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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纸月(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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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仪:……
黎念:……
他们俩同时开口:“你刚才说什么?”“别杀我灭口!”
嘴快的黎念又把令仪递好的台阶拆了。
令仪险些气炸,愤愤地把风筝往她身上掷:“你没事喝什么烈酒,能不能有点小姑娘的样子?”
“呵,呵呵……”黎念接住那只燕子风筝,干笑着连退几步,踩在台阶边缘也未察觉,“我现在失忆还来得及吗?”
令仪语塞。她——或者应该称为“他”——伸手一把锁住她后颈处的衣领,像提溜小鸟一样把她拽回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
他们往外数百步,一直走到马道旁的柳树下才停下。令仪侧首看了一眼,确定别庄的人都不会听见他们的话,这才冷声开口:“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自如地切换了男声,听起来还有点耳熟。
“你果然是韩英!”黎念恍然,“怪不得我老觉得韩英和我说话的时候有点奇怪,原来真的压了嗓,本音其实一点也不沙哑!”
“别跑题!”他还是令仪那副身高,气势汹汹地仰脸看着她,十二分的威胁自然淡去三分。黎念努力忍住笑,解释说:“……嗯,嗯,一开始是因为我今早摸到了你的衣服。”
材质很舒服很特别,黎念没在自己或鹿斟身上见到,反倒昨夜不小心抓到某人的衣袖,感知过同样细腻的触感——是金钱的味道。
对面的少年没想到自己会栽在这么小的细节:“……不过是相似的衣服罢了,或许是我赏给他的呢。”
“想过的,我甚至思考过,是不是你们才是真正暗通款曲的一对,穿同款料子甚至直接互穿衣服来当情/趣?”
黎念摇头,“但我很快想起,在很多事情上,其实你比韩英更像一个真正的管事。按照你讲给我的话,韩英是在韩朱走后前来别庄接手她的活计,可流莺是被令仪直接划到我院子里的,韩英新上任,地位比小姐不知道矮了多少头,却劳烦小姐来分派人手,他这管事是不是当得太闲了?他若是此先毫不知情,后来见到小姐随意干涉他的本职,心里是不是该满腔怨气?”
对面之人的表情渐渐凝固。
黎念继续分析他的谎言:“我们拆穿君原的那天,你的很多反应也不能细想。比如韩英是审问过流莺的,说明类似的事情最多上报到他这一级,由他处置即可,小姐们知道个结果就行了。但我们发现君原有问题后,你的第一反应是叫鹿斟扣人,被我问过后才说自己去叫韩英。”她吐槽,“什么都要亲力亲为,这小姐当得好忙啊。”
那么,会不会是因为韩英新来,令仪对她不信任?
这种可能同样被排除。她早上特意和护院打听过表小姐和韩英的关系是不是很差,结果护院们都说他们平日里不怎么见,但相互挺尊敬。
而且韩英根本不是才来别庄赴职,他经常在书斋小住,以前韩朱和令仪都不在的时候,鹿斟便会找他拿主意,久而久之,大家都以为韩英早就是别庄的管事之一,没人深究过韩英的底细。
黎念总结:“归根到底,一个别庄要真有两个人在管家,不是明着闹翻天,就是背地里分裂成两派互相阴阳怪气地搞架空。你和令仪未免太和谐,很难不让人生疑。”
她也不想这么敏感,都是底层社畜的血泪打工史逼人清醒啊。
“……小疯子不好糊弄了。”少年嘀咕完,索性坦荡地承认:“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是‘令仪’,这是我的母亲常乐县主的意愿;亦是韩英,我的本名,我自己的所求。”
黎念忐忑地确认:“那韩朱,也是你家的人吗?”
韩英不耐地答:“碰巧同音而已。我的‘韩’是姓,她的‘含’是名,远山含黛的含。别庄里不少人先认识的含朱,听到我报的名姓便误会我们的关系,我才懒得一个个解释,随便顺他们的意了。”他一副假扮含朱弟弟是给她脸面的样子,很傲很嚣张。
“那、那你为什么要变这么小小只?怎么变的?”黎念的好奇一串又一串,“你、你的女装是母亲逼的,还是自愿的啊?”她第一次见到活的女装大佬,十分激动,恨不得把含朱的小本本掏出来好好采访一下当事人。
韩英别扭地转过脸,一头珠钗被春光抚照,晃着黎念的眼。憋了一会,他小声说:“……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鹿斟啊。反正他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 * *
靠坐在床边的韩英打了个盹。他在梦里模糊地感觉到有风拂过来,睁开迷蒙的眼,忽然发现自己睡着时一直枕着自己的后压。先醒过来的妇人大约是看不过去,轻轻拨开他的头,将那处发饰拆了下来。
韩英坐直:“母亲?”
“现在是第二天了吗?”那名唤窦允的妇人看着屋里黯淡的光线问。
韩英心里有些酸涩。他想,他的母亲似乎只有午后睡恍惚的时候才会这么平静地说话,温柔得就像他想象中的慈母一般。
“没有。”他转身去点屋里的灯,借机藏起自己所有脆弱的表情。
等屋里灯火通明,他再坐回床边,窦母果然已经反应过来前情,没什么血色的嘴角绷得很平。
韩英很久没见她,坐近看才意识到她确实不爱打理自己,三十多岁的年纪,瞧着已经有二十年后的老态了。
她有多久没有笑过了?是他令她衰老得如此快吗?
各种复杂的心绪涌上来,韩英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让您好好睡一觉是我的主意。母亲,对不起。”
“我哪里能指挥你。”谢医师的入眠香本就有安神作用。窦母闻着香睡过一觉后情绪已经没那么激动,只是声音依旧疲累,“左右我说什么,如何为你打算,你都不会听的。”
“我有听到。你信中提到的每个适龄公子,我都托人查过。”韩英慢慢地说,就好像说得慢一些,有些情绪就能被自我消化,“我知道你选中张家是什么用意,他是个瘫在床上的病秧子,和我脾性不和。我嫁过去,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并非女儿身。熬个几年,等他没了,我便成功断去和皇家的所有关系,真正悄隐在世人的视线里了。”
他总结,“就和你六年前要我搏主子的同情,来这个远离王城的别庄享用他的庇护,是一个道理。”
“我求佛拜神,只愿你脱出富贵虚幻,避开祸乱,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窦母的眼中有泪在打转,“不要像你的祖父祖母、父亲哥哥一般,只是名义上和白家有些关联,从未得势,便被那些旧朝乱臣挂在城楼上,断命得不明不白!”
这关联小到什么地步?仅仅是白老国主没有其他子嗣,外戚强立了年幼的皇女即位,她的姐姐,一个小宫女顺势被扶成太后。就连封赏给她县主、邀她住进宫墙,也是权贵们威胁姐姐的手段之一。
她小时候并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只顾自己无忧无虑地快活,直到后来姐姐在花宴上为她强点了边城韩家的夫婿,“无情”地将她送嫁;直到她成为新妇的第五年,叛军冲破边郡,尸骸十里,饿殍遍野,血流成河。
她的夫君、长辈、幼子皆被诛杀,自己也深陷敌营,失了清白。那时她才从敌匪的吹嘘里听得一些秘辛,知道了自己的姐姐在当初她出嫁的那天自缢,死后依然被冻在冰棺里,被她年幼时信任过的国之重臣狎玩。知道了叛军兵痞留下自己的命,只是因为迷信她身上也有“凤体”,能保他们称王称霸,成就大业。
她立时便干呕起来,被篝火旁的人打骂着踢到一边。好不容易缓过劲,她在浑酒浇出的一滩浅洼里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和头顶破碎的月亮。
她当时哆哆嗦嗦地笑了,影子们便也如鬼魅般轻颤。她想,她和姐姐无意卷入这泼天富贵,回过神时,却早已被权势的洪流摧残至零落,不成人样。
“我知道啊,我都明白。”韩英说。
就是清楚这段悲伤的过去,懂得她的所有痛苦,所以他能纵容母亲对自己的所有安排,做个听话的孩子。
“但有时,”他偶尔也在母亲的偏执里自我怀疑,“我想过你推开我,是不是因为厌弃我,因为我的血脉……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