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月》一两越时鱼

1、上

　　一

　　将军府的夜色暗无边际，点点灯火散布其间，像天上的星辰倒映在人间的影子。空气寒冷得让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这样的天气我更愿意生一盆碳火，窝在被子里好好睡一觉。
　　我对着夜色叹了口气，然后夜色里骤然袭来的一道寒光。
　　单薄的月色下，那柄剑发出清冷的光芒，仿佛随时会跳跃起来，划过我的脖子。皮肤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和恐惧无关，仅仅是因为，这把剑实在太冷了。
　　照月。江湖神兵榜第二名。据说这把剑炼成之后，在雪山上埋了十年才出鞘，剑光寒气甚至能够冻僵伤口的血脉。三年前大将军成为它的主人，当然，人们都知道，大将军是从来不用剑的。
　　握剑的手来自于肩后，没办法看到这个人的模样，但是风中飘来一丝很好闻的、像是春天的味道。
　　我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我有十二种方法可以从剑下脱身，有三种方法可以回头制住后面的人，但我能做的，却是大义禀然地开口:“奸贼，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带你去杀大将军的。”
　　脖子上的剑顿了一下，不轻不重差点拉出一道口子，我不敢呼吸，身后的人开口道:“我今天就是杀你，你要自己的命还是要将军的命？”
　　非常的清脆，就像三月的黄鹂在枝头宛转啼鸣。于是我又忍不住叹息，这样的声音，应该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为自己歌唱才对，而不是这样冷漠又没有技巧地逼问。
　　“大将军乃国之栋梁，盖世英雄，我张德辉不过区区一名护院，焉能与将军相提并论？！你要杀就杀，少废话！”
　　我的声音应该非常之理直气壮。然后剑光一敛，后面的人“哼”了一声，瞬间冷哼:“少骗人，你根本不是张德辉！”
　　我蓦然回头，脖颈上拉出一道细细的血痕，面前的人吓了一跳，待要收回剑，又立刻竖起眉毛:“哼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风雨楼派来的杀手。你以为没人见过张德辉？你以为将军府的人都是傻子？奸贼，今天就叫你死在本姑娘手里！”
　　她眼看就要一剑刺过来，我立刻跪了下去:“属下见过大小姐。实不相瞒，我确实不是张德辉。张德辉武功太差，根本不足以保护将军大人，于是将军大人调我入府，因为不想让风雨楼的人看出将军有所布置，所以我就顶了张德辉的名字。真正的杀手或许就在附近，大小姐请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她皱了皱眉，将我上下打量。我还年轻，而且老天赏脸，并不算太丑。并不是没有被姑娘打量过，只是，她的眼睛出奇的明亮，亮得好像星辰，让人难以逼视——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过清明了。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她忽然问。
　　“若是大小姐去过军营，有可能真的见过我。”
　　她没有应声，眉头仍然皱着，眸子深处却起了一种春水般的柔软的波动，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声音也轻了几分：“难怪有些眼熟。”她道。剑终于收了回去，目光还停留在我脸上，像是忍不住般，问道：“你以前真的没来过？”
　　我自然是来过的。非但来过，还常常来。于是我只好问：“难道大小姐在府里见过我？”
　　她看着我，目光深深，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算了，没你什么事。真是的，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杀手，半夜来守人，累死了。你那伤口怎么样？自己去找管事的拿药吧，好好当差吧。功夫这么不济，自己要当心呀……”
　　她一面说，一面走远，雪白的衣袖长长，在月色下看来就是千重雪堆成。
　　在她的影子彻底消失之后，我自地上起身，身体已然如同飘絮，悄然跟了上去。

　　二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那时候，我易容成送菜的到将军府来踩盘子，挑着担子经过花园边，看到她在练剑。
　　我首先看到的是剑。
　　我从未见过那么美丽的剑光，照月果然不负它的盛名，即使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它也自有一股清冷冷的皎洁光彩，比任何东西都夺目。
　　大约是看得太入神了——毕竟我也是个使剑的人，并且从未使过那么好的剑——当剑光向我掠来的时候，我呆了呆才回过神来。然后又呆了呆，才想起一个送菜的是不可能从这剑光下离开的，于是只好继续呆呆地看着那柄剑削到脸上来。
　　“让开啊让开啊让开啊——”
　　伴随着剑光而来的，是一连声的急促惊呼。然后我的肩上忽然一轻，竹筐里的白菜冬瓜南瓜萝卜滚了一地，有人将我用力摇晃:“没事吧没事吧？你没事吧？”
　　那是一张明媚的脸，如果说照月是雪夜中的白梅树，她便是春日丽的白梨花，那种白，比玉轻柔，比花瓣润泽，实在是叫人辞穷的美丽，于是我只好呆呆地看着她。
　　她急起来，斥问带我进来的人:“你怎么回事？不是交代过，我练剑的时候不许人靠近吗？！”
　　那人委屈:“这他说家里有急事，赶着送完菜就回去，硬要走这条近道的……”
　　“他不会吓傻了吧？”她的脸上有些惶惑，“怎么办？怎么办？唉，这一招怎么老是练不好？”她猛地一跺脚，“还站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我很想提醒一下她，若是她的起手式能够低一些，或许会好一点。当然，被吓呆的送菜人是没办法开口的。
　　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脸上有了做了错事的孩子般的慌乱。我暗暗一笑，然后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然后我感到有人过来扶起了我，然后我被送到医馆。
　　自始自终，身边都有一丝很好闻的、春天般的味道。

　　三

　　这股味道在夜晚闻起来，格外鲜明。即使是初开的梅花香气，也无法干扰它。
　　不用追寻她的背影，只须在空气中捕捉这一丝味道，我就知道自己不会跟丢。
　　将军府很大。
　　大到让人迷路的地步。
　　不过，若是一个人老婆的数量多到大将军这样的地步，也确实需要将院子修大一些。
　　据厨房的老范说，要知道将军晚上歇在哪个屋，就看白天哪一位夫人打扮得最漂亮。这法子一点也不实用，我总没办法一一去看那些夫人的打扮吧？
　　好在老范还告诉我，将军最喜爱的女人其实不是众位夫人中的任何一位——哪怕上个月刚娶进门的十三夫人都不算——而是他的女儿，大小姐，商如雪。
　　大小姐轻功也不算太差，穿过重重门户，来到一所院子。虽然夜已经很深，院子里还是点着灯火。我小心地伏在屋顶上，轻轻将瓦片揭开一道缝。
　　屋子布置得很精巧，一个长相更精巧的女子坐在短榻上做针钱，见商如雪推门进来，放下手里的活计，给她倒了杯茶，问道:“怎么样？”
　　“不是他。我一出手他就给我制住了，风雨楼的杀手哪有这般脓包？”商如雪喝了那杯茶，道，“十三娘，你也不用太过担心，爹自己早就有布置了，管叫那什么杀手有来无回。”
　　“是么？”十三娘秀气的眉上颇有忧色，“我听人说，那些杀手都很厉害呀，怎么能不怕？你爹最近也不怎么着府，我见不着他的人，自然要担心。”
　　“爹才不是怕他们呢，爹是有事才不回来。”
　　“这我也知道……”十三娘说着，“只是……只是她们说，是我八字不好，才进门，就有这样的事……”她生得极为秀丽，声音更是哀婉，眼中两行清泪滑下，自己连忙拭去。
　　这样的女人，不管哪个男人都忍不住心疼吧？
　　商如雪虽然不是男人，却很有男子气概，闻言怒道:“你不听她们的话，那些女人一个个就是在争宠罢了，谁像十三娘你一样，真正担心爹的安危？那个张德辉，连我都没注意到，你却留心了，光是这一点，她们谁也比不上你，等爹回来，我会告诉爹的。到时候，爹会更疼你的。”
　　十三娘终于破啼为笑:“小丫头说什么呢。”
　　商如雪嘻嘻笑:“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就不要装腔作势了。”
　　伏在屋顶上偷听，我不是第一次。但伏在屋顶上偷听两个女人聊体已话，却是头一次。而这两个女人，不知怎地竟聊到我身上来。
　　十三娘仔细问了她见到我的情形，商如雪一一说了，末了，咬了咬唇，道：“十三娘，奇怪得很，我应该是头一回见到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好眼熟。”
　　十三娘失笑：“难不成你看上他了？”
　　“那倒不是。”商如雪倒没有丝毫羞赦，只是眸子微微有些迷蒙，“好像有一个人，我总会看见，但又认不出来，他好像就在这府里，我却又找不到……十三娘，你看这窗子外的月亮，总在天上。我觉得那人就在我身边，只是我看不到。”
　　十三娘拍手笑：“越说越玄了。”
　　商如雪也一笑，又喝了杯茶，方去了。

　　四

　　正是夜最深的时候，四下里除了更声，万籁俱静。
　　她身上的香气也更清晰。
　　然而不能再跟了。再往前就是她住的临风轩，四面空阔，很难藏身。我拔起身形，她也立刻听到了动静。只可惜，在她发现我之前，我的手指已经落到了她的肩井穴上。
　　“带我去见你爹。”我压低了嗓子，顺便将她的哑穴封了，“听话就眨眨眼睛”
　　虽然看不见，不过可以想象，她的眼睛非但不会眨，只怕里面大约还要喷出火来。
　　我在后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指尖碰到她的唇，温软如同春阳下初开的花瓣，让人心神微微动荡，低哑的嗓音险些就维持不住：“这是腐骨断筋摧心丸，三天之后，你爹要还缩在大营里，今后恐怕就再也见不着小姐了。”
　　我说完便闪身，不过，夜这么深，天这么冷……我叹了口气，用一枚石子儿将窗户打翻，将里头的丫环惊了出来。

　　五

　　我还没有床上睡稳，房门便被大小姐踹开。
　　正是耿耿星河欲曙天，天将明未明，梦将醒非醒。在这样一个时候，有个女人来找你，原本是很美好的事，只是，紧跟着，我的衣襟便被人拎住，她的脸在我面前放大:“快起来！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风雨楼的人早就进来了！你，把我爹安排在府里的人手统统喊出来！”
　　我摸摸头，无奈道:“大小姐，我只是听令行事，并不知道其它人在何处。”
　　商如雪窒了窒，但转即满面怒容:“管事的是谁？！”
　　“不知道。”
　　她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看就要吃了我，“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那杀手给我下了毒！而你们这起人，还在做梦！”
　　我吃惊道:“大小姐中毒了？那应该是去找大夫啊！”
　　“找大夫有什么用？三天之内，我要抓住他，然后让他把解药交出来！”照月剑狠狠地削在桌上，桌角齐齐整整地掉下一块来，宛如切豆腐一样。我看着照月剑，忍不住心醉神迷了一下，下一瞬，剑尖递到了我鼻尖上。
　　“我给你两个时辰，你把同伴一起找出来听我号令。”她的眼神比照月剑还冷，“这件事我不想惊动我爹，你明白吗？”
　　我唯有点头。
　　但我到哪里去找同伴？
　　我在府里转了一圈，然后将商如雪约到某处楼阁。此处偏僻，少有人来。她见到我一个人，眉头皱了起来，正要发作。然而我已经望着她的背后脸现惊讶，她一怔回头——头就再也回不过来了。
　　唉，背后点穴这种事情，真是一点也不算英雄好汉。
　　还好，我一直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大将军还没来吗？”我继续喂了她一粒药丸，“只剩两天了，大小姐要保重啊。”
　　她全身已经僵硬，指尖轻轻发抖，显然气得不轻。我在她身后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她站在风里，雪白长袖随风轻拂，袖口的白狐皮毛和她手一样轻轻擅抖。
　　这景象可以入画。
　　她喜欢穿白色的衣裳，与她的黑发黑眸极为相衬。我记得她有一件非常美丽的白色长袍，袖长，衣摆也极长，早晨她会披着它，坐在窗前让丫环梳头。隔得远远地我看到她临窗的侧影，便像是丢失了自己的魂魄，连自己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都会忘记。
　　这真是一件非常非常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