫣然。
月季白的被单在灯光掩映衬托下，像极了春日微雨后飘落满地的梨花花瓣。
赵雪珂光脚走在地毯上，踱步到窗前，半拉的窗帘外，天色尚且影影绰绰夜色笼罩，她走进盥洗室对着镜子，双手捧腮脸颊绯红。
“赵雪珂啊赵雪珂，你的酒量本狐妖算是服了。”
赵雪珂感觉酒意还只是醒了一半，进入淋浴间，打开冰凉的冷水，冲洗着昏沉沉的身子。
赵雪珂喜欢这种冰凉熨帖的触感，整个人在凉水浇灌之下，居然施施然苏醒了一部分作为凡人躯体存在下的赵雪珂的青春芳华的斑驳记忆。
原来赵雪珂的情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不顺遂，甚至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更接近于一幕幕爱情的荒诞喜剧。
“呐，这瓶红茶给你的。我叫徐思年，初次认识，还请多多关照。”
徐思年第一次开口和赵雪珂说话时，微微带着羞涩的情分。
那是凡人赵雪珂读大学时的一小段碎片化的青春往事，周五夕阳将落未落的三楼图书馆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郁郁葱葱的远山，她捧着一本书看着远山发呆。
“给我的？”
“是啊，给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看到你每次坐在这个位置的时候，手边都会有一瓶红茶饮料，可是今天没有。”
赵雪珂看着徐思年，感觉到有些熟悉，却又并不是一个班里的同学。
赵雪珂所在班级近六十个人，男生并不多，绝大多数来自于雾月之城里的家道小康的中产之家。
曾经有几个男生本想尝试追求赵雪珂，当知道赵雪珂居然就是城中最炙手可热的赵家的二小姐后，纷纷避让敬而远之，于是赵雪珂的爱情尚未萌芽，就草草折戬沉沙尘埃落定了。
自此以后，赵雪珂性格莫名变得落落寡欢不苟言笑，给人以云遮雾绕的神秘感。
“我们认识吗？”
“我们一起上过公共课的。你叫赵雪珂，一学期里你翘了四次课。”
“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如今就算是我们第一次相识吧。”
“那你从什么时候注意到我每次都坐在能看到远山的这个座位上的？”
“很久以前。”
赵雪珂突然被眼前这个说话真诚的男生所吸引，一种小鹿乱撞的情分在心中暗暗滋生。
那一刻起，赵雪珂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徐思年，甚至很喜欢他说话时轻轻牵扯衣服下摆时青筋透明的手指。
徐思年是憧憬爱情的赵雪珂的四年大学时光里唯一一次不卑微的的爱情，可惜她们遇见的那一年已经大四上学期了。
青春易虚度，如果能够早早相逢，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啼笑皆非的旧姻缘。
赵雪珂读大一时，曾经一个学长每天早上都会给她买早餐，连续买了一月后，学长突然停止了每天的早餐供应，赵雪珂问学长为什么会风雨无阻给自己买了一个月的早餐，学长说因为听说自己每天不吃早餐又那么瘦，他想知道胖一点的赵雪珂会不会比较像他的妹妹。
“那怎么又不买早餐了？”
“因为我终于还是发现了你并不像我的妹妹。”
“那你妹妹呢？”
“十三岁的那年的夏天，在黑森林边的水库里淹死了。”
那个下午，赵雪珂居然听学长讲了关于他妹妹的短暂生命里的全部故事。故事在她妹妹十岁那年的盛夏戛然而止。在学长娓娓道来眼含热泪的讲述之中，赵雪珂希冀憧憬的一段感情刚刚萌芽，就悄悄凋零消亡戛然而止。
几个月后的夜晚，有人在女生宿舍楼下，用红蜡烛点燃出一个心的形状，整个寝室的女生都兴高采烈地准备看一场可能会感人肺腑的动人爱情。
赵雪珂也满腹好奇童真未泯地趴在阳台上，吃着泡面居高临下地围观。
当赵雪珂翘首以待女主角出现的时候，不由心生好奇，什么样的女生能让男生为她一往情深，且当众秀露满腔热忱。
“赵雪珂，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赵雪珂听到楼下的男生饱含深情地喊出她名字，吃惊到目瞪口呆，嘴巴久久不能闭合。
突然手上一桶泡面猝不及防地坠落下去，不偏不倚浇淋得男生一身浓汤面线，男生在整栋宿舍女生哄堂大笑之中，臊得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赵雪珂手上已经没有泡面，泡面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男生发丝上。
“他来得快，走得也不慢嘛。”
赵雪珂听着身旁目睹事件整个过程的女生对楼下男生行为艺术言简意赅的阐述后，不由在心里小小伤情了一下，原来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爱产生得快，消失得也不慢。
几天后，赵雪珂偶然遇到那个男生时，狭路相逢避无可避，她老脸微热绯红双颊，尴尬地想要和他打招呼，刚说了一个‘你’字，就把男生羞得一阵烟似的逃遁了。
殇情了很久的赵雪珂，有次在音乐社组织的活动上认识了大一的学弟，朝气蓬勃活泼健谈的学弟不仅有满腹的诗词歌赋与信手拈来的文艺气质，钢琴吉他也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只是音乐方面缺少了一点灵性。
学弟很喜欢弹吉他给赵雪珂听，早春时节，花瓣缤纷草长莺飞四月天，一片片花瓣飘飘扬扬落下，落在吉他上发梢上肩上。
一整个下午赵雪珂就静静地抱着双腿，坐在湖边凉亭下，听着学弟弹奏各种曲子。
周末的时候，笃诚信仰上帝的学弟，骑车载着赵雪珂去到大学城里，靠近山脚下的天主教堂做祷告。
那一刻，赵雪珂转过脸来，看到学弟安静做祷告时，侧脸在阳光下有一种圣洁的光辉，那一刻她心田花开三千朵。
在一个学弟为了她撕了二十个果冻，指尖酸麻泛红的黄昏夕阳下，赵雪珂有种莫名的感动，她爱吃果冻，以前每次吃果冻的时候，最难的一关就是撕开果冻，她常常牙齿和手指并用，才勉强撕开果冻，她想有一天一定能找到一个爱她爱到任劳任怨，无缘无故撕开果冻供她享用美味的人。
“你手指会很酸麻肿胀吗？”
“还好啦。”
“那我问你一件事？”
“学姐你说。”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学弟自顾自咬着后槽牙用尽力气撕开一个果冻，工工整整地摆放在石凳上，漫不经心地说:“学姐是个挺好的人，做人克勤克俭，待人真诚善良。”
当学弟用善良来形容赵雪珂时，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无邪单纯，像极了雾月之城里悬挂的皎洁明丽的白色月光。
赵雪珂看着学弟人畜无害的稚嫩眼神和他微笑时候浅浅的梨涡，释怀地笑了，笑容苦涩又无可奈何的落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