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笺情（番外合集）》若遗

5、堕仙5

　　仙门戒断口腹之欲，讲求餐风饮露，更不用准备一日三餐。除却大宴之日，膳房几乎是景星宫上下最清闲的地方，平日不过偶尔为伤患做一些药膳，再为神女准备几样小食。

　　春昼向晚，伙夫庖厨们正坐在廊下清闲聊着天，忽听得一阵脚步声。

　　落芷推门踏入，里里外外环顾了一圈，回身向门外行礼道：“世君，内厨可用。”

　　青年身着窄袖便服，踏着向晚日色而来，举手投足尽是威仪风华：“掌事食官何在？”

　　众人惊愕不已，下巴齐齐坠地。

　　食官率先反应过来，上前跪地：“小的在，见过世君。”

　　晏闻遐颔首，轻咳问：“你可知有什么易上手的菜肴？”

　　那人道：“龙井虾仁蜜渍豆腐五味焙鸡荷包里脊红梅珠香蜜饯樱桃这几样都快得很，食材全有保准新鲜，小的现在就做！您金尊玉体不必亲自来看，稍后小的给您送去。”

　　他语速快，晏闻遐根本没几样听明白的，仍面色不改道：“落芷，替本君备菜。”

　　落芷同样一头雾水：什么备菜？备什么菜？

　　*

　　入夜时分，紫极峰也燃起了灯火。

　　苏倾河打开食盒，看着其中荤素齐全的各式菜点，惊诧不已：“这些都是你做的？”

　　晏闻遐拭去袖上白面，腆着脸道：“不尽是。”

　　九成功劳归厨师，剩下一成他和落芷对半分。

　　苏倾河尝过一圈，点评道：“挺好吃的，只有这碗面没什么味道，还坨了，里头的鸡蛋却是半生的。你手艺这么好，怎么反倒是最简单的面不会下了？”

　　晏闻遐看着她从碗里拈出的一线青丝，胡乱搪塞：“赶时间。”

　　鸡飞蛋打暂且不论，一个时辰内砸了十来个碗，剁碎三块砧板并熔了一口锅，只有这面是他唯一上手做的，实话还是不说为好。

　　他闪烁其词，苏倾河也猜出些许，想象着他洗手作羹汤的模样，噗嗤一笑：“难为你了。”

　　烛火微茫，不掺假的笑意直悠悠晃到心底。晏闻遐揽过她，柔声道：“忙了一整日，今夜便早些安歇，嗯？”

　　苏倾河虽不排斥，却仍难以适应这般亲昵，推脱道：“我今晚想去寒潭练剑，那里灵气丰富，也许可以帮我恢复记忆。”

　　晏闻遐：“那我守着你，不做旁的。”

　　他一靠近，心脏就开始打鼓，对不谙世故的小神女来说，实在太过恐怖。

　　苏倾河继续摇头，把手边的城防图铺开在他面前，又讨好般倒了一盏茶：“我今天见了濠梁城的人，你要是无聊的话，可以问问她孟飞燕的情报，我入定后你也不用来了。”

　　很好，都开始同他分房了。

　　前世隔膜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晏闻遐不好逼她，只能按捺着心中不悦，收拾起碗筷，嘱咐道：“莫累着自己。”

　　苏倾河也道：“你别随随便便伤人。”

　　少女刚走，殿内便沉寂了下来，被抛弃的男人端着茶盏，只觉一腔憋闷没处发泄。

　　昨夜还抱怨他冷落了她，今夜却劝他专注起正事来了？

　　茶水见底，精装素裹的女子款款而来：“妾身朝华，奉神女之命来见世君。”

　　火焰包裹的玉棋骤然砸下：“神女连死人也管？”

　　朝华坐跌在地，跪伏道：“妾身人微言轻，但世君若随意杀生，恐怕有违神女意愿。”

　　她的意愿就是安排他在夜里见旁的女人？

　　晏闻遐摔了茶盏，连连冷笑：“知道上一个要挟本君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朝华瑟缩着道：“妾身发誓，若能保下性命，此生绝不会踏入玉京半步，愿每日焚香祷告，祈佑您与神女仙寿永昌。”

　　她态度恭顺，晏闻遐怒意稍息，问：“你是濠梁旧臣之女？若本君记得不错，你父亲的问令斩是本君亲自批的。”

　　朝华：“家父眠花宿柳，对妾身的母亲不闻不问，若非世君整顿仙门，妾身就要被父亲送去抵押欠债了，故而世君是妾身的恩人。”

　　晏闻遐眯起眼：“见风使舵的本领学得不错。”

　　朝华心下一震，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只觉那双凤眸好像已经将她看穿。

　　伤病半真半假，她虽不敢有非分之想，却有自保之念，因而早就背下了城防图作为退路。发现世君与神女两情甚笃，外人无从介入，便改登天阶。若今日坐镇紫极峰的是世君，便据理力争，若是神女，则以情动之。

　　但她却忘了，这个男人的心思远比神女深沉得多，与他谈判，自己不会有任何优势。何况算计神女，已触及了他的底线。

　　她咬着唇开口：“妾身斗胆，敢问世君可是想利用羡鱼小姐牵制城主？”

　　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朝华又道：“孟家已安排了死士营救羡鱼小姐，多半近日就会有行动，世君若有意，可从这里设局。”

　　晏闻遐仍旧不表态，只风轻云淡道：“会念祝神词吗？”

　　“会、会的。”

　　他熄了灯烛，拂袖而去：“在此地念一晚上，抹了在景星宫的记忆，赐百金盘缠并通关文碟，四海八荒可尽你去。”

　　朝华又惊又喜，一个“谢”还没说出口，忽被一道赤焰缠过，见他回眸瘆笑道：“敢停的话，即刻赐死。”

　　殿门轰然开启，眼见冰火冲面而来，朝华忙念起祝颂神明的词文。金色结界隔绝炎寒，但却随着她的声音起伏而忽明忽暗，一旦稍有停顿，定会死无全尸。

　　这个男人，恐怖如斯。

　　*

　　鸡鸣破晓，云雪空濛。朝华带着黄金落荒而去，寒潭边，苏倾河眉心光华渐暗，缓缓睁开眼。

　　她撤去结界，稍稍梳理体内灵力，刚转身便瞧见一个满身风露的身影，笑道：“都说了不用等我，你回归鹤楼休息就好。”

　　笑容似亲实疏，像极了那些荒凉岁月。

　　晏闻遐走近她，用含着自嘲意味的语调道：“孟飞燕把人送到我跟前，你都不在意？”

　　不是敢为了他逆转时空吗？为什么这般不在意？

　　他来者不善，苏倾河不自主后退：“可她除了铤而走险，就没有活路了。”

　　晏闻遐哂笑：“琉璃，你是不是想让所有人都活？”

　　前生的他，恰好也没有活路。

　　他几乎想问，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误将神的施舍当做了爱意？

　　似笑非笑的神情同前世别无二致，苏倾河心头一紧：“你不是说让我做主吗？”

　　晏闻遐又向前半步：“这次用一张城防图把我推出去，下次又打算换什么？”

　　见他钻牛角尖，苏倾河忙解释：“我没拿你换东西，她登了九千天阶，按规矩就是可以见紫极峰尊主的。你不高兴的话，毁了那张图也没关系！”

　　晏闻遐脸色难看异常：“你的规矩便是同我相敬如宾？”

　　“不然要怎样？”

　　“不怎样。”晏闻遐凉声道，“想知道昨夜那个女人是怎么同我说的吗？”

　　他越离越近，似乎隐约还能闻见一股濠梁城女子身上所特有的兰香，苏倾河不觉已退到了池边，忽觉一阵酸涩：“我不想知道！”

　　“苏倾河！”

　　“我不是苏倾河！”

　　作为晟京郡主那一世，是她最虚弱无依、刻骨铭心的一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连生死都不能自主，平生所历，都是苦楚。

　　他若喜欢的是那样没用的自己，她宁肯不要这份情意。

　　晏闻遐一冷：“你我的名姓写在婚书上，岂容你说不认就不认？”

　　“反正我都不记得了！你忍不了的话，要么让我想起来，要么直接和离好了！”

　　苏倾河气在头上，冷不防脚底一空，身子随即朝后倒去。晏闻遐眼疾手快捞住她，然而少女却剧烈挣扎起来，天人交战间，武功绝世的两人竟一道栽到了池中。

　　冰流刺骨，苏倾河对他拳打脚踢：“你放开！”

　　晏闻遐反扣住她的手，将人抵在池边冰壁上：“神女琉璃，你成心想气死我吗？”

　　这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争执不休的前世，苏倾河眼眶泛红：“明明是你先凶我的。”

　　少女发颤的模样映入眼底，滔天的怒火也顷刻消散。割破陈年旧伤，对两个人都是折磨，是他心有贪妄，亏欠于她。

　　晏闻遐松弛下来，叹道：“我只怕你一味任他们索取，不知顾忌自己。”

　　苏倾河小声争辩：“我没有逞强，那些都是举手之劳，而且神族本就应该泽被众生的。”

　　“切莫万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晏闻遐神色认真，“记住，你还有我。”

　　他抚上少女手腕上被自己捏出的红印，轻问，“疼吗？”

　　这个混蛋不服软还好，一温柔下来苏倾河就硬气不起来，前世今生的一齐委屈涌上心头，蓦地呜咽出声：“这时候装什么好人，混蛋……”

　　晏闻遐紧张问：“可是伤到了？”

　　少女一把扯过他浸水的衣袖，泪珠子噼噼啪啪砸下来：“你觉得我逞强，就不该走的，为什么还要丢下我一个人……”

　　轮回辗转的三百年，她始终踽踽独行，连这个唯一给予过自己温暖的人，也要与她分离。

　　“抱歉，阿倾……”

　　“不许叫我‘阿倾’！”苏倾河边哭边捶他，“你喜欢没用的小郡主，凡间多的是，活的死的老的少的任你挑！反正神女琉璃只会惹你生气。”

　　晏闻遐有些无奈地抱过她：“一边怪我丢下你不管，一边又要把我往外推？”

　　苏倾河不答，闷声把水花往他身上乱扬。

　　晏闻遐又气又笑，偏还止不住心疼，手臂穿过小姑娘的脊背和膝弯，一把将她抱起。“夫人，”他提步踏上岸边，缓慢且郑重道，“无论是倾河郡主还是琉璃神女，哪怕你是邪魔恶鬼，离渊晏五一生所求，不过你无病无忧。”

　　腕上灵镯滚烫，似在印证他的心迹，脸颊也跟着发起热来：“说得好听，谁知道你下回什么时候又跟我翻脸。五城十洲那些事情，我不管你要生气，我管多了你也生气，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你想干什么。”

　　晏闻遐一边调动灵力替她暖着身子，一边听她翻旧账：“我哪次翻脸不是为你考虑？”

　　“不用你操心。”察觉到心脏不正常的跳动，苏倾河又开始找理由拒他，“你没事的话就先走吧，我再在这里坐一会儿。”

　　“琉璃，”晏闻遐打断她，“我欠的道歉已说尽了，你欠我的打算什么时候还？”

　　“我欠你什么了？”

　　晏闻遐笑：“且不论前世为你舍身入魔，昨日道盟世君服侍你更衣梳妆，为你和面下厨，又受了你一晚上的冷落，你就没有半点歉疚？”

　　苏倾河难以置信看他：“这不都是你自愿的吗？”

　　杏眸光华熠熠，睫梢露水晶莹，衣衫柔软贴合在身上，恰到好处勾勒出胸口的弧度。

　　晏闻遐眼神微暗：“是啊，都是本君心甘情愿。”话毕便俯身去捉那若隐若现的香舌。

　　等不到她卸下心防了，既然天命已破，他也不必顾忌什么。

　　这样干净的人，就该好好把她锁在心里，不许任何人染指。

　　她身上被真气烘得半干，他却仍是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丝滴下，竟像灶台上飞溅的热油。苏倾河几乎要炸裂开来，支吾着道：“你先……先把衣胡笼干（衣服弄干）……”

　　男人不再说话，将她放在昨夜打坐的冰台上，簪钗金玉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所过之烈火烹油，好像能看到水汽蒸干时的白雾。

　　世间那些风情月意，少年神女虽不知甚解，却知身为道侣，他这会儿多半是想与她双修。

　　于是，苏倾河细喘着唤：“晏企之。”

　　“说。”

　　“昨天的折子还没批完。”

　　“折子比我重要？”

　　趁着换气的间隙，苏倾河认真且快速道：“现在是白天，不能晨昏颠倒。而且你是纯阳之体，在极寒之地双修也是不合适的，年轻的时候放纵，等老了就来不及后悔了。”

　　晏闻遐动作凝固，被勾起来的勃勃兴致刹那间偃旗息鼓，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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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事业苏：没有世俗的欲望.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