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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珠声清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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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上副驾去?”程青盂这话问得诚恳。
万遥有气无力地扯下棒球帽,发丝在狭小的车厢里蹭出了静电,几缕刘海直接随风扑在了两颊上。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只见他一手微微抵着车门,一手穿在浓密的发梢里,揉着头发与她认真商讨的模样。
肤黑,宽肩,有些自然卷。
阳光恰好透过他额前的头发,显出饱满硬堂的额头。他的脸型偏瘦,浓眉下的轮廓分外深邃,鼻挺,唇薄微翘,青茬均匀遍布下颌与下巴。
一张骨络分明、明暗点清晰的脸,瞧着三十出头的模样。
与她想象的模样截然不同。
仅仅过了两三秒钟,她就从困倦中清醒过来,大概猜出对方提出这个请求的原因。
想必是迟到的俩人,强烈要求坐在一起。
万遥将帽子盖在膝盖上面,轻描淡写地回他一句,“不去。”
程青盂闻言将脑袋略一垂下来,敛着眉琢磨着劝说她的措辞,手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车门。
“前面坐着舒服。”他又抬眼看她。
“不去。”万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将他拒绝得果断又干净,“凭什么我去?”
程青盂目光笔直地看着她,还没想好怎么接她这话,身后的人又着急忙慌地将车门推开了些。
一个圆脸尖眼的女人从他身后探了出来。
“行了行了,不去就不去呗。”女人气势豪迈地往车厢里面钻,“咱们挤挤也能坐啊!”
万遥还没反应过来,大姐就自顾自的钻进了车后排,一屁股下去,直接占去了剩下的位置,还毫不顾忌地将她往左边挤了挤。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大姐拍着挤出的半个空位,满意地笑了。
万遥眉毛轻微挑起,露出了十分不解的神情来。
谁知这大姐力气大,嗓门儿更甚,冲着车门外张罗着:“哎嘛,你搁那儿干啥啊?装大佛啊,麻溜的上车啊!”
“麻烦让让啊,师傅。”一个体型偏瘦的男人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怯手怯脚地拍了拍程青盂的肩膀。
程青盂别过身子,跟那人商量着:“哥们,要不还是你上副驾去吧?”
虽然最后排坐五个人也没问题,可瞧着眼下清一色的姑娘里面,再挤一个男人就不方便了。
“不用了啊,师傅。”大姐急着替他作答,“我老公得跟我待一块,我俩分开坐可不行啊!”
话毕,她又冲男人嚷嚷着:“磨磨蹭蹭的!干啥啊你?赶紧过来,我都快饿死了!”
男人抱歉地看了程青盂一眼,只能举起打包好的早餐,挤进了最后排的狭小位置。
万遥的肩膀顿时被挤得无处安放。
半边屁股虚虚搁在座椅上,基本上处于悬空的状态。她既不好意思往左边挤,右边这大体格子又挤不动。
她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将不满的情绪尽数咽下,听见旁边的两个女生嘟囔抱怨着:“这么挤,要怎么坐人啊?”
程青盂撑着脖颈显然也很无奈,但眼下这种场景他也见惯不怪。既然都想挤在最后这排,那也只能先这么着了。
“程师傅啊,你给我们想想办法呀!”
“这么挤着,我肯定会晕车,到时候吐你满车都是……”
程青盂语气淡淡的:“要晕车就上前面坐去。”
小笼包的油腥气息充斥在后车厢,乱七八糟的气味让人头昏脑涨。听旁边的女生这么一说,万遥胃里已经开始翻江倒海了。
程青盂拍了拍车门,余光落到那张惨白的小脸上,小姑娘漆黑的瞳孔湿漉漉的,委屈巴巴的模样像极了被大雨浇得瑟瑟发抖的小狗。
只可惜这车就那么点地方,他也没有闲工夫再去管她。
“就暂时这样坐着。”程青盂最后往车厢里扫了一眼,“大家都把安全带系上啊。”
那大姐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抱怨,神情自若,从丈夫那里接过小笼包,徒手摸出两个包子迅速塞进了嘴里。
葱汁和油汁从她嘴里崩出来,一滴乳黄色的荤油,恰好溅到了万遥的帽檐上。
砰!
那根崩得邦直的弦还是断了。
万遥捏紧了手指透不过气来,赶在程青盂关门那一瞬间,用手捂住了鼻子和嘴,“等一下!”
程青盂的手顿在半空中,只听见小姑娘闷声道:“我去副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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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座丰田慢慢绕出拥堵的古城地段,接着又驶入车辆渐少的353国道。
清晨的风携着草木芬芳灌进车窗,万遥胸口那股强烈的反胃之感,逐渐被山野间的清新压了下去。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面,默默将客栈老板娘骂一遍,这就是宰了她将近一千五的精品小团?这也太晦气了吧。
车载音响里循环播着那几首藏文歌,后面的人都逐渐睡得四仰八叉,万遥全程冷着脸,偶尔瞥几眼中控频。
海拔逐渐升高,崎岖公路旁的植被越发茂密,冷空气源源不断往车窗里钻。
没有任何预兆,车窗冷不丁被人调了上去,只余下一道小小的缝。
万遥当即将头转向了驾驶座,只见男人镇定自若地扶着方向盘,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视线。
她没说话,注意到中控台上的物件。都是些常见的藏区特色饰品,颜色鲜艳的五彩绳挂件、刻有神秘图腾的玛瑙雕饰……
还有一张陈旧的工作牌:言途旅游专线——驾驶员程青盂。
是汉人的名字,万遥盯着“程青盂”三字看了许久。
公路两侧的高大植被挡住了阳光,她靠在座椅背垫上却没了睡意。汽车绕过弯曲崎岖的路段,车速却莫名其妙的慢了下来,最后基本不足三十码,并以这种龟速继续前行。
正当她疑惑之际,那只熟悉的右手微微掠过,拾起了中控台上那串佛珠。
万遥用余光瞥见男人耸着背脊,只用小臂的两侧微微扶着方向盘,双手合十将珠串捧在掌心,态度虔诚地来回搓动几下。
他只用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开始转动佛珠,薄唇轻启,神色庄重,嘴里开始默念佛经的内容。
国道上的车辆不多,车速也并不快,万遥倒不担心行车安全。只听见佛珠拨动的清脆声,眼底则是男人自若的祈祷。
他念一句,转一圈,又拨动一颗佛珠,以此往复。
念佛仪式结束后,程青盂又将佛珠串叠成两层,挂回了原来的玛瑙饰品上面。
万遥直白的眼神没来得及收,男人就偏头往她这边瞥了眼。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右侧后视镜。
“好看吗?”他忽然问。
万遥再看过去的时候,程青盂又紧盯路况了。平静得仿佛这个带着挑衅的问题不是他提出来的一样。
“什么?”万遥跟他确认。
程青盂单手别过方向盘,车身丝滑地转过了急弯,他略显无谓地摸了摸鼻尖,沉沉道:“我说风景。”
万遥双手抱在胸前,冷哼一声,他明知道她在看他。
良久,“将就吧。” 她说。
无论是风景还是人。
身旁的男人没说话了,用极轻的音哧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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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小插曲后,车里传来沉重鼾响,这劲儿不用猜都能知道是谁。
经过香格里拉地标界后,路上的车流量明显增多,越靠近景区的路段也就越发拥堵。
本以为九月初已经错开了高峰期,不曾想还被堵在旅行的沿途中。
驾驶座后排的父女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两个人望着难以望到头的车队,用音调曲折的南方语言说着什么。
“哎,程师傅。”父亲探出脑袋来。
程青盂的脚踩在刹车上,疑惑道:“怎么了?”
“我们第一站是去哪儿呀?”
“虎跳峡。”
“虎跳峡?这个景点怎么样?有什么看点没有?”
程青盂的回答还算专业:“景点不错,值得一看。虎跳峡景区集具高山、峡谷、激流等多种景观,沿途景色非常磅礴壮观,适合带着孩子去感受下。”
万遥盯着缓慢蠕动的车群,静静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程师傅的评价这么高啊!那这么说,你也很喜欢这个景点了?”
程青盂笑了笑:“你这话我可没办法接,就这么说吧,我一个月至少去三四次,什么山川湖海的啊,即便再有感觉,也都看得没感觉了。”
“这倒也是。”
两人闲谈间,一个不留神,一辆吉普不知何时从冗长的队伍中窜了出来。趁着程青盂与乘客聊天的间隙,硬生生的把车别到了他们前面。
万遥正扭头看着他呢。
只见主驾上的男人唇瓣微动,用将近气音的状态冒了两个字。她恰好也能看懂,出口即是国粹嘛。
眼见程青盂吃瘪被人插了队,万遥心情莫名其妙大好,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
没高兴几秒钟,就看见男人面色冷静的换了档,驱车从左边拐了出去,暂时占用了对面来车道,与那辆吉普并排缓慢而行。
万遥眉心跟着一跳。真行啊,前面就有执勤的交警,还敢明目张胆的违规。
程青盂面无表情地摇下车窗,微微坐直身子往旁边瞥去,万遥也顺着他的视线往旁边看,只见那辆吉普的驾驶员嚼着口香糖,带着几分挑衅的笑容也瞧了过来。
后排的父亲感叹:“大伙都排着队,这人怎么不讲规矩啊?”
“不讲规矩的人多了。”程青盂冷冷道。
话音刚落,前方车辆的刹车灯纷纷熄灭,并井然有序的继续前行着。
程青盂沉着眉换了档,对着喇叭连按三下,前后短促,中间偏长,就像是某种约定好的暗号。
吉普前面的面包车均默契的停在原地,直至前面空出三四米的距离来,程青盂直接给了一脚油,看准时机把车并了回去。
万遥透过后视镜往后看,两辆面包车都往左偏了偏,一副将走不走的犹豫模样,死死将那辆吉普挡在身后,气得后面的喇叭声连连响起。
她很快就看明白了这一切。
后排的人忍不住问:“我们后面的车怎么不动了啊?故障了?”
程青盂目视前方,话里带着笑意:“嗯,故障了。”
屁话,万遥稍稍挪了挪脚,那两辆车的车主分明与他认识。
就这样,大伙在进景区的小道上堵了半个小时。万遥闻着厚重的尾气呵欠连天,两只眼睛都跟着湿润了。
四弯八绕一大圈之后,终于看到了售票厅的指示牌。
程青盂双手闲散地搭在方向盘上,清了清嗓子:“各位,售票厅就在前面,为了防止大家走散,你们待会就留在车里等,我上去帮你们买票取票。”
“好。”有人说,“行,谢谢程师傅!”
程青盂看了眼后视镜又道:“你们先把身份证准备好。”
万遥听他这么说,打开挎包的拉链,从夹层里翻出身份证来。想了片刻,她直接把卡片往他身上潇洒一丢。
身份证不偏不倚,恰好落到程青盂的大腿上。
“……”程青盂侧头看了眼这小姑娘。
万遥将包搁在腿上,“不是要身份证吗?”
程青盂单手捡起她的证件,随手放到旁边扶手盒里,忍俊不禁:“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
万遥听清了他打趣的话,抱着双臂懒得搭理他。
“搭把手。”男人又说。
万遥依旧不为所动。
程青盂:“我没空,你帮我收下其他人的证件。”
万遥彻底来了脾气,“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退步,凭什么她就要坐副驾,凭什么她就要搭把手?
阳光透过玻璃闪了下。
“凭什么是你的口头禅?”男人盯着她反击道。